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貴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多少歲開始打光棍的,總之很多年了,莊稼收了一茬又一茬,連秸稈兒也早已變成灰燼化作塵土,在一次一次雨水的滋潤下深深的扎根進土壤里。
故鄉(xiāng)在他的眼里沒有變化,低矮的山崗不過是多了些綠色的衣服,那是新栽的樹;深褐色的土地不過是多了亮白色的腰帶,那是新修的路;低矮的土屋不過是換了磚砌的墻和紅色的屋頂,那是新蓋的房子;從前那些小孩子們不過是長大了,又生了一群新的小孩子,那是這個村莊的又一代人。
這些,在他眼里都不是變化,或者他在刻意的回避這些變化,即使變了,他也只區(qū)區(qū)“不過”一帶而過,他回避、否認,就好像只有翻天覆地,在他眼里才能稱作改變,可這個世界不就是一天一天慢慢改變的嗎?
他看不見別人高大嶄新的磚瓦房?他沒走過寬敞平整的水泥路?他沒見過豐富多彩、琳瑯滿目的富足?
不是的,他像一個真誠的藝術(shù)家一樣,認真的贊美過那些漂亮的房子,也充分合理的使用著寬敞的大馬路,他甚至也常常從巨大的超市里提回家一袋一袋豐盛的食物。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見過,那又是為什么呢?否認這些變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將永遠這么活下去。
他那個世界有什么好?為何不離開,去開創(chuàng)新的生活?
其實,這不需要疑惑,光是看看自己的親侄兒林建華的遭遇,他就能準確的判斷出來:自己再也娶不上媳婦。
這是一個決定性的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確實千真萬確,不摻雜一絲盲目的自信,而且和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極度的鍥合。
不單是他自己,就連他身邊的人,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那些一面之緣不怎么見面的人,大家都默認他不會再娶,也從來沒有人提起為他做媒的事,不但如此,大家連提一提他從前的媳婦也不再提了,好像一提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他還需要一個媳婦似的,而這是現(xiàn)實不允許的。
既沒有未婚的女孩愿意嫁給一個妻亡的男人,也沒有一個離異的女人愿意跟著沒有大好前途的普通男人。這就是現(xiàn)實,大家為了避免提到這個現(xiàn)實,于是只好全體禁聲,再也不提起這件事,恍惚間讓人以為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
林富貴只是一介平民,像很多農(nóng)村男人一樣,農(nóng)忙的時候干著地里的活兒,農(nóng)閑時出去給人做做零工,生活富足平淡。
也許是富足平淡給了他生活的希望,讓他有勇氣繼續(xù)笑著活下去。平日里大家看見他,還會笑瞇瞇的打招呼,他也搭上幾句話,讓人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的煩惱。
林建華娶不上媳婦這件事,他從十來年前開始目睹,那時候林建華才二十六歲,對于農(nóng)村二十六歲的男孩子來說,已經(jīng)屬于晚婚年紀。
十來年了,他漸漸放棄了再婚的念想,倒是把侄兒的婚事塞進自己腦子里,偶爾碰上幾個說得上話的,就把這件事拿出來認真囑咐一番,好似這些人真的愿意幫忙。
“這個事,你幫忙打聽打聽,有合適的幫忙撮合撮合,要是成了少不了你的?!泵看瘟指毁F都這么說。
“我曉得,但是現(xiàn)在情況你也知道,年輕人都在外頭,老家伙們介紹的人家看不上?!甭牭搅指毁F這么說,大家都委婉的以現(xiàn)實為由或多或少的推脫了,好像這事根本不可能。
“我只是說有可能的話,又不是要你保證?!笨吹綄Ψ竭B連拒絕,林富貴又勸到。
每當他竭盡全力解釋的時候,對方也總是搖搖頭,好像這是一件不可完成的事,像上天摘星星和月亮似的。
“我五十多歲了,早都認命了?!庇幸淮?,林富貴對林富平說。
“沒辦法的事。”林富平嘆著氣回答。
“侄兒不一樣,建平該好好的找個媳婦?!绷指毁F語重心長的說。
“誰說不是呢?可是難吶!”林富平為著侄兒的婚事操了不少心。
“我說不上話,建平不跟我商量?!绷指毁F把話題扯到了天邊。
林富平?jīng)]說話,心里隱隱有點不高興,暗暗的想:又不是我的錯,誰讓你們想問題不靈光,建國這樣說,你也這樣說,好像都是我的錯。況且,要不是侄兒的事,別人的事我都懶得說話,誰想說誰說去!
