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游惠就已經(jīng)在庭院開始做回鑾的準(zhǔn)備,看著一箱箱封著“臣忠王理謹(jǐn)貢”的漆紅大箱,額哲四下敲了敲幾口箱子,只聽得里面隱隱有金翠振振之聲,便笑著搖了搖頭。
“額長史,聽什么呢?”站在額哲的身后,游惠一邊檢查著賬目,一邊眼也不抬地問道。
“啊……游尚宮,你在這里啊!”猛地回頭一看游惠,額哲忙轉(zhuǎn)過了身來
“這十幾箱的東西,都是忠王孝敬的?”
“是啊,除了這些,還有直接送呈郁宮的,已經(jīng)直接遣人送到郁宮去了。”
“說到底,還是忠王府家大業(yè)大啊?!闭f著,額哲走到了游惠的身邊,“不像我們平、安二府,上貢的都是些不值錢的方物?!?p> “您客氣了,長公主坐擁上京,說實話不缺這些個東西,只是在宮里待的煩悶了。找個機(jī)會和平王、安王這些親族多說說笑笑,這可比什么金銀珠寶都珍貴。”
說著,游惠笑著將賬目交給了身邊的侍女,揮了揮手叫她去清核一遍,隨即從身后掏出了翠嘴桿煙來,輕輕地點了火抽了一口。
“只是她老人家開開心心地轉(zhuǎn)了一圈,可把我們這些身邊的人都累慘了。君王出巡,擔(dān)驚受怕的不僅是地方,最苦最累的還是我們啊。這不?眼看忠王妃就要生產(chǎn)了,宮里面到時候又要準(zhǔn)備各色支應(yīng),我們到時候還要忙呢?!?p> “那是自然,在長公主巡幸前的這幾天,尚宮在三地之間來回來去地跑了十幾趟,這我們也都看在眼里?!毙χc了點頭,額哲從懷里取出了一個信封:“游尚宮,這是我們本次進(jìn)獻(xiàn)朝廷的清冊副本,請您親自存底?!?p> “好好,你有心了?!睂⑶鍍阅迷谑掷?,游惠左右看了看,隨即將信封塞入了懷中,“公延啊,昨夜我和長公主閑聊,看她的意思還想要再來的。到時候我看看時間,能幫你們提個醒就提個醒?!?p> “尚宮!”還沒等額哲答話,忽聽一個侍女小跑著朝游惠跑了過來。
“喊什么喊!”被嚇了一跳,游惠猛地抬起手來,打了一下那侍女的腦袋:“身為宮官,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空得讓王相笑話?!?p> “是、是……”雙手拱合于前,那侍女低頭喘著粗氣說道:“可是尚宮,我剛剛?cè)チ松耆琊^,長公主不在寢室里……”
“什么?各個園子都找過了?”
“整個王府里,都尋不得長公主的氣味。”
一聽這話,游惠趕忙閉著眼睛四下嗅了嗅。
“確實……不僅長公主不在,就連平親王也找不到在哪里……”
笑看著游惠著急的模樣,額哲清咳了一下拍了拍游惠的肩膀:“尚宮,別聞了,長公主和平王一早就出去了?”
“嗯?這一大早的,又去哪兒了?”一聽這話,游惠猛地回過頭來問道。
“地鐵站,長公主這輩子沒擠過地鐵,特意找了個早高峰去體驗生活了。”
在轟鳴的地鐵里,長公主老老實實地靠在車廂的一個角落里,一臉興奮地看著擠在身邊的乘客。
“右廷,這大清早的,這么多人都是去做什么?。俊?p> 站在長公主身邊,丹淵握著扶桿,瞇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在他的身邊,有七八只手上上下下地抓著同一根扶桿。
“上班、上學(xué),還有回家的?!?p> “大早上就回家?”
“對,比如通宵值夜班的人?!?p> “好辛苦啊?!?p> “真正辛苦的人,您還沒見過呢。”
到了一個換乘車站,大量的人流猛地涌了出去,在滾滾的人流中,丹淵和長公主瞬間被擁出了地鐵車廂,隨后被分散著推到了兩股人流中。
“姐!你還好吧?”奮力地逆著人流往長公主的身邊擠過去,丹淵一跺地面往上飛了半米高,抬著頭四處望了望,只見在一片攢動的人頭中,長公主一邊紅著臉興奮地笑著,一邊順著人群往滾梯的方向走去了。
見此,丹淵縱身飛到了上空,貼著天花板朝她的方向飛了過去。
“姐,再往前走是換乘,咱們不往那邊去?!笨粗驹跐L梯上左右探看的長公主,丹淵緊緊地跟著滾梯朝上飛去。
“這個由不得我啊。”拍了拍橡膠扶手滾帶,長公主笑瞇瞇地說:“你看,大家都在一個站下車了,我要是不去的話,顯得多不合群啊?!?p> 待滾梯升到了盡頭,長公主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滾梯,隨后側(cè)著身子繞到了一處角落中,待到這批人流漸稀,才在自動販賣機(jī)旁的一處座椅上坐了下來。
“啊~太好玩兒了?!蔽⑿Φ乜粗Y從天花板上飛了下來,長公主笑著擦了擦額頭的汗,興奮地?fù)u晃著身子,“原來人類每天都過著這么有趣的生活,我以前都不知道的?!?p> 默默地聽著長公主的話,丹淵在販賣機(jī)里選了兩瓶飲料。隨著“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丹淵彎腰拿出了咖啡,而后撬開拉環(huán),將其遞給了長公主。
“臣還記得,在廣仁六年的那個冬天,有一次先帝莊宗帶著太子丹月伯、諸位娘娘、還有姐姐您去白山寺賞雪?!?p> “沒來由的,你說這個干什么?!笨粗驹谝贿吅戎Х鹊牡Y,長公主手捧著咖啡疑惑地問道。
聽了長公主的疑問,丹淵搖了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那天清晨,上京的各處亭臺樓閣都厚厚地積上了雪,先帝帶著所有人坐在暖閣里看著雪景,突然詩興大發(fā),便念了一句詩。”
“這個我記得?!闭f著,長公主吮了口咖啡,笑著說道:“風(fēng)雪入山夜,軟衾香暖爐,又恐春日至……然后……然后是什么來的?”
