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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肯朝夕

第三十四章 擊壤亭(三)

莫肯朝夕 荒原十夜 3445 2020-07-15 01:45:29

  在陰云的籠罩里,中天山下一片黑暗。淅淅瀝瀝的雨水自亭檐滴落,絲絲不絕如同斷線之珠。

  百無聊賴地陪著長公主疊了三四十個千紙鶴,丹淵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抬頭一看,只見忠王妃獨自站在亭檐下,明眸含淚地望著遠處。在無數(shù)看押士兵的身后,昏暗的中天山上燈光隱綽,將龐大的山體襯托得格外空洞。

  隨著一陣夾雜著冷雨的寒風吹過,桌上的千紙鶴瞬間紛紛飛散,在潔白的餐桌上空悠悠地打著旋。

  輕輕地打了個寒戰(zhàn),忠王妃抱著自己白生生的胳膊縮了縮肩。忽然,一件溫厚的軍外衣如冬日的貓咪一般,輕輕地擁抱住了自己赤裸而冰涼的肩膀。

  睜大了眼睛,忠王妃猛地轉(zhuǎn)過頭看了過去。只見在她的身后,忠王丹理穿著一身單薄的襯衣,正溫柔而有些心疼地笑看著自己。凜凜寒風之中,數(shù)點雨水打在了他的襯衣上,隨即如梅花般朵朵綻開。

  “老公……”

  抻了抻披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蟠龍軍外衣,忠王妃強迫著自己作出了往日的幸福笑顏:“謝謝你?!?p>  “剛生完孩子,就別再裝文藝少女了,容易著涼?!陛p輕摟過了她的肩膀,忠王抬起手撩開了她的發(fā)簾,隨即在她的露出的額頭上淺吻了一下。

  “老公,你說……文鄉(xiāng)叔不會傷害璋兒吧……”輕輕將頭靠在了忠王高大的肩膀上,忠王妃小聲說道。寒風吹過,她那柔順的發(fā)絲滑落了下來,將一對憂傷的眼神微微遮蓋了住。

  “別再說什么‘文鄉(xiāng)叔’了,他就是宗文鄉(xiāng)?!崩淠刂币曋胺?,忠王用沉穩(wěn)而略帶顫抖的聲音說著。

  聽了這話,忠王妃什么也沒說,只是倚著他的身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沉默了良久,忠王嘆了口氣,隨即笑著摸搓了幾下妻子裹著軍外衣的胳膊:“只是委屈了你,這幾天忙前忙后地張羅了這么久,連侍女的新衣服都是你親自設計的。結(jié)果好好的一個滿月酒席,先是老三老五他們砸場子,后是遇到宗禮寺作亂。嫁到我們丹家,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p>  “大哥!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我們怎么能和反賊同日而語呢?”

  坐在餐桌的后面,丹演帶著白子青、額哲和丹燭四人在餐桌布上畫了格子,一邊玩兒著大富翁一邊朝他們二人喊道。

  “你還好意思說!”聽了這話,忠王猛地回過了頭來:“要論起來,這事還是你們挑唆的!要不是在宴會上挨了一頓打,他宗文鄉(xiāng)說不定也不會臨時起意!”

  “發(fā)這么大火干什么……”看到大哥生了氣,丹演低下頭小聲地嘟囔了兩句,隨即拿著代表自己的奶油曲奇在格子上依次走了幾步。

  見此,忠王回頭看了看疊著千紙鶴的長公主和丹淵,無奈地搖頭轉(zhuǎn)過了身去:“做手工的做手工,玩桌游的玩桌游,被叛軍囚禁了還這么悠閑,真不愧是左家的子孫?!?p>  “大哥,要我說,這次宗禮寺作亂,絕對不是臨時起意?!?p>  將滿桌的餐巾千紙鶴攏在了一堆,丹淵抬頭對忠王說道:“就看他們這幾步動作如此迅速,我就估計這其中必定有預先安排。更不要說他們瞞著你暗通馮云院,想其包藏禍心絕非一日?!?p>  “嗯,還是平王判斷的準確?!闭驹诘ぱ莸纳磉?,馮云院一邊幫他們四個搖著骰子一邊說道:“宗禮寺四處招攬兵卒已經(jīng)很久了。自打忠王妃有孕,他們便算好了這一天領兵起事,對內(nèi)代號為‘洪洞之變2.0版’。”

  聽此,長公主笑著看了看忠王:“恭喜你啊大哥,眼看著就要完成系統(tǒng)升級了。等當上了皇帝,別忘了帶著皇嫂和小太子來墳前看我?!?p>  聽了這話,除了忠王以外,所有的人都輕輕笑了笑,就連一直悶悶不樂的忠王妃都紅著臉抿了抿嘴。

  “居攝,你這還算好的呢,至少有個固定居住地址?!闭f著,馮云院將手中的骰子一丟,頭也不抬地對長公主說道:“我那幫兄弟的遺體,現(xiàn)在還不知道被丹淵這小子遷到哪兒去了呢?!?p>  “嘖,我不是和你說了么?我都把他們遷到平孝王陵園里了?!?p>  聽了這話,馮云院看了看丹淵,笑著搖了搖頭:“我不信,張朋光、徐景億等人都是蓋棺定論的亂臣賊子,你爹沒死幾年,你就敢做這么大不敬的事?”

