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口三個大字,甘雪君。
老太太坐在床上,被子蓋到腰間,面容蒼老,皺紋很深,對著進來的幾個人十分熱情,直往他們手上塞巧克力餅干,笑容滿滿,“我女兒來看我了,我女兒來看我了……”
只重復(fù)這一句話,難掩激動之心。
柯晨上前,和氣地問,“您女兒是誰?”
老太太聽不到也聽不懂,還重復(fù)那句令她開心的話,“我女兒來看我了。”
一旁低眉順眼的小護士挪了挪位置,怯生生地說,“甘奶奶的女兒已經(jīng)過世了,可能是太想念才會說出種話,我聽到過很多次。”
阿爾茲海默癥到晚期基本已經(jīng)沒有自主思考的意志,等同于半個瘋子,瘋子說的話怎么能信。
冼宇斜著眸子盯著她,語氣不咸不淡,偏生讓人生怵,“什么時候開始照顧病人的?”
病房里開了空調(diào),溫度不低,冼宇的話卻是覆滿寒霜,一個眼神便叫小護士低下頭去,不敢直視闖入病房的三個男人。
三個人各有千秋,易院長是她唯一見過的人,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戲謔調(diào)侃,另外兩人她都不認(rèn)識,不過看來跟易院長十分熟悉,一個文雅周正,一個清貴冷傲,涼颼颼地眼睛盯得她后背一冷。
小護士害怕得直哆嗦,話都說不大利索,“從我畢業(yè)來療養(yǎng)院當(dāng)實習(xí)護士的時候就開始照顧甘奶奶。”
見那小姑娘抖得跟個陀螺似的,易明洋懶懶地開口,戲謔的口吻,“你別慌,我們就問一些問題,你如實回答就好。”
小護士點頭如搗蒜。
柯晨把手機遞到她面前,手機上是一張照片,“沈星寧沈護士你認(rèn)識嗎?”
小姑娘捧著手機看了一眼又恭敬地遞回去,“認(rèn)識的,聽說她還在讀書,三年前來的療養(yǎng)院?!?p> 冼宇在翻病例,聽到這一句皺著眉抬頭,“聽說?”
小護士手指攪著淺藍色的護士服,衣擺都被揉皺了,“我,我跟她不是很熟,應(yīng)該說療養(yǎng)院里誰都跟她不熟。”
柯晨一改剛才的和顏悅色,語氣中有幾分嚴(yán)厲,“不熟,不熟怎么沈護士會幫你代班,而且是私下代班,不上報的那種。”
“我,院長,我沒撒謊,是不熟,是,是沈護士主動提出幫我代班的?!毙」媚锉灸艿叵蛞酌餮笄笾?。
易明洋玩著手上的戒指,“行,你繼續(xù)說,都是實話,這件事我就不追究?!?p> 如同得到一個特赦令,小護士松了口氣,“沈護士不大和大家聊天也不參加聚會,我們都和她不大熟絡(luò),那天我男朋友找我,我是晚班走不開,一時間找不到人代班,沈護士就主動幫我?guī)О嗔?,私下代班也是沈護士提的,我有想把加班費都給她的,不過她好像不在乎錢的樣子,就說如果病人出現(xiàn)什么情況第一時間通知她。后來我有事就會找沈護士幫我代班,她都不會拒絕?!?p> 說到最后,小姑娘舉起四根手指指天花板,“都是實話,我沒撒謊。”私下代班是嚴(yán)重違反療養(yǎng)院規(guī)定,嚴(yán)重者是要被開除的。
依舊是冼宇問的,“她和病人的關(guān)系怎么樣?”
小護士撓撓頭,稍顯無措,“她平時對誰都冷冷淡淡的,就對病人特別耐心,是個特別好的護士?!毙」媚镉芍钥滟澋?。
“你一個月工資多少?”冼宇看完了整份病歷,重新掛回床頭。
小護士老實交代,“我是正式工,一個月6000,沈護士那樣的實習(xí)生是3000一個月。”
三千,合上福利院徐院長退還給他的那張支票,他扣下沒有還給她,她所有的錢都捐給福利院,怎么會不在乎錢,沒有錢,她拿什么生活?
