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小旋來,她索要李祥君的詩稿。她的這樣的舉動已不止一次了。嬉皮笑臉的小旋說哥哥的詩寫得好,她喜歡看。但是李祥君問她好在哪里時,她卻說不出。她的一臉詭秘的笑讓李祥君莫名其妙,她不知道小旋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在一年前,小旋曾經(jīng)把他的幾首詩投寄到了雜志社,結果自然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那么今天,她是不是又故伎重演呢?不過,看她的意思不像。李祥君雖然瞪著眼睛看她的背影,心里卻是一陣歡喜。看到小旋,他忽然又想起趙梅婷來。這樣兩個小時候就在一起玩耍的女孩子現(xiàn)在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就少了來往。但是,在她們的記憶里,過去是永遠不褪色的黑白照片。好久不見趙梅婷了,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樣?
李祥君的思緒跳躍著,像枝頭上的麻雀。在漫無邊際的心靈的曠野里不斷地有霧靄浮起,絢麗的霞光有時也會倏然映亮某一處角落。那么,就是說,她要當校長了!李想起在不久的將來,陳思靜可能是校長了。哈……哈……他暗笑。
陽歷新年的第三天早晨,李祥君整理好車子,放好兩板豆腐,穿戴好衣帽后,對躺在炕上的睡眼惺忪的陳思靜說:
“等會添煤,要不火滅了?!?p> 李祥君叮囑著,不待她回答就推門而去。天上的星星有一半還沒有隱去,稀稀落落地依在漸著亮色的云的旁邊,做著冬日的晨夢。東邊天上有了一抹白色,再過一會就要霞光萬道了。
從早晨三點多鐘起,他就重復著這些年里每日都要做的事情。盡管他感到有些疲倦,盡管他希望能在每一個早晨都安穩(wěn)地舒服地睡好覺,但還要繼續(xù)做下去,這是生活。他自己覺得除了能做豆腐養(yǎng)豬之外別無所長,那就沒有旁的選擇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當然,他會寫詩,但是寫詩是給他自己看的,僅僅是愛好,于生活無補。
晨光在一點點地泄露出來,當太陽完全地跳出地平線,將她柔和的甜美的令人心旌搖蕩的臉呈現(xiàn)給每一個人時,李祥君正把車子停在魏老伯門前。他看不到溫柔的晨日,但他感覺到了。天依然還那么短,太陽庸懶得總是遲一些醒來。同往常一樣,李祥君簡短地和魏老伯交談了幾句就離開了。他騎車騎得輕快,聽著車輪和地面的摩擦聲,他的心也同車輪一樣輕快地要飛起來。這是這許多天來一個少有的好心情。今天可以不用喂豬打掃豬圈了——昨天,賣了豬,所得的純收入是三千多一點。
李祥君沒有在南北向的街道上向南折,然后再走向回家的路,因為他看到趙梅婷的家門口聚了很多人。
“你不往你家那潑卻往我家這兒潑,干啥呀,欺負我是不?”
趙梅婷的尖利的憤怒的話傳過來,那里還有一絲顫抖——因為激憤而起的顫抖。他看到趙梅婷只穿了一件綠色的毛衣,趿著棉拖鞋,也看到了因為激憤而漲紅的扭曲的臉。李祥君心里陡地一沉,他已覺出發(fā)生了一件不可避讓的不可以視而不見的變故。他徑直把車子蹬過去,停在路邊。
一個粗壯的女人在大著嗓門喊著:“你看見是我潑的了?你真是的!沒看見別扒瞎?!?p> 這是毫無顧忌的挑釁的話語。
“就是你,我看身影一晃,我就出來了,不是你是誰?這水還沒凍呢,你看!你看呢!”趙梅婷怒不可遏,趨前一步,指著雪堆上的臟水說。
粗壯的女人亦趨前一步,瞪著眼睛道:“是我倒的,又能咋的,這地兒是你家的?你說不讓倒就不倒。不往這倒,往你家炕頭上倒呀?”