林富貴也不說話,他平日里本就沉默寡言,這會兒在哥哥處更加自在,說不說都由著自己。
“井邊上那棵樹砍完了沒有?”林富平問。
“還沒有哩。”
“這半天了,咋沒完哩,要不要我?guī)兔?。?p> “不要了,我反正沒別的事情?!?p> 林富平無可奈何的看著弟弟,一邊感慨弟弟對待時間的散漫,一邊想到母親時常嘮叨的那些,一點兒也不符合現(xiàn)實。
林富貴媳婦死的時候,袁淑芳是哭的最兇的,可大家心里明明知道她平日最恨富貴媳婦,什么事情總要和富貴媳婦對著干,好像那個女人從來不會做對哪怕一件事。
葬禮那天,袁淑芳哭的淚人兒一般,一邊哭,嘴里一邊喊:“我的兒??!你命苦呀,累死累活這些年,媳婦娃兒說去就去了,你命苦哇······”
在一眾人使勁的拉扯中,袁淑芳才沒有下床,她有時跪坐在床上,把頭一次次撞向松軟的枕頭,眾人有的拉扯住她,有的撫她的肩,有的拍她的背,還有的幫她捏一捏腿,生怕她那跪坐的腿酸了、麻了;有時癱倒在床上,眾人趕緊撫她的胸膛,生怕她哭的太兇,氣堵住了,或者喘不上氣。
她的聲音震天的響,好像把那一輩子受的苦累都哭了出來,眾人一邊安撫她,一邊恨不能騰出一只手捂住耳朵,那又尖又利的高音,給眾人耳朵送去了幾百字蜜蜂——只聽耳朵里嗡嗡嗡。
因為這個原因,大家沒注意她的話,倒是那媳婦的娘家人聽在耳朵里,一個個氣的吹胡子瞪眼,死的是兒媳,自己自顧自的哭兒子,什么道理!媳婦的親媽既不上前來勸,也不幫忙做任何事情,只坐在一旁,一邊冷眼看著這邊做戲般的哭鬧,一邊自顧自嘩嘩的掉眼淚,那眼淚源源不斷的往下滴,好似一臺永不停歇的抽水機。
從那以后,袁淑芳就經(jīng)常嘮叨起小兒子命苦,偶爾也會提起未出生的小孫子,對兒媳卻只字不提。
袁淑芳后來一直跟著林富平住,所以林富平聽得最多,也最討厭這些話,他一次又一次的勸母親,卻總沒有一絲效果,于是他干脆不說了,她嘮叨時,他就氣呼呼的走開。
每個人對自己的命運,或多或少要付些責任的,如果說一個人一生的遭遇都是命里安排好的,那么安排命的那個人又是誰?是每個人自己!
林富平很懷疑“命”這個字,人活一輩子,有多少悲劇是自己早就埋下的禍根?“命”不過是早年前埋的禍根,如今發(fā)芽長葉,最后開花結(jié)果了而已。他篤信這條自己發(fā)現(xiàn)的真理,而且切實的把這條“真理”認認真真的運用到自己的生活中,每一天的生活串聯(lián)起來構(gòu)成了他的人生,這人生也就是他的“命”。
至于如何踐行這條“真理”,在他看來就更簡單不過了,那就是認真對待每一件事,用理性、善良去處理。
冬日臘梅花
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年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