易明洋嘆了口氣,略顯惆悵,“哎,才三千塊,難怪小寧寧吃不飽飯,回頭我給她漲工資?!?p> 柯晨咳嗽一聲,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壓低聲音,托著長長的尾音,“易少?!?p> 轉(zhuǎn)頭對著小護士送上一張名片,“下次沈護士找你代班,請通知我?!?p> “給病人抽五管血?!闭f完冼宇長腿一抬,率先走出病房。
十一月末十二月初便正式入冬了,南方的天濕冷,涼的快,陰陰潮潮的氣候伴著東邊吹來的海風(fēng)將空氣凝成一團薄霜,入夜溫度更低,華燈初上為這座城市添上一片霓虹色。車子越往郊區(qū)開,霓虹的彩燈漸少,天上的星子繁多,繞著月亮的周圍鋪散開來。
陳燃奶奶家原本在鄉(xiāng)下,住的是鄉(xiāng)下人的小洋樓,前頭帶個稻谷場,邊上還有一汪池塘,后邊是菜園子和雞窩,晨起陳奶奶就回去掏雞窩里的土雞蛋給陳燃補身體。
后來自家寬敞的小洋樓拆遷了,陳霖霆知道母親住不慣平層就貼錢置辦了一處小別墅,前頭是個小花園,池塘和稻谷場是無法肖想,小花園被他奶奶改造一番又重新種上菜,角落里兩個大籠子,養(yǎng)了一只公雞兩只母雞,雞窩子里還躺著兩顆渾圓的雞蛋。
藍色路虎停在別墅前,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下車,頭發(fā)都被汗?jié)窳?,遮蓋不住的狼狽,近乎偏執(zhí)地砸門。
開門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臉上又添了新彩,前些天的淤青剛變黃,加上新的青紫色,一張臉五顏六色好不精彩。
砸門聲很重,驚得他家院子里的雞在叫,隔壁院子里的狗在吠。
嘴張不大,說話還漏風(fēng),“呦,席大公子有何指教?”
席池抬頭,眸中噙淚,眼眶泛紅,空洞的不像話,憔悴的不像話,“你也知道?”
三年同窗,陳燃沒見過這樣落魄的席池,怔忡片刻,摸了摸臉上的傷,疼的齜牙咧嘴的,倒吸一口涼氣,“剛知道?!?p> 陳霖霆的車應(yīng)該剛出小區(qū)門口,來意明顯,是勸陳燃回京都進部隊,跟以往每一個時刻重疊,兩人說不上兩句話就動起手來,朱棋在旁邊也不敢插手兩父子的事。
陳燃到底年輕,膽氣不足,氣力也不夠,被摁倒在地爬都爬不起來,沖著陳霖霆大喊,“老子死也不回去!老子就呆在桐鄉(xiāng),抱著我星姐過一輩子!”
陳霖霆看著趴在地上的兒子,剛泛起的一點同情心又被兜頭一盆涼水澆滅,“老子警告你,那個沈星寧是冼宇的人,他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按死,老子到時候救都救不了你!”
陳燃捂著胸口咳嗽,肺都要咳出來了,“你放屁,那個姓冼的就是個院長,能弄死老子,下輩子!”
陳霖起氣的一腳踹過去,算了算了,自己的兒子死在自己手上的好,總比死在外人手上好,又是一腳蹬過去。
朱棋看到陳燃臉都漲紅了,咳嗽個不停,上前去拉他,“小陳少,冼宇是京都八大家族的人,京都冼家是低調(diào),但獅子沉睡再久依舊是獅子,有爪子。何況他是享譽世界的醫(yī)生,怎么會是一個小小桐鄉(xiāng)療養(yǎng)院的院長。”
陳燃嘴角破了,咳了一手的血,他不理,直問,“那療養(yǎng)院的院長是誰?”