沒有人勸阻,大約是人們覺得這架不好勸,恐開罪一方,或者是心中有一層陰暗的的影子,希望看到弱者的眼淚,亦或是只為看個熱鬧,而不問是非曲直。
“你說話不嫌坷磣,憑啥往我家這邊倒。你們那邊那么大的地方怎么不倒?欺負人還想咋欺負?大伙看看,她家的雪往這邊堆,水往這邊潑,就連死耗子也往這邊扔,這是人干的嗎?”趙梅婷咬牙道。
人群里有人議論。
“誰往你家扔死耗子了?我告訴你,我家連一個耗子毛都沒有。不信,你就問大伙,真是的!咋的?別陳芝麻爛谷子都往出搗騰!”粗壯的女人雙手叉著腰,扭動著肥碩的脖子嚷著。
李祥君聽著兩個人的吵罵,內心里的火氣快要抑制不住了。他明顯地感到那個粗壯女人的蠻橫不講道理。
和趙梅婷的米坊改成的房舍相鄰的是一座呈九十度角的布局巧妙很漂亮的建筑,鐵柵欄漆成黑色,有磚垛把每一片鐵柵欄相連接。大門開在東首,由大門向里十幾米又是相連的幾棟房舍。杜家,鄉(xiāng)里有名的以燒酒起家的杜家有偌大的家產(chǎn),不僅是李祥君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一部分,再向里向東還有。
趙梅婷和粗壯女人的爭吵已漸處不利的態(tài)勢,粗壯女人惡語相加,全沒有做女人的一點樣子。
“呸!”
趙梅婷的沒有唾液的唾棄聲還沒有落定,粗壯女人立刻吼起來:“你‘呸’誰?你個妖精!”
李祥君目睹著趙梅婷的臉漸漸慘白,不由得控制不住自己,跳下車向前道:“你這個人怎么那么不講道理,欺負人是不是?”
粗壯女人一愣怔,她想不到一個大男人在此刻橫在她面前,怒目而視。停頓了一會兒,她道:
“喲,小李豆腐,咋的,你是勸架還是幫著她算一個呀?告訴你,沒你事。哪趟線上的,我真琢磨不透?!?p> 她伸出手往一邊推李祥君。李祥退了一步,平穩(wěn)了一下自已的情緒,說:“大姐,這剛才我待了半天了,什么事我都看明白了……”
李祥君的話還沒有講完,粗壯女人粗魯?shù)厝碌溃骸澳忝靼咨读?,你明白啥了?我真琢磨不秀,你和她啥關系,這家什還我欺負她!”
粗壯女人逼過來,她的臉幾乎要撞到李祥君的鼻尖上了。她的滿臉的雀斑像窗玻璃上的蠅屎,只怕不小心就會掉落下來。李祥君身后躺閃著,對這個撒潑耍橫的女人他也只能是躲閃。
“我怎么沒看明白?你把臟水潑人家這兒還有理了是不是?這么做人不講道理了吧?欺負弱小,這算什么本事?”李祥君大聲地說道。
“你,誰呀?吆五喝六的,賣你的豆腐得了。你不說我欺負她嗎,那好,我今天不但要欺負她,連你也要欺負欺負。你想咋的吧?”她指著李祥君。
李祥君和趙梅婷兩個共同面對著這個女人,但明顯地,他們吵不過她。
從女人的屋子里走出一個中等個子的壯實的男人。他沖李祥君惡狠狠地喊道:“小李豆腐,啥事?啥事這么吵吵?”
趙梅婷搶過道:“四哥,你家四嫂往這膛潑臟水,我說四嫂別再往這兒潑了,她就不愿意了!”
粗壯女人滿嘴泛起了白沫子,把地上的塑料桶踢得老高說:“你不惡眉虎眼地我能不愿意嗎?”
趙梅婷反駁道:“誰惡眉虎眼了不起?啊,我還笑一個給你?”
被稱作四哥的壯實的男人用手推了推女人道:“哎,你別吵吵?!?p> 女人住了嘴。
“小李豆腐,這兒,沒你事呀,我們老鄰舊居的鬧點意見,你插什么桿子?”他眨著眼睛一副疑惑的模樣,向雪堆上吐了口唾沫后又說,“看你平時挺好的,我拿你當個人看。怎的,小李豆腐,要跟我過不去,是不?”
李祥君沒有躲避他的兇狠的目光,任何一點退讓都意味道膽怯,那樣會被人齒笑,也就不會維護趙梅婷。他挺挺身子,一字一板地說:
“我就是看不好你們仗勢欺人,我要和你講講理。”
壯實的男人攥緊了拳頭,從喉嚨間擠出一句來:“我告訴你,我打你就是個玩,你信不信?”