“念了三句后,先帝也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于是便叫太子丹月伯接最后一句?!?p> “啊,對對對!我記得太子抬起筆來,在宣紙上寫下了‘玉影入歸土’的句子。別說,這句話還挺俗的,不過也還算承順?!?p> 看著長公主微笑的模樣,丹淵轉(zhuǎn)過身來,輕輕地坐到了她的身邊:“雖說是有些俗,不過當(dāng)時先帝可是對他大加贊賞,各宮妃眷也交相稱贊?!?p> “他當(dāng)時是儲君嘛,沒辦法的。不過就先帝的這個開篇,能接上來這句已經(jīng)挺不錯的了?!?p> “可是我聽說,當(dāng)時姐姐也跟著接了一句?!?p> 將咖啡罐隨手放在一邊,丹淵抻了抻領(lǐng)口,繼續(xù)說道。
“稱贊了太子之后,先帝莊宗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姐姐就坐在角落里,就拿起筆來,要姐姐也寫一句。當(dāng)年姐姐只有八歲,接過了筆來,就在宣紙上接了一句?!?p> “我當(dāng)時還小,有點兒記不清自己寫的是什么了……”
輕輕舒了口氣,丹淵笑著看了看長公主的雙眼,一雙烏黑的瞳孔帶著悠悠的光亮。
“當(dāng)時姐姐寫著:‘又恐春日至,雪去現(xiàn)饑骨?!?p> 二十年前的上京山,每有寒潮入山,均有老弱妖精者凍斃街邊。直至春風(fēng)送暖,冰雪消融,他們的尸身才會從積雪中顯露出來。
聽此,長公主默默地捧著咖啡,什么也沒說。隨著一陣地鐵門洞開的聲音,急促的腳步聲便自滾梯下越來越近,片刻后,便能見到穿著短裙、襯衫的上班族們,急匆匆地小跑著沖了過來。
“姐姐,你看這些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每天加班還要還貸款??赡茉谀难劾铮瑪D地鐵可能是一件很好玩兒的事,正如當(dāng)年先帝及太子賞雪一般喜樂。但對畫中人而言,這只是艱辛一天的開始?!?p> 看著眼前的人流又密集了起來,長公主放下了咖啡,輕輕嘆了口氣。
“眾生皆苦,‘諸煩惱系所纏系故,于生死海恒常淪沒’?!闭f著,長公主看了看丹淵:“我以前以為,君王是這個世間最痛苦的人,現(xiàn)在看來,所謂蕓蕓眾生,苦苦不相與同。相比起來,還是常人更難一些?!?p> “是啊,姐姐坐擁御苑宮宇,口嘗珍饈美味,雖然有些個奸黨四下鼓噪,但也掀不起太大的風(fēng)浪,這么一看,姐姐真的是天上天下第一有福之人了。而有福之人,必興仁德以廣澤,而不應(yīng)以他人之苦為己之樂,今天這件事如果讓媒體知道了,您的風(fēng)評一兩年之內(nèi)估計都緩不過來。”
“好啦好啦,這次是我不詳察了。既然這樣,來的時候你怎么也不阻攔我?!毙χ牧伺牡Y的肩膀,長公主輕輕地站起身來。
“臣也是想讓長公主親眼見見現(xiàn)實社會是什么樣子?!?p> “用心良苦啊?!闭f著,長公主將咖啡罐丟入一邊的可回收垃圾桶里,“不過說到奸黨,我聽說忠王家的要生小世子了?”
“是,想來這幾日就要分娩了。”
“你瞧瞧人家右府,忠王已經(jīng)后繼有人,你二姐順王是不是也要和男朋友訂婚了?再看看咱們家,一個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追番的追番,追星的追星,也不替自己著著急?!?p> “您還說我們呢,您自己個兒又怎么樣?”看見長公主邁步往樓梯處走去,丹淵急忙跟了過去。
“我?我是因為找不到門當(dāng)戶對的?!?p> “那可不么,誰要敢和天子門當(dāng)戶對,您早就把他給宰了?!?p> “瞧你說的,好像我就是個權(quán)力惡魔一樣。”
“姐,按說姐姐結(jié)婚生孩子這事,做弟弟的也不該管,可是咱們和別人不一樣,家里真的有皇位要繼承?!?p> “好啦好啦?!闭f著,長公主提著裙子走下了樓梯,“一勸諫起來還沒完沒了了,本來就是想到親弟弟家里過幾天松閑日子,沒想到你當(dāng)了平王之后,也學(xué)得一身的酸腐氣。”
待下了樓梯,長公主回過頭來,看了看低頭欠身的丹淵,笑著摸了摸他的肩膀。
“我囑咐你的那件事,可別忘了。等我回了上京,可要上網(wǎng)去檢查任務(wù)完成情況的?!?p> 聽了這話,丹淵皺著眉抬起了臉:“姐,您說的什么事兒啊?”
站在玻璃門外的站臺上,長公主帶著微笑,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隨著一聲鳴笛聲,地鐵帶著轟鳴聲駛?cè)肓苏九_。
在一片呼嘯聲中,長公主湊到了他的面前,笑著將雙唇挨到了丹淵的耳際。
“錄制的時候,可別忘了提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