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香入喉,一線清冽直沖肺腑,陸連心中燒起一團火,越來越盛,腦海之中,清明卻仍在,她拱手對著顧念生深深一禮。
“殿下,保重。”
言罷,陸連起身躍上院墻,頭頂月華如練,映一襲紅衣飄渺,轉(zhuǎn)瞬再看,已消失不見。
五更過,天色未明,懷遠巷內(nèi)鎮(zhèn)國公府內(nèi)人來人往,清風閣正堂之中銀甲雪亮,陸連換下紅衣,改做一貫的月白衣袍,墨發(fā)高束,甲胄著身。
李嬤嬤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拉過近旁立著的青衣女史,仔細囑咐。
“碧陶,小主子我就交給你了,北地苦寒,你精通醫(yī)理,記得要好生照顧她的身體?!?p> “奴婢,明白?!?p> 碧陶點頭應下,背起一旁藥箱站在陸連身后,李嬤嬤上前,為她正過衣冠,冷臉道。
“飲食起居,一定要聽你碧陶姐姐的話,若不然,每月那幾日定會痛得你滿地打滾?!?p> “嬤嬤,我最乖了。”
一把將李嬤嬤緊緊抱入懷中,陸連深吸一口氣,笑道。
“嬤嬤放心,等我回京,身體定然比現(xiàn)在還壯實?!?p> “希望如此。”
眼中一酸,李嬤嬤用力推開陸連,斥道。
“還不快走,誤了點卯,自有軍棍伺候?!?p> “是,是,嬤嬤保重,我走了?!?p> 腳下大步流星,陸連頭也不回,一路出了清風閣,自馬廄內(nèi)牽出白玉驄,翻身而上,伏在它耳邊低聲道。
“回雪,隨我去峪山關一往,等回京,再來尋你的流風。”
駿馬嘶鳴,陸連握緊韁繩,掌心輕拍,一路出西門,直奔城郊玄鐵騎大營。
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皇城之內(nèi),武英殿前,文臣武將分列左右,白玉階上,大周昌明帝高坐,鄭王顧念翊著一襲寶藍朝服立于左,秦王顧念生立于右,絳色朝服繡祥云金蟒,冠嵌東珠。
“眾卿家,有事稟奏,無事退朝?!?p> 連日陰雨,昌明帝神色間有些懨懨,百官沉默,顧念生踏出一步,手中奏表奉上。
“啟稟父皇,兒臣有奏,參兗州牧劉承司侵吞平北軍糧餉補給,致去歲冬峪山關守軍于雪天苦戰(zhàn),凍傷者近兩成,枉死關下者逾千,證據(jù)確鑿,理當撤職查辦。”
“胡說?!?p> 口中呵斥聲出,顧念翊才覺不對,匆忙站出,對著昌明帝深深一揖,幾乎將身子躬到底。
“父皇贖罪,兒臣事個不聰明的,性子急,說話沖動,絕無冒犯父皇之意,還請父皇明察?!?p> “行了,有話且說?!?p> 看著座下兩子又在針鋒相對,昌明帝眼中有些不耐,顧念翊眼睛一轉(zhuǎn),匆忙道。
“父皇明鑒,兗州牧劉承司上任五載,兢兢業(yè)業(yè),北境安穩(wěn),入京歲貢為之前兩倍有余,父皇前些日子,不還夸他是個有功的能臣嗎?”
“好似,是有這么回事?!?p> 眼中波瀾不興,昌明帝轉(zhuǎn)頭看向顧念生。
“老三,你說證據(jù)確鑿,卻在何處?”
“父皇容稟。”
雙手將奏表恭敬奉上,顧念生瞧見殿前內(nèi)監(jiān)接過呈至上位,亦是深深一禮,聲音不徐不疾。
“兗州苦寒,百姓耕種放牧,艱難維生,本不是富庶之地,歲貢慣有定例,遇著年景不濟,更會大減,然劉承司繼兗州牧以來,各郡縣稅賦暴漲,搜盡民脂民膏,亦不知足,竟打起軍餉補給的主意,峪山關外北荻騎兵時時窺探,意圖南侵,若無平北軍牢牢鎮(zhèn)守,我大周北境危矣,劉承司此舉實在包藏禍心,動搖父皇江山安穩(wěn)?!?p> “居然有此事?”
昌明帝蹙眉,顧念翊立時接口。
“父皇,絕無此事啊,近年兗州風調(diào)雨順,新增開墾之地已逾三成,百姓安居樂業(yè),才至歲貢增加,斷不是三哥口中那等苛政強壓之下的民不聊生?!?p> 顧念生看向他,眸色清冷。
“前年秋,兗州治下半數(shù)郡縣遭遇蝗災,近四成田地顆粒無收,去歲冬,莽蒼山內(nèi)外大雪成災,附近百姓缺少可御寒之物,傷病者隨處可見,這難道就是五弟所言風調(diào)雨順?”
“這…”
顧念翊語塞,昌明帝打開手中奏表,淡淡看了一眼,問道。
“既如此,為何不見各方彈劾的奏折,倒要拖到今日才發(fā)作?”
