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窗外都是雨水。
于文文在汗雨中醒來，夜裡似乎有過許多夢，沒有一則清楚地進(jìn)入記憶。
撫摸潮濕的白色枕套，她將被子用力地朝頭頂拉上。
幾天前與室友古三梅的一番對話，令于文文累積許多不安。這份不安中有股嚮往，畢竟古三梅是如此有趣的一個人。
她叫了聲三梅！
沒有回應(yīng)，沒有敲鍵盤的聲音。
于文文想，她是出去了？
床頭鬧鐘指著九點，起床梳洗，換上白色襯衫、酒紅色燈心絨長褲，帶上那件喜愛的白色毛衣，拿了本新的橘色便利貼往口袋裡塞，踩出一雙深紅色帆布鞋。
背包裡則是昨夜已經(jīng)收拾好的講義和書。
今天的課，是她最喜歡的浪漫主義詩專題。
匆匆進(jìn)了研究生教室，沿著兩個方桌拼成的長桌坐下，圍著長桌的還有凱莉、阿曼達(dá)、珍、柯林、強那森、蒂娜和彼得。
在這裡，于文文的名字是，芬妮。
蒂娜見芬妮就座后，首先打破沉默說：“我們要不要談?wù)劧悄情g研究室整修的事？前天我遇見所代表萊絲學(xué)姊，她說她在所務(wù)網(wǎng)頁po了問題都沒有人回應(yīng)，她一直很熱心，想要知道我們的想法。”
留著一頭過肩長髮的強那森有氣無力地說：“問問那些會去使用那間研究室的人好了！我喜歡在自己房間裡窩著，從來沒想過要去那個鳥地方?！闭f完對著天花板上的省電日光燈打了個呵欠。
一直對著一杯熱咖啡小心吹呼的阿曼達(dá)說：“不知道誰會去那間研究室讀書？把那個地方整修成交誼室，擺些盆栽掛些海報什麼的，來點生氣和顏色，這樣比較有人愿意去吧！”
凱莉則悻悻然地說：“誰要交誼?。拷徽x室聽起來像是讓人去party的，誰要去那裡party啊？那裡連能放啤酒的冰箱都沒有！”說著，右手五跟手指插整一頭染成金黃的短髮，右腳翹到左腿上。
總是維持典雅客套的蒂娜將十指交合放在桌上，她認(rèn)真地說：“這裡有誰是會去使用那間研究室的？”
柯林一人望望四周，緩緩將左手舉到肩高，放下后，他讓眼睛盯著面前一本剛從圖書館借來，字裡行間畫滿紅色原子筆線條的英國詩人威廉渥茲渥思（William Wordsworth）的詩集。
大捲長髮間扎了些細(xì)辮，其中兩條細(xì)辮上夾著小巧立體蝴蝶的珍，望著低頭的柯林笑說：“對呀！柯林都在研究室裡讀書，整天在裡面讀，我看過你搬一張摺疊鐵床進(jìn)去，你該不會，就住在研究室裡吧？”
柯林聳聳肩，不否認(rèn)，說：“我的室友在熱戀，他們很吵，研究室一格格的雖然不開闊，但隱密性很好，我覺得還不錯?！?p> 蒂娜轉(zhuǎn)頭問柯林，“那，你對研究室的翻修，有什麼看法？”
柯林看看腕上的錶，噘噘嘴，揚揚眉，對蒂娜說：“其實研究室裡面的設(shè)施都是新的，校園裡的公共財好像是分六年折舊，我室友學(xué)管理，他告訴我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上突然有預(yù)算去翻修那間最不重要的研究室，而且還提議全部重整，擺明是急著要消耗預(yù)算。不曉得，我會希望把錢花在訂一些國外學(xué)術(shù)期刊，尤其是那些圖書館沒有的，有些藝術(shù)雜誌貴得嚇?biāo)廊耍彦X花那上面，幫研究室增加點研究氣息，不是很好？”
凱莉不喜歡附和別人，她爽朗地發(fā)表著：“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有研究室！怎么不把文學(xué)院中庭那個種滿印度橡膠樹的地方，整頓成適合在裡頭漫步思考的花園？在樹下種花、種矮木叢，舖個石板路，放些木椅、石凳，可以閱讀，可以聊天，多看看自然才不會唸出躁鬱癥來。整天躲在那個不通風(fēng)又沒陽光的研究室，又不是蝙蝠！”
才喝完手中咖啡的阿曼達(dá)，看一眼柯林說：“在研究室裡還不是都在上網(wǎng)！只要有網(wǎng)路，就能通風(fēng)，就有陽光吧！”
蒂娜看看沒有發(fā)言的彼得和芬妮，正想邀請他們加入談話，強那森又大聲地呵哈一口氣，接著說：“這個老江，怎麼老遲到呢！”
