胡樹人聞聲回頭,正望見雅克站在門口,微微一笑道:“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我的朋友!”
他快步上前,抓住雅克的手臂,將對方拉進屋里,開口又道:“雅克,我正有些事情要問你哩?!?p> “什么事?”雅克疑惑地問道。
帶著雅克來到廚房門口,胡樹人往里一看,便見到一具渾身是血的女尸倒在地上,正是這次案件的死者潘秀芹。
死者遇害時身穿格子襯衣,下著棕色棉布長褲,腰間系著一條圍裙,已經(jīng)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圖案了。死者衣著整齊,沒有強行脫掉的痕跡。經(jīng)過大致的觀察,胡樹人注意到,死者身中數(shù)刀,傷口基本分布在兩處,分別是前胸和右側(cè)肋一帶。雖然還沒有送去廣慈醫(yī)院做檢驗,但死者的死因就連王大力也能猜到是被亂刀捅死——尸體不但身上血肉模糊,身下還有一大灘積血。
這點胡樹人自然也看得出來,他走進廚房,對著尸體端詳了一會兒,又移開視線打量起了廚房的陳設(shè)。
灶臺上擺著兩盤已經(jīng)炒好的菜。一盤是炒上海青,另一盤則是上海人最常吃的菜肴之一——紅燒肉。這盤紅燒肉盛得很滿,全是冒著油光的豬五花,湯汁燒得很濃稠,看起來非常誘人。灶臺旁的水槽里有一個搪瓷盆,裝著涼水,里面泡了十幾顆煮熟的雞蛋。
灶臺邊的架子上,放著一個水果罐頭瓶,胡樹人拿下來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不是水果,而是冰糖,還有大約三分之一的量。
“關(guān)于死者的死亡時間,巡捕房似乎已經(jīng)有頭緒了。”
胡樹人把糖罐放回架子,轉(zhuǎn)身看向尸體,對身邊的雅克說道:“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p> 聽到這話,雅克愣了一下,旋即看向站在廚房門口垂頭不語的王大力,有些奇怪地說道:“王大力沒有跟你交代嗎?我記得臨走前交代過他,讓他把已知的案件線索事無巨細地告訴你啊?!?p> “我看小王好像有難言之隱,所以決定還是直接問你嘍?!焙鷺淙诵α诵Γ霸趺礃?,我的朋友,你愿不愿意為我答疑解惑呢?”
雖然不明白王大力在顧慮什么,但雅克還是點了點頭,從兜里掏出自己的巡官記事簿,翻開最新的一頁,從整理成表的案件信息中找到死亡時間一欄,為胡樹人朗讀起來:“根據(jù)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的溫度以及僵硬程度,現(xiàn)場的巡捕初步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應(yīng)該是昨天的下午到傍晚之間?!?p> “既然已經(jīng)有判斷了,那小王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呢?”胡樹人問道。
雅克也很想知道,這段時間忙埃德蒙的案子,他一直沒休息好,今天更是早早去了刑事處,整理要遞交會審公廨的資料,沒等弄完,上司又來了新安排,結(jié)果他又得趕到現(xiàn)場,還要詢問死者的丈夫。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上午下來,雅克連案情都不甚明了,自然更不會知道自己離開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
“到底出了什么事,王大力?”雅克皺著眉頭問道。
王大力一聽,知道不能再藏著掖著了,只得抬起頭來,怯怯地說道:“領(lǐng)導(dǎo),剛才您和死者的丈夫走后,我就整理起了之前的巡官對案件的記錄。根據(jù)鄰居的證詞,死者伊……伊……”
“伊什么伊?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見他說話支支吾吾,雅克立時有些不悅。
胡樹人拍了拍雅克的肩膀,笑著說道:“行了,雅克。小王一定是有難言之隱,而且我也看得出來,小王之所以會這樣,八成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疑點。”
“是了,是了!”王大力聞言立時來了精神,他連連點頭,一臉激動地說道,“胡先生,您說的一點不錯,當(dāng)看到證詞這部分的時候,我馬上就感覺到不對勁哩!雖然我水平一般,但好歹也跟您這么長時間了,老話怎么說的來著,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嘛!這種顯而易見的疑點,我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呢!”
見他如此興奮,雅克不由愣了一下,搖搖頭道:“好吧,那我先聽你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罰你去掃一個星期廁所?!?p> “領(lǐng)導(dǎo),是這樣的?!?p> 聽說要罰掃廁所,王大力收斂了許多,他吞了下口水,繼續(xù)說道:“鄰居的證詞里說,死者晚上做了飯,還熄了燈。”
“什么???”