他逼視著李祥君。
李祥君傲然地立著,憤怒使他的血管暴起。相視的四目對峙著,空氣凝結了。
趙梅婷突然沖過來,抓住了李祥君的胳膊,帶著哭腔道:“哥,你別管了!”
潘小兵的真切的驚恐的哭聲猛地驚醒了李祥君,他的心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趙梅婷的手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硬生生地把李祥君拽了個趔趄。而此時,那個粗壯的女人也似乎預感到再繼續(xù)下去會鬧出大事,就推著那個男人道:
“他不就是個小豆腐匠嗎?咱不搭理他。進屋!”
一位老者趕過來勸解他們,他們也就悻悻地進去了。從他們身后飄過來話道:
“我告訴你,別以為我們怕你了。咱們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p> 沖突沒有起來,這是沒有味道的,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事霎時間煙消云散,就失去了許多人的希望。因為不能以別人的痛苦來使自己快慰,因為不能用別人的遭際來供自己咀嚼,因為不能以別人的淚水來滋潤自己荒蕪的心田,就沒了樂趣。在不到幾分鐘的時間里,人們都散去了,這里又清靜起來,偶而過往的人還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過爭執(zhí)、吵鬧、怒視。
趙梅婷的屋子依舊如原來那樣安靜清爽,但因為剛才的那件事,這里的氣氛表壓抑起來。
趙梅婷哄好潘小兵后,坐在椅子上愣怔著,而后把頭伏在椅背上。李祥君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來,眼看著趙梅婷在椅子上發(fā)呆,不知道怎樣安慰才好。在剛才的那一陣對壘中,他自覺沒有輸分,但這不是令他自己感到驕傲自豪的事情。他原本是不喜歡將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更不消說要與他人扭打撕扯。
事情的起因已無需再追問,李祥君都已聽到看到。趙梅婷沉默了好一陣,才抬起頭來,她的神情戚戚、憂傷、怨恨,腮邊還有潤濕的痕跡,這一切都表明她哭過了。
“哥,你忙去吧,沒有什么事。等會兒你回家時,給我媽捎回一箱桔子。今天的事別告訴他們?!?p> 李祥君點頭。他知道趙梅婷心中有許多的話,有許多的苦,但恐那許多的話和苦一同傾訴出來,會引出她不盡的淚水。
“哥,沒事,真的沒事。慣了,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他們不是想擠走我嗎,好買我的房子,我偏不走!”趙梅婷很激憤地說,“惹急了我往他們家院里倒一桶汽油,都他們媽燒死!”
趙梅婷慘淡地一笑,為自己的偏激的話。
李祥君不放心趙梅婷,為她擔憂,他怕那對夫婦再會找她的麻煩。趙梅婷倒勸起李祥君,說她不怕,不就是吵架罵人嗎,她也會。但是,事情可不是吵一吵罵一罵那樣簡單啊。盡管有許多的不放心,總得要離開。李祥君清楚地知道他一旦離開,孤獨和驚懼就會時刻圍繞著趙梅婷。他希望潘傳東快些回來,但趙梅婷說潘傳東年底才能有空閑。況且,他回來又能如何呢?他只會對趙梅婷發(fā)發(fā)脾氣,在外人面前他不懂得講道理只會張牙舞爪狂吼亂喊。
帶著憂慮,李祥君回到了家里。他沒有心思去做家務,只是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陽光從窗子外透過來,泄在屋內,就添了許多溫暖的感覺。院子里的果樹上落了一只李祥君未見過的鳥,黑的頭,淡黃的身子,很好看。
陳思靜把當日里所發(fā)生的事講給李祥君時,倒沒有留意李祥君是否在聽。她在笑,因為她聽到一個有趣的事:劉淑艷責罵她的丈夫,半是威脅半是玩笑說若不聽話就蹬了他。但她丈夫說他有“駕駛證”,“駕駛證”就是結婚證。可是樂死人了!陳思靜高興得在炕上打著滾。李祥君只是咧嘴,算是笑過了。那么,其它的事,諸如六年的學生不好好聽課,穆維新今天沒來等等,也就引不起李祥君的興趣了。這很讓陳思靜感到奇怪,他怎么會郁郁寡歡悶悶不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