陳霖霆抄手坐到沙發(fā)上,理智回籠,平聲靜氣道,“也是八大家族的人,易家的小少爺易明洋,花花公子一個,是冼宇的跟屁蟲,走哪兒跟哪兒的那種。冼宇回國,找他的各路人馬不少,他到桐鄉(xiāng)是避難來了。”靜默片刻,頓時提高音量,“就你一個黃毛小子,你要是早跟老子回京都能不知道這些事兒!”
停下了喝了一口茶,嘟噥一句,“還要老子來給你科普,窩囊。”
陳燃徹底不說話了,垂著腦袋坐在地上,嘴角還留著一片血跡,孤零零的一團縮著,只有喘息的聲音。
陳霖霆起身去看他,到底是自己親生的,他常年在軍隊里,下手沒個輕重,別是真的打壞了,還得自己心疼,剛想摸摸陳燃的一頭黃毛......
陳燃募得跳起來,一錘地板,“X,敢騙老子!”
陳霖霆一腳給他蹬到地上,“你這二流子,老子還能騙你?”
又是無功而返,朱棋只能邊開車邊在一旁勸。
陳燃還趴在地上,無辜的大眼睛盯著大門的方向,罵自己爹被揍,罵別人還要被自己爹揍,他好難啊。
席池在門口,等著他的后話。
陳燃說話不利索,卻是越想越氣,揉著胸口的淤青,想著要找人算賬,“我也是被林爽那鬼丫頭給騙了,平時看著老老實實的,說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騙子?!?p> 席池?fù)沃T,眼睛掀了掀,“林爽也知道!”
陳燃懶得跟他廢話,“廢話,就是那丫頭親口告訴我的?!?p> 說完鎖上門就拿著鑰匙往車庫走,全然不顧留在門口的席池。
席池撇了一眼,像從井底剛撈上來的人,聲音沙啞,“去哪兒?”
他指了指臉上的傷,“去醫(yī)院?!?p> 席池靠著門,天上的星星一簇一簇的,三兩顆匯聚著,只有一顆星星孤零零的撂在一旁,發(fā)著微弱的光。
他低頭,苦笑一聲,呢喃得像夢囈時的語調(diào),“原來我是最后一個知道你生病的。”
天上的星暗了幾顆,席池眼里的光也暗了。
肇嘉浜路黑網(wǎng)吧,和以往一樣,又和以往不一樣,林爽坐在角落里打游戲,嘴角破了,有血滲出,額頭也有傷,手機屏幕又碎了。
前臺后面的電競椅上,沈皎捧著手機和沈南舒聊天,心情是這幾天最好的,被狗頭虐了好幾天,又要去試探軍庫的系統(tǒng),沈皎覺得發(fā)際線都后移了幾厘米。
茅頭從角落旁邊的位置跑回來,笑瞇瞇地看著沈皎,“老板,醫(yī)藥箱能借來使使嗎?”
沈南舒給沈皎發(fā)了個快遞單號:叫聲姐來聽聽。
狗腿子沈皎:姐姐姐姐,好姐姐,我南姐威武!
沈南舒終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小時候稱霸一方有兩個小弟傍身的感覺:得嘞,蝴蝶刀賞你。
狗腿子沈皎絲毫沒有原則:南氏王朝的皇后,您的軍庫可真厲害!
南皇后:那可不,保證是19軍區(qū)軍庫同款,叫寧兒放心收下。
首席太監(jiān)小腳子:遵旨。
首席太監(jiān)瞟了一眼一頭粉毛的非主流貴族,捏著嗓子說,“雜物室,用完了放回去?!?p> 粉貴族訕訕地笑,笑得花枝招展,一撮一撮的揪著粉色的毛,最近沒去補色,顏色褪成了粉黃色,“老板,星姐的止痛藥能不能借來使使。”
茅頭眼力見不錯,在小混混團隊里都榮升大哥了,雖然跟沈星寧相處不久,但是知道她吃藥很隨意,甚至是嗑藥,一大把一大半的藥一起吃,沈皎不敢買藥店里的藥,怕副作用太大傷身體,所以弄來的都是最好的藥。
前幾天沈皎死氣沉沉的,恨不得殺人的一臉兇相,別說求藥,說句話他都不敢。
沈皎睥睨著他,“呦,惦記上你星姐的東西了,膽子不小。”
茅頭一個勁兒的笑,帶著幾分羞澀,回頭看了眼林爽的方向。
沈皎哼了一聲,那姑娘天天來,十點走,跟打卡似的,標(biāo)準(zhǔn)的很,“真看上了?”