珍睜著童話般的晶亮大眼，天真地說：“把研究室翻修成旅館好了，偶爾沒地方睡或是睡膩自己床的人就可以去那裡度個假，擺些爵士、靈魂、搖滾，還有音樂劇的CD，打造一個音樂主題的學(xué)人旅社，還可以用來招待從校外、國外請來演講的學(xué)者！不過，喔喔！這樣一來，柯林要去哪裡唸書呢？”
凱莉喜歡這樣的思考線，揪揪耳邊金髮，充滿興致地加入，說：“既然是英美文學(xué)所的研究室，就得是個勇于顛復(fù)的地方，才不辜負(fù)那研究兩個字。打造成行動藝術(shù)展覽館，在裡頭讀書也是一種表演，記不記得卡夫卡的The Hunger Artist？連絕食都可以變成展覽項目，用來思考人的存在，一不小心，那位絕食藝術(shù)家都忘了當(dāng)初為什麼要絕食，展覽結(jié)束了他還是繼續(xù)絕食，是因為忘了怎麼吃東西？還是忘了人該吃東西？這麼激烈地思考著人的基本需求！如果在研究室裡的一切行動都變成一種表演，表演就意味著會被檢視，我們是不是也有機(jī)會檢視一下每天在做的這些事，到底有什麼意義？在一個開放空間的私密角落裡，私密地讀著書，讀著文學(xué)理論、文化研究、電影研究，跟來參觀的群眾沒有互動，沒有對話，這不就是理論的限制！理論的發(fā)展總在靜靜的深刻思考中進(jìn)行，跟悠閒路過的好奇往往沒有交集！我要說的是，丟掉象牙塔，才會有真正的研究室吧！”
柯林搖搖頭，仍舊盯著肘邊的渥茲渥思詩集，他說：“研究室是所有研究生的資產(chǎn)，要能滿足大部分的人。我還是覺得詭異，聽說除了中文系以外，法文、哲學(xué)、歷史系的預(yù)算都被砍了，怎麼英文系會多出一筆預(yù)算來整修研究室呢？所長不是老說沒有一間像樣的辦公室可以讓國外來客座的學(xué)者使用，怎麼還會有錢用在研究生身上，要整修那間使用率根本不高的研究室？”
沒了咖啡便一直雙手抱頭，將椅子向后傾斜，不停抖著右腳的阿曼達(dá)說：“取消研究室算了，哪那麼多好懷疑的！所上需要的是一間咖啡廳，讓大家沒事就來泡杯咖啡，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不然馬克思學(xué)派的教授跟浪漫注義的教授老死不相往來，后殖民的又跟后現(xiàn)代的鬧翻了不講話，女性主義學(xué)派跟酷兒理論派的走得近，所上聽到的全是他們的嘀咕，這樣對我們來這裡學(xué)東西的人可不好，太偏門了！哪那麼多顧忌？出來泡杯咖啡，有個地方坐下來聊聊，甚至吵架，都好吧！”阿曼達(dá)輕拍一下桌子說。
一直沒出聲的彼得，像一座躲在深藍(lán)毛衣中的凋像。他仔細(xì)傾聽每個人所說的話，感覺像是聽著一曲新穎而奔放的爵士樂，每種樂器彈奏出自己獨特的韻調(diào)，不與他人協(xié)調(diào)。但所有的不協(xié)調(diào)，又同時演譯著一種因為放肆而輕鬆的抒情。彼得這麼想著。
他閉上眼睛傾聽，也曾低頭冥想。數(shù)了數(shù)，少了一道令他感覺神祕的聲音。
看看坐在身旁一直沉默的芬妮，彼得將右手食指抵在下唇中央，思考著沉默的功能――漠不關(guān)心？不置可否？像個蝸牛一樣需要緩慢誘引才能感到安全？像顆遠(yuǎn)方星子，只看得見光芒卻遙遠(yuǎn)得令人退怯？是沉醉愛情的女子情懷？是膽怯社交的焦慮不安？是說不出？是不愿？太疲憊？
沒有言語能夠替代的沉默，總叫人聯(lián)想神秘。
彼得突然決定侵犯一處公開場合中的神秘，這處神秘，總是令他想要說些令自己抓緊胸口的話，總是令他愿意遙望天邊的灰云，然后想些不切實際的美好情事，包括幻想著在市郊某處充滿了薰衣草香的汽車旅館房間裡，達(dá)到完全的高潮。
他輕輕靠近雙眼低垂的芬妮，那一顆隨時會飄走的白色氣球，對她耳語，“這種聊法，很難有什麼結(jié)論的，每次都這樣！”
芬妮望著彼得，感覺身旁的冷空氣稍稍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