顧念生再施一禮,道。
“并非無人彈劾,只是那折子還未進京,便被攔下,近日裴岳霖將軍接任九城兵馬守備,整理隋紹顯陳年所積舊務,竟發(fā)現(xiàn)他私扣入京奏報,蒙蔽圣聽?!?p> “大膽?!?p> 昌明帝拍案,隨手抓起一側墨玉鎮(zhèn)紙扔出,正砸在鄭王顧念翊腳邊,嚇得他一個哆嗦,跪倒在地。
“父皇,息怒啊。”
顧念生抬手掀過衣袍,亦是跪倒在玉階之前。
“父皇,還請保重龍體,無需為一兩投機鉆營見識短淺的無知之輩氣到傷了身體?!?p> “老三,你似已心有成算。”
抬手按過眉心,昌明帝眼中隱有疲憊,顧念生垂眸一揖。
“兒臣不敢替父皇做主,兗州牧為封疆重職,父皇自會擇心腹良臣守土安民,斷不會由得小人肆意猖狂?!?p> “此言無錯?!?p> 終于聽得一句順耳之言,昌明帝沉聲道。
“兗州牧劉承司貪贓枉法,苛政害民,著革去職務,押入玉涼京候?qū)??!?p> “父皇英明?!?p> 昌明帝撫須沉思片刻,再道。
“我記得裴將軍有一子名裴昭,在京畿道霧山郡做郡守,任上風評頗佳,是個能臣,便由他領兗州牧之職,安定民生,撫恤邊軍?!?p> 顧念生深深叩拜,唇邊有一個淺淺的弧度。
“父皇圣明。”
“好了,架也吵過了,無事退朝?!?p> 昌明帝甩手而去,殿內(nèi)百官緩緩退去,顧念生站起身子,背后一道聲音傳來,帶著隱隱的不屑。
“三哥,你今日這般著急要將劉承司扳倒,怕不是眼瞧著你那著緊的陸家二郎就要去兗州戍邊,害怕他在峪山關受苦?”
顧念生并不答,轉(zhuǎn)身而走,顧念翊眼中添了怨毒,話里再添譏誚。
“就陸連那一副天生小白臉的模樣,怕是禁不住風吹雨打,別說北荻騎兵,雪下得大些,都能將他凍死?!?p> 顧念生停步,轉(zhuǎn)頭看向他,眸色如冰。
“五弟莫要心急,風雪將至,屆時該死的到底是誰,自可看個清楚。”
心中一凜,顧念翊不覺后退半步,心中羞惱更甚,咬牙道。
“三哥,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對他存的是個什么心思,七年朝夕相處,你二人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最清楚。堂堂大周秦王,竟有龍陽之好,若是讓遠在西境的鎮(zhèn)國公知道,你猜會如何?”
顧念生近前一步,眼中風雪漫卷,攥緊顧念翊領口,欺近他耳邊,壓低聲音。
“在那之前,我會讓你徹底說不出話來?!?p> 轉(zhuǎn)身而走,顧念生雙手于衣袖中握得死緊,下了武英殿,一紫袍少年攔住他的去路,眉間籠著清愁。
“三哥,陸二哥已走了?!?p> 顧念生松開手,掌心覆上少年仍顯稚嫩的肩膀,舉目北望,只見四角城墻高樹,不見關山路遠。
“阿歆,你放心,陸連會回來的,平平安安地回來。”
“對,陸二哥本事大著呢,定然在北境過得好好的?!?p> “嗯,阿歆說得對?!?p> 春盡夏至,秋回冬臨,候鳥南來北往,莽蒼山雪峰之上終年白霧靄靄,其下峭壁如刀,峪山關立于山間隘口之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又一季秋草枯黃,萬物衰敗,滿山盡是蕭條之色,一赭衣少年俯身隱于其間,墨色發(fā)絲用一色布巾包得結實,若不細看,同草木山石瞧不出分別。
不遠一處山坳之內(nèi),一汪秋水碧藍,兩只野鹿臥于水邊,耳朵尖尖,左右打轉(zhuǎn),警惕許久,終于放松下來,殊不知危機早已近在身邊。
少年雙眼微瞇,身子紋絲未動,只抬手去下背后強弓,挽弓搭箭,瞄準水邊一雙野鹿。
忽然,林間秋風過,一頭灰狼自落葉之中躍出,利爪直撲水邊,少年手中羽箭離弦,三枚連發(fā),直取狼首。
野鹿受驚而逃,灰狼身子委地,抖了幾下,再不見動靜,陸連翻身而起,行至近前,確認獵物早已斷氣,她扛于肩上,抬步朝山下奔去。
時辰不早,峪山關大營內(nèi)炊煙漸起,伙房早已開始準備飯食,陸連剛入營門,立刻有人湊近前來。
來人名叫李昱,是個伙頭兵,身材高瘦,面色黝黑,眉眼堆滿笑容。
“陸連,今日你不打野兔山雞,倒是干了票大的,弟兄們有口福了?!?p> “正是如此?!?p> 一把勾過李昱脖頸,陸連將灰狼遞在他手里,笑得肆意。
“前幾日那一點肉星子都不夠打牙祭的,今天這頭狼算是給弟兄們開葷,吃飽喝足,一起去干大事?!?p> “什么大事?”
“開倉,放糧?!?p> “開什么倉,營里的存糧不多了,入冬怕是要揭不開鍋,再放,兄弟們都要喝西北風?!?p> 李昱撓過腦袋,心中不解,陸連眼睛一轉(zhuǎn),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
“自不是開營里的倉?!?p> “那是哪里?”
“營門往南二十里,有個囤糧的倉垛子,是附近莊子里大戶劉富貴的產(chǎn)業(yè),素日里看得最緊,糧食只進不出。我在一旁冷眼看了兩年,瞧著他為富不仁,欺壓佃戶,手里有余糧,卻捂得嚴實,寧可爛掉,也從不拿出來接濟旁人,不如我們下手,直接端了,來得痛快些。”
“這可使不得,主帥知道,不扒了你的皮。”
李昱搖頭,陸連不以為意。
“我們趁夜而去,天明之前回返,廉將軍能知道個棒槌?!?p> “可是…”
李昱面上盡是猶豫之色,陸連還要再攛掇,身后忽有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
“二公子,我看,你才是個棒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