茅頭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居然羞紅了臉,耳根子都紅的不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她漂亮?!?p> “切,不就是個女人,沒見識?!鄙蝠ㄓ型炙姆较蚩纯?,平心而論是不差,干凈清爽,比起陪著花臂大哥來網(wǎng)吧的妖艷賤貨不知道漂亮多少倍,就是十次見有八次都傷了臉,臉上掛著青紫慘兮兮的。
茅頭繼續(xù),“老板,那藥......”
“等著,我去拿?!闭f完沈皎轉(zhuǎn)著手機往樓上走,在樓梯口故意停了幾秒鐘看清林爽的臉,若是沒有紅腫和血跡的話,應(yīng)該是個可人兒,氣質(zhì)也不錯,囁嚅了點兒,勝在婉約明凈。
沈皎去樓上沈星寧的房間里翻藥,柜子里好幾個空玻璃瓶,他嘆了口氣,從為數(shù)不多的還剩余幾顆藥的瓶子里倒出一顆白黃相間的膠囊,把空瓶子收起來,扔進他的背包里。
隨后給沈星寧發(fā)了一條訊息:藥給你補上,一次一粒。
黑網(wǎng)吧醫(yī)藥箱是常備品,總有人會鬧事,免不了磕磕碰碰,因此藥箱里都是些跌打損傷的藥和紗布,茅頭拿了瓶紅藥水和醫(yī)用棉簽放在林爽面前。
那是他最溫柔最娘的聲音,“林爽,你自己擦吧。”
林爽在打游戲,被茅頭帶了幾天,她打游戲的水平明顯上升,此時游戲界面穿著兔子套裝的小人在屏幕上一跳一跳,借著草叢繞道對手后面,手指靈活地發(fā)送一個技能,對面的人物直接趴地上。
正巧茅頭訂的外賣到了,他解開外賣袋子,里面有一份面和一瓶橙汁,“林爽,這是止痛藥,很靈的,老板娘的藥,一般人搞不到的。”
電腦屏幕的藍光打在林爽側(cè)臉,綜合了她臉上的青紫,容顏清麗,一雙星星眼眨幾下,茅頭心都要酥了,“謝謝。”
止痛藥,被茅頭描述的這么厲害,應(yīng)該能治心痛,她仰頭就著橙汁喝下,橙汁真酸,酸的她牙疼。
茅頭見她嘴角的血跡沒擦,紅藥水瓶子也沒擰開,就拿起棉簽蘸藥水給她擦,棉簽碰到臉的時候,手抖得跟患了帕金森癥的患者,直接在她白嫩的臉頰上涂上一層紅印子。
茅頭慌慌張張地拿手去擦,擦到一半才想起來拿紗布,抹掉那個紅印子再用棉簽在傷口上擦。
涼涼的藥水抹在傷口上,疼得她嘶一聲,茅頭不敢動了,縮回手,像個犯錯的孩子,垂喪著腦袋,滿眼失落。
林爽也不說話,星星眼一熱,融化了些香草味的冰淇淋在里頭,甜甜糯糯,她扯開話題,“怎么突然買橙汁?!?p> 之前茅頭也會點外賣給她吃,一成不變的海鮮面,只點這一種。
“我看你網(wǎng)名叫喝橙汁的兔子,我以為你喜歡喝橙汁?!泵╊^手足無措,手腳都顫顫栗栗,“你不喜歡嗎,我下次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么?”