雅克聽罷,頓時呆在當(dāng)場,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一把拿過了王大力手中的筆記,翻開一看,雅克又傻了眼,那滿簿的中國字好似天書一般,看著就眼暈,他無奈地把筆記遞給胡樹人,撇撇嘴道:“你來看罷,我看不懂。”
胡樹人接過掃了幾眼,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在一旁盯著筆記的雅克忽然嘀咕起來:“中國字真奇怪,又圓又方,好像涂鴉似的,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復(fù)雜的文字……”
聽到這話,胡樹人乜斜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道:“雅克,你這話未免有失偏頗。中國字,方為骨,圓為魂,每個字都頂天立地,甚是好看。若說涂鴉,還是洋文更像一些。迄今為止,我學(xué)過英、法、德三國語言,文字大抵相似,歪歪扭扭,跟美觀二字實在搭不上邊。對此中國倒有個恰如其分的形容——鬼畫符?!?p> “胡樹人!”雅克被噎得夠嗆,正要還嘴,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論起斗嘴的功夫,自己怎能比得過胡樹人那三寸不爛之舌?他憋了半天,最后只能憤憤地哼了一聲,“懶得和你討論這些!我們還是說正事罷,你能不能告訴我簿子上到底寫了什么?”
“這上面是鄰居的證詞,其中包括小王方才說的部分。據(jù)鄰居說,在巡捕房判斷的死亡時間之后,死者家的廚房還飄出了做飯的油煙。而且到了晚上,屋里還亮起了燈,一直到十點左右才關(guān),這一切都和死者平時的生活習(xí)慣相同?!焙鷺淙藢⒐P記上的記錄翻譯成法語口述給雅克。
雅克之前還以為王大力搞錯了,沒想到記錄就是如此,登時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不對??!就算現(xiàn)場巡捕對死亡時間的估算有誤差,也不至于連下午和深夜都分不清罷?這中間可隔著好幾個小時呢!”
雅克摩挲著自己的兩撇胡須,環(huán)顧廚房,忽然眼前一亮,對胡樹人說:“廚房里有做好的飯菜,鄰居的證詞可能是正確的!也就是說,這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的案發(fā)時間,真的有可能在深夜!”
“不可能。”
胡樹人堅決地搖了搖頭,抬手指著地上的死者道:“你看看死者的位置,還有衣著打扮,你見過穿圍裙睡廚房的人嗎?”
想到那詭異的場景,王大力不由打了個激靈,而他的領(lǐng)導(dǎo)雅克也沒有任何頭緒,向胡樹人問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雙眼緊盯著灶臺上的兩盤菜,胡樹人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意。
“反正鄰居和巡捕之間,肯定有一方出了錯。要想確定真正的死亡時間,我看不如直接送去廣慈醫(yī)院做尸檢?!?p> 雅克想了想,也只能無奈地點頭。畢竟,無論是身為巡官的自己,還是探案如神的胡樹人,在驗尸這方面都是門外漢?,F(xiàn)在死者的死亡時間有疑點,要想弄明白還真得找好朋友查理·皮耶爾幫忙。
“小王,你去聯(lián)系廣慈醫(yī)院,讓他們派車來把尸體帶走?!狈愿劳晖醮罅?,雅克轉(zhuǎn)頭對胡樹人說,“再過會兒這里就要熱鬧起來了,咱們下樓待一會兒罷?!?p> 胡樹人微微頷首,和劉牧原一起跟隨雅克離開廚房,臨出門的時候,他的眼角余光再次掃過門邊的鞋架,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對頭。
死者家的鞋架有五層,上面擺放著十來雙不同款式的鞋子。其中女鞋屬于死者,而男鞋自然屬于死者的丈夫——那位叫徐祥林的鞋廠工人。
胡樹人止住腳步,仔細端詳起來。鞋架上一共七雙男鞋,其中兩雙是布鞋,另外五雙則是皮鞋。后者全都擦得干干凈凈,光滑的皮子表面幾乎可以當(dāng)鏡子用。
拿起一只皮鞋看了看,胡樹人在鞋底看到了BJ皮鞋廠的標(biāo)志。他又看看其余幾雙,發(fā)現(xiàn)所有皮鞋都是這家工廠生產(chǎn)的。
這倒沒什么奇怪的,徐祥林本來就是BJ皮鞋廠的工人,買自家的皮鞋肯定有內(nèi)部折扣,沒必要再去別家多花冤枉錢。
“怎么了?”看到胡樹人的動作,雅克好奇地問道,“你喜歡這種款式的皮鞋?要不我回頭送你幾雙?法國產(chǎn),質(zhì)量很好的!”
“還是算了罷。”
胡樹人放下徐祥林的皮鞋,擺了擺手,對雅克說:“在中國,送鞋可不是什么好事?!?p> “是嗎?”雅克側(cè)一側(cè)頭,有些不解地說道,“我以前只聽說在中國不能送鐘表,沒想到還連鞋也不能送,你們中國人還真是奇怪。”
胡樹人搖頭而笑,沒有接茬。
幾人下到樓外,王大力趕忙跑去附近的電話局聯(lián)系廣慈醫(yī)院,胡樹人從馬甲口袋里掏出琺瑯懷表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間,便對雅克說道:“時間也不早了,先去吃點東西如何?”
“算了罷,我一會兒還有事。”
雅克嘆了口氣,向胡樹人問道:“對了,剛才你在上面有什么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