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牛犢子高昂著驕傲的牛頭,一雙碩大的牛眼開合間,滿含不屑之意的目光斜瞥了白無常陳驚風一眼,甕聲甕氣地道:“規(guī)矩?牛爺就是規(guī)矩!哼——有本事,文斗臺上斗一斗!”
小紅牛犢子