林爽撇開頭不去看他,眼里有晶瑩的露珠,是十歲后搬來桐鄉(xiāng),是在他父親過世后,第一次有人問,她喜歡什么,第一次有人用局促拘謹(jǐn)?shù)恼Z調(diào),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不安問她,她喜歡什么。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她從小就知道,父親過世后,家里是姑姑說了算,強勢的姑姑哪里能容下弱勢的母親和她,不僅把她們趕出家門還暗地里派人打斷了她母親一條腿。
孤兒寡母反鄉(xiāng),靠著大姨一家微弱的接濟,母親連醫(yī)院都去不起,這樣卑微的她們,猶如螻蟻一般茍活于世,卑微到塵土里去。
有時她也會忿忿難安,會責(zé)備命運不公,連一絲一毫的善意都不肯恩賜于她與母親,有時她也會問,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要讓老天對她們母女殘忍至極。
“我喜歡,海鮮面也喜歡?!甭曇魸翊鸫鸬模旌现戏降某睔夂完帩瘛?p> 茅頭不敢再涂藥了,拿浸過水的毛巾給她擦臉,又把面碗推到她面前,“擦完吃,吃完早點回家,別讓家里人擔(dān)心你?!?p> “茅頭,謝謝你?!绷炙妹聿恋粞劬飦聿患奥湎碌臏I,溫柔款款的音色,“我為上次的話道歉?!?p> 上次的話,說的模棱兩可,說茅頭不是好人。
茅頭一緊張就愛揪頭發(fā),腦袋上的毛被揪成一個一個聳立的小山坡,笑嘻嘻地,眼里開出幾朵花,紫色的,跟她的手機殼一樣。
“你說的對,我不是好人,我只對著你做好人,對著害你的人做壞人。”
他把林爽的手機殼取下來,“屏幕碎了而已,很容易修的,明天你來拿,我保證跟新的一樣。”
然后晚上偷偷的,躲在被子里上網(wǎng)搜手機殼的同款,偷偷的買了一只一模一樣的透明的小花手機殼,抱著手機殼傻笑了半天,跟二傻子似的,一個勁兒地笑。
離肇嘉浜路兩站公交車遠的巷子口,一盞昏暗的路燈下,伴隨著巷子里常年曬不到陽光的腐臭味,像發(fā)臭的咸魚,路燈底下靠著個頭包成木乃伊的黃毛少年,使勁扒拉著路燈柱子,整個人都快和柱子融為一體。
陳燃怕鬼,從小就怕,黑燈瞎火的巷子里總會令人浮想聯(lián)翩,恐怖電影都是這么拍的,夜深人靜的小巷子里突然伸出一段雪白的手臂,輕輕拍你的肩膀,然后緩緩靠近,一回頭就會看到長發(fā)的白衣女鬼站在你身后。
陳燃抱著柱子的手開始顫抖,抖得越來越厲害,耳邊有風(fēng)吹過,后背真得有一只手在摸,他抱緊柱子,死也不回頭。
嘴里還嚷嚷著,“老子不怕鬼,更不怕女鬼!”
一截雪白的手臂沒來得及碰到他,女鬼幽幽地開口,“我不是女鬼?!?p> 陳燃放棄掙扎了,把額頭上的紗布挪到眼睛上,蓋住眼睛,“你你你你你你,你別過來,老子會驅(qū)鬼?!?p> 女鬼給他頭上來了一巴掌,淡定自若,“我不是女鬼?!?p> 這聲音,有些耳熟,陳燃撩開一邊眼睛,畏畏縮縮地看身后的地面,先看地上的影子,有影子,不是鬼。
他松開抱著柱子的手,一下子跳下來,惡狠狠地對著女鬼,“你敢裝神弄鬼嚇老子,看老子不……”
話說到一半就卡殼了,舉到半空中的手也頓住,“哎,是你啊,小騙子?!?p> 小騙子正巧穿著白裙子,雙肩包,長發(fā)披散,乖乖巧巧地站著,裙子下擺弄臟了,細看還有幾個腳印,蕾絲裝飾被扯掉一半,垂墜在裙子兩側(cè)。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無言,都頂著傷痕累累的臉,一個呲牙咧嘴,一個狼狽不堪,如同相約好見面,遇到對方時皆是毫不訝異的模樣。
是林爽先開的口,路燈就在她頭頂,昏黃暗沉的光線打在臉上,將她一張白凈的臉映的格外憔悴,“來等我?”
