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阡陌回到林中的時候,唐茹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獨自有些怔怔地坐在她生起的篝火旁,雙手抱膝坐著,看著躍動的火苗,神情恍惚。
稍遠些的林遠依然被捆在樹上,他的咽喉間血跡已經(jīng)凝固,只是胸口還微微起伏著,顯示著他還活著,只是昏迷了過去。
姚阡陌不聲不響地在篝火旁坐了下來。
唐茹抬起頭看著姚阡陌,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你真的是文曲星君?”
姚阡陌笑著搖了搖頭,這一次他是真的沒有騙人。
唐茹點了點頭,對此并不意外,所以也沒有氣惱,她輕聲問道:“你可以教我嗎?”
姚阡陌依然笑著搖了搖頭。
唐茹也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好似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樣的,沒有任何的悲歡。
對于唐茹來說,姚阡陌這樣年輕的高手是她難以企及的存在——她一直知道師門對自己寄予厚望,將自己當做師門躋身中正的跳板,她也默默地接受了這樣的期待,努力地修煉,讓自己能夠不負眾望。
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師門上下被屠殺得干干凈凈,前往玉桂山的一行人也折損了一半,剩下的師長也幾乎人人帶傷,唯一能夠主持大局的夏平也生死難測——她希望自己能夠在此時撐起師門來,她不知道該去求誰,她只能看到眼前的姚阡陌,她也就只能求他——求求他教教自己,教教自己如何能夠有著深厚的修為,能夠撐起師門的未來。
她其實心里很清楚,她雖然已經(jīng)算是出色的年輕人,但是卻依然算不得青年一代的高手,在太純府每年的青年十杰名錄里,她連最后一人的邊都摸不到——別說十杰了,就算是百杰千杰,都沒有她的份——她還是太弱了,弱小得可怕,弱小得根本沒有任何的力量卻改變?nèi)魏蔚氖虑?,她只能在一切發(fā)生之后,默默地接受,無奈而無助。
這依靠的不僅僅是師門深厚的底蘊,更與個人資質(zhì)有著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她若是資質(zhì)上佳的話,怎么會連中正門派在挑選弟子時沒有選中她呢?
所以姚阡陌這樣的天才會拒絕她她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也自然不會失望,有誰愿意帶一個累贅呢?
“你為什么會主修兵鋒?”姚阡陌在唐茹的身邊蹲了下來,與唐茹的距離不算太近,但也并不遠,恰好是一個讓人覺得很舒適的距離,不會厭煩。
唐茹歪過了頭,腮枕在了小臂上,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想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因為我修不了法術(shù)?!?p> 姚阡陌得到這個答案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會與瓊林宗的隱秘有關(guān)系,卻沒有想到會是這么簡單一個答案。
每個人的經(jīng)脈都有區(qū)別,會在某些經(jīng)脈方面發(fā)達或者殘缺,修煉符法的人對經(jīng)脈的要求尤其之高,所以絕大多數(shù)人的確是修行不了術(shù)法的。
“所以你只能修兵鋒?!币淠拔⑽㈩h首,“你最喜歡的武器是什么?”
這個問題讓唐茹不知道怎樣應(yīng)答,她咬了咬下唇,才很是實在地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看大家都用劍,所以我也用劍,到現(xiàn)在也只用過劍,也只能喜歡劍了吧?!?p> “厭惡嗎?”
唐茹想了想,搖了搖頭。
“那你想要學(xué)劍嗎?”
唐茹一愣,她抬起頭,看向了姚阡陌,突然覺得在火光映襯下的姚阡陌的臉龐,好像不是那么令人厭煩了。
“你……”
“不是我。”姚阡陌搖了搖頭,又問了一遍,“你想要繼續(xù)學(xué)劍嗎?”
唐茹瞑目沉默了許久,才問道:“我……可以嗎?”
“你想要學(xué)劍嗎?”姚阡陌冷冰冰地重復(fù)著那個問題。
唐茹張了張嘴,她喉頭蠕動了片刻,才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字:“想?!?p> 她想要學(xué)劍,繼續(xù)學(xué)劍,為了師父,為了瓊林宗,她都必須要把這條路走下去。
“無論吃多少的苦,無論受多大的委屈嗎?”
唐茹看著姚阡陌那張沒有絲毫玩笑意味的臉,遲疑了片刻,才說道:“我……可以?!?p> “也許會死也說不定?!币淠耙廊粵]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
唐茹抿緊了嘴唇,她的確有些怕死,有誰能不怕死呢?
姚阡陌沒有再逼問唐茹,只是向篝火中扔了一根木柴,淡淡說道:“你不必急著回答我,在我離開之前,你都可以給我一個答復(fù)?!?p> “你為什么要幫我?”唐茹終于忍不住問道。
“因為你并不讓人討厭。”姚阡陌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了一口銀牙,“因為你值得?!?p> 唐茹的眼簾微微低垂了下來,她又埋下了頭:“哪怕我那么懷疑你?”