  “這有什么的,人都死了?!闭f著,丹淵看了看坐在一邊的長公主:“我看老馮還是對我們平系的成見太深了,不像人家夏元零,識時務,腦子靈活。”

  “你快別跟我提夏元零。真不愧是土匪,說投降就投降,一點原則都沒有?!?p>  說著,馮云院邁步走到了丹淵的面前:“丹淵,你以后別怪我沒提醒你,那夏元零當年和沈王老太太作對的時候,就反復詐降了好幾次。你這次要是能活著回去,千萬別忘了把她的云冼寨舊部打散分流,化整為零?!?p>  “那多麻煩啊……”說著,丹淵笑著撓了撓頭:“柳桉當年率南章部隊北犯,被圍投降后我爹就沒拆他的編制。要不然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以后怎么打仗啊?!?p>  “傻小子,這才是為君之道!”

  轉(zhuǎn)身坐在了丹淵的身邊,馮云院抬手拍了一下丹淵的肩膀:“大侄子,你記著。將、兵二者,都是很難掌控的東西。好的君王要把將帥委托給士兵,而不是把士兵委托給將帥。這個世界上最應該警惕的,就是兵將同心。所以作為君主,你一定要擺好這二者的關系?!?p>  “兩個四?!睂Ⅶ蛔觼G在了桌上,白子青一邊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在片刻的沉默中,丹淵深深吸了口氣,隨后笑著撓了撓后腦勺。

  “云院叔,實話跟你說,你這一套太復雜了,我懶得學?!?p>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p>  拿著千紙鶴在馮云院面前搖晃了一下,丹淵思索了片刻,而后笑了笑道:“君主的時代即將過去,平坦的道路即將展開。白子青、額公延、柳桉、那赫、林孝尋、朱季爻,以及剛剛?cè)牖锏南脑?,這些人如果真的有二心,那我丹淵的命由他們來取,我不害怕。想我三代平王,殺伐無數(shù),孽債累累。要是有人想要將平系就此掐斷,不知道有多少人彈冠相慶呢?!?p>  “你倒是還看得開。”

  “看不開又能怎么樣。”說著,丹淵嘆了口氣:“想當年洪洞之變,我才十四歲,那晚我跟著我爹、沈王老太太,一起殺了三四百號天眷臣屬。那個時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總覺得那些大人真的好迂腐,為什么會因為過殺而心里內(nèi)疚呢?我們可是妖精啊?!?p>  說著,丹淵笑看了一下身邊秀眉顰蹙的長公主,而后繼續(xù)說道:“可是……當長大了些,我遇到了教官、遇到了老額,遇到了劉雪瑞、小演、朱季爻,我開始理解了那些將軍們的恐慌感。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也都是和我一樣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們曾是父母懷抱中牙牙學語的孩子,他們有過初戀、有過對未來的憧憬,也有過成長道路上點點滴滴的回憶。但隨著那一夜的降臨,我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刀下去,所有的一切,全都作灰飛煙滅?!?p>  “看來你比你爹有良心。”看著丹淵有些濕潤的眼眶,馮云院輕輕嘆了口氣。

  “算不上是有良心,只能說是比較慫而已?!惫α诵螅Y將酒杯拿在了手里,而后輕輕吮了一口:“最近幾年,我經(jīng)常能夢到自己殺死的人一個個地爬到了床頭,吵鬧著要索我的命。在烈火炎炎的床下,我爹和我爺爺都被鐵鏈鎖在萬丈深淵的火海中,在他們的身邊站滿了惡鬼。云院叔,這樣的日子,我已經(jīng)受夠了。”

  “那你……”

  “而每當噩夢之后的清晨,我總是急不可耐地跑到王府的辦公區(qū)去,因為在那里,我總能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幫腦殘活寶,在陽光中歡笑、打鬧。在這座曾經(jīng)血雨腥風的王邸里,如果我能將這樣的歡笑保護下去,我想我這個君王就應該算是夠格了。至于……至于你說的什么兵、什么將,什么權(quán)謀,我不懂,也懶得弄懂。我不是我爺爺、我爹那樣的平王,我的愛好和很多人類的年輕人一樣,追劇追番,喝肥宅歡樂水,如果這樣的日子能繼續(xù)下去,我才不要改變呢?!?p>  淅淅瀝瀝的雨水中,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丹淵。將酒杯放了下,丹淵環(huán)顧了一圈眾人的目光,臉上“蹭”地一紅,連忙尷尬地輕咳了一下:“內(nèi)個什么……我,我喝多了,你們別介意?!?p>  “哼!臭小子,真不像你們太宗皇帝的子孫?!毙χ戳丝匆荒樞牢康拈L公主,馮云院一拍桌子站起了身來,搖搖晃晃地朝那秋雨連連的戶外走去了。黑漆漆的高爾夫球場上,只見他跌跌撞撞地四處查看著守押士兵的狀況,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消失在了雨霧中。

  “三哥!你都把我說哭了?!?p>  咬著餐巾看著丹淵,安王丹演滿臉緋紅地說道:“要不是手機被收繳了上去,我這次肯定也把這段視頻錄下來掛在網(wǎng)上?!?p>  一聽這話,丹淵伸手將一把銀叉攥在手里,猛地朝五妹丟了過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喝醉的那個鬼畜視頻是你發(fā)上去的!娘的,你害我被掛在熱榜上示眾了一個禮拜你知不知道?!”

  一歪頭躲過了銀叉,丹演笑嘻嘻地說道:“三哥,你別生氣,要不是這個鬼畜視頻,人家節(jié)目組才懶得采訪你呢;要是沒人采訪你,我們又通過什么渠道來擠兌大哥呢……”

  “這也在你的計算之中嗎?yanyan!”丹演的話還沒說完,丹淵的第二把銀叉便飛了過來。

  “哈哈……”在一片笑聲里,蠟燭和吊燈在陰雨綿綿的黑夜中散發(fā)著溫馨的色澤。

  站在士兵環(huán)繞著的雨中,馮云院看著擊壤亭里的歡樂景象,苦笑著搖了搖頭。

  “王爺,你看到了沒有?新一代的平府君臣,可真像最初時的你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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