長翹的眼睫毛根根分明,被放大的影子嵌在她略微凹陷的雙頰,眼鏡也丟了,一張臉在這樣昏沉沉的燈光下都這么美,陳燃第一次這么欣賞她的臉,縱然嘴角破了,額頭帶傷,傷口處還涂了一圈紅藥水,依然難掩她的清秀可人。
色令智昏,他是來質(zhì)問她的,撇開頭不去看她的臉,“小騙子,挺有自知之明呀。要是別人,小爺我兜頭就是一棍子?!?p> “一筆勾銷?!绷炙r少端出這樣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你也利用了我?!?p> 呦,原來是個披著羊皮的小騙子,骨子里聰慧的緊,披著乖順怯懦的外衣,倒是讓所有人都忽視了她的聰穎。
他的確是想給席池一點教訓(xùn),沈星寧的朋友不多,能把席池劃到她朋友的范圍內(nèi),劃到她為數(shù)不多的愿意交談的圈子里,席池卻連一分信任不肯給予她。
狼能輕易識破羊的弱點。
利用席池對沈星寧的喜歡反戈一擊,也讓他嘗嘗被背叛的滋味。
所以陳燃刻意大大咧咧地走進教室,刻意詢問林爽,刻意用不大不小的聲音恰好讓席池聽見他們的談話。
這一場小把戲里,原本林爽可以當(dāng)作無辜人,那樣的話,他今天出現(xiàn)在這里應(yīng)該是來給她道歉的。陳燃抱手靠在路燈下,額間零碎的細發(fā)散落,光影搖曳,落在纏了好幾圈的紗布上,像一把鐮刀,“小騙子,看不出來,挺會玩心機的?!?p> 林爽攏了攏雙肩包的帶子,“彼此彼此?!彼袢沼诸j又喪,哪里還有一分好學(xué)生的乖巧和謙遜,恨不得渾身長滿刺,恨不得手握鐮刀。
又是一陣沉默,只能聽到風(fēng)吹進擁擠的巷子發(fā)出的呼嘯聲,抬頭就能看見有纖塵在路燈微弱的光韻下婆娑起舞。
話說開了,林爽往巷子深處走,路燈隔的遠,她片刻就走到一處沒有光漆黑一片的地方。
身后傳來了聲音,帶著憤怒和狂躁,“有一件事還沒搞明白?!彼D了頓,始終不敢走到黑暗中,“你認(rèn)識冼宇?”
學(xué)校官方發(fā)出的關(guān)于沈姓同學(xué)的澄清紅頭文件中是用桐鄉(xiāng)療養(yǎng)院院長來代替稱呼照片中的男主角,加之陳燃親眼目睹沈星寧和冼宇,兩人態(tài)度親昵,不止普通的下屬上司關(guān)系。
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頓揍才換來的情報,桐鄉(xiāng)療養(yǎng)院的院長易明洋和冼宇都是京都八大家族的公子哥兒。即便陳燃再蠢,京都八大家族還是聽過的,京都這座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富庶人家,眾多富庶人家中也分三六九等,肉弱強食的金字塔里,最頂端的家族便稱京都八大家族。
顯然如同冼宇易明洋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貴公子和南方城市一個縣城里的小姑娘應(yīng)該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唯一有一個中介人是沈星寧,不過沈星寧和林爽不熟。
黑暗中看光下的事物格外清楚,方才沒有仔細看,現(xiàn)在在黑暗的死角里好整以暇地盯著陳燃,燃了一頭豪放不羈的黃毛,發(fā)梢漂過,顏色淡些,發(fā)根處有新長半寸的黑發(fā),臉是看不清了,一張臉被紗布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指節(jié)處青紅交錯,這雙拳頭倒是為臉上的傷加碼不少。
目光閃躲,“不認(rèn)識。”隨后又補充了一句,“路上碰見過?!?p> 說的模棱兩可,含糊其辭。
陳燃向前挪了一步,踏進昏暗中又縮回來,“你臉上的傷……”
林爽垂著頭,語氣淡淡的,“被狗咬了?!?p> “記得咬回來。”
黑暗中的她笑了,眼底鋪滿細碎的星光,瞳孔中倒映著一個暖黃調(diào)的身影,扯到了唇角處的傷口,有點疼,有點癢,“你呢,也被狗咬了?”