“懷疑是應(yīng)當?shù)模行┚栊牟皇鞘裁磯氖?,一個對一切都沒有戒心的好人,遲早會死,會死得很慘,所以對于這樣的好人,我不希望他們擔(dān)負責(zé)任,因為他們擔(dān)負不起,因為他們會讓人失望?!?p> “祖師他……”
“死了,我殺的。”姚阡陌答道,“魂飛魄散。”
唐茹的唇抿得更緊了,哪怕她的心中對這位不稱職的祖師充滿了怨恨,但是想到他的下場,內(nèi)心中卻依然有些悲涼。
哪怕再不稱職,那終究是瓊林宗的祖師。
過了許久,唐茹才悠悠地嘆了一口氣,低垂下了眼簾,不再言語。
“你打算怎么處置林遠?”姚阡陌問道。
唐茹搖了搖頭,囁嚅道:“不知道?!?p> “心有善念是好事。”姚阡陌說著瞥了林遠一眼,“希望他值得你的善念?!?p> “他活著的話,你的身份會暴露,你不怕嗎?”唐茹突然問道。
“怕啊,當然怕,那能不怕嗎?”姚阡陌縮了縮脖子,露出了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只是那雙眼里滿是促狹之意,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但是怕又如何呢,怕你能讓我當著你的面殺了他嗎?”
唐茹沉默不語。
“更何況,他雖然有錯,但是還輪不到我來審判?!币淠邦D了頓,才說道,“而且,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擊殺弱小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p> “為什么輪不到你?”
“因為我沒資格啊?!币淠靶χf道,“審判這種事情,不是強者就有資格審判弱者的,而應(yīng)該是絕大多數(shù)人授予的權(quán)力,才能因此有審判他人的資格?!?p> 唐茹對姚阡陌的話不置可否,她覺得有些道理,但是她也有一些不認同的地方,既然做錯了事情,那自然要有人來審判。
姚阡陌的話聽起來很正確,但是絕大多數(shù)人授權(quán)的審判就是正確的審判嗎?
如果一個強者沒有自覺利用他的強力去推行他的審判標準,而是將這一切寄希望于所謂的得到了授權(quán)的審判,那這樣的審判是不是永遠不會有變革?
姚阡陌看到了唐茹眼中懷疑的光,他沒有試圖去解釋自己的一些觀點,因為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觀點,唐茹沒有因為自己修為更高而完全迷信自己,將自己的話引為金科玉律,這一點就很好,不然這世道多少就有些無聊了。
“公子,你居然也會說正經(jīng)話?”青霜滿是嘲諷地說道。
“哎,公子我就是個正經(jīng)人,怎么能不說正經(jīng)話呢?”姚阡陌一邊與青霜以心聲斗嘴,一邊留意著唐茹的神色變化,唐茹的目光之中多出了幾分堅決的意味,那就如夜空中的星辰一樣的明亮。
唐茹倏然轉(zhuǎn)頭看向了姚阡陌,一臉正色說道:“我去學(xué)劍?!?p> “想好了嗎?”姚阡陌笑瞇瞇地說道,他其實并不意外唐茹會做出這個決定,他之所以愿意把這個機會交給唐茹,就是因為他覺得唐茹骨子里那份堅韌足以打敗那個口是心非的人,他已經(jīng)寂寞太久了,有個弟子,也許他會對這個世間重新燃起一些念想吧。
就像自己一樣。
姚阡陌的袖間滑出了一枚銀質(zhì)的鈴鐺,表面浮雕著一朵朵小花,小巧可愛,就像是尋常女孩子的裝飾品一樣,他將那鈴鐺遞向了唐茹。
唐茹訥訥地接過了那枚鈴鐺,不明所以。
“你安頓了好了一切,就帶著這枚鈴鐺,去妙月水榭的碧波湖,鳴響這枚鈴鐺,會有人來見你。他也許會問你這枚鈴鐺到底從何而來,你如何回答在你,那只會影響他對你的態(tài)度,并不會讓他拒絕你。但是那之后,無論他如何待你,你只要死纏著他絕不松口,他總有一日會教你用劍的。若是你吃不了那苦也無妨,自行離去,帶著這鈴鐺去找妙月水榭掌門,她會收留你,也許會納你為妙月水榭弟子。若是你都不想,那就將這枚鈴鐺丟掉,但是切記,不要帶著這枚鈴鐺招搖過市,不然也許會有天大的麻煩?!?p> 姚阡陌說著站起了身,向著唐茹微微揖手:“后面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最終走上哪條路,能走多遠,都在于你。但是我不希望有一天,需要我親手殺你?!?p> 姚阡陌言訖,身形便已是驀地消失,只留下了唐茹訥訥地看著手里的那枚鈴鐺,神情愈發(fā)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