陳燃回憶起揮拳頭揍他的爹,彎了彎嘴角,笑罵,“多事?!?p> 林爽在路燈下走,影子長長短短地鋪在地上,她扯掉了半截墜落的蕾絲,隨意丟在地上,那半截蕾絲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泥濘骯臟的地上。
也是這樣一條逼仄狹小的巷子,黃昏的光亮不足以照亮巷子里的每一張臉,她在暗處,卻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令人作嘔的嘴臉。
第一腳踹在她后背的是倪蕾,她真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這個人了,想不通一個女孩為什么會對另一個女孩平白無故產(chǎn)生如此大的惡意,一次又一次的欺負(fù)她,掐她的脖子,踹她肚子。
“把錢拿出來。”倪蕾身邊一個扎丸子頭的女孩簡明扼要地對她伸手,畫了個濃妝,眼睛旁邊還貼著亮片,這個裝束似乎是隔壁??圃盒M┼l(xiāng)技校的標(biāo)配。
“我沒錢了,最近被你們纏的都沒去打工。”林爽哆嗦的縮在角落里,背后是堆放的紙箱雜物,紙箱里傳來一陣陣的惡臭,餿飯的味道。
“叫你拿錢,聾了嗎?”倪蕾沒耐心,從地上撿起塊磚頭就往她臉上砸,果不其然,額頭有血跡順著左眼流下來,她拿手背不停地擦。
她拉開背包拉鏈,把錢包遞過去,倪蕾伸手拽住錢包的時候,她沒松手,頓時生出一腔孤勇,眼睛瞪得大大的,“倪蕾,我得罪過你嗎?為什么選我?”
為什么選她成為欺辱的對象?她好奇死了。
倪蕾狠狠地抓住錢包,把里面的錢遞給旁邊的男生,男生沒拿,始終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丸子頭接過,在一邊數(shù)。
她嘲笑似得看了眼林爽,像在看一件垃圾,“因為你好欺負(fù)。”
像一把刀扎進大腿,疼痛總能喚起人的清醒,猩紅的血從大腿口子上冒出來,林爽的手指死死扣住裙邊,她只想不惹人注意一點,只想安靜一點,想與世無爭一點,原來這樣就被成為旁人眼中的懦弱,肉弱強食的世界,她也該提起一把刀來護一護自己。
說完她和丸子頭都放聲大笑,整條巷子里都回蕩著放肆的笑聲。自始至終,站在落后兩步的少年都一聲不吭,明明是一副少年模樣,卻掩飾不住眼底的滄桑老成,明明是半大的年紀(jì),卻像是看透人間萬物般的死寂。
直到離開巷子,他都沒有開過口,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盯著地上的林爽,冷漠淡然,像看霜打落葉日暮西沉一般,一派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木跋蟆?p> 一缸被攪混的水,看的令他生厭。
倪蕾小跑跟上他的步子,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袖,白t黑褲,杏眸鋒眉,風(fēng)流倜儻干凈明朗的少年總能引起不少女孩的好感,“阿管,一起去吃飯吧?!?p> 少年抬手,掙脫掉被拖拽的衣角,了無生趣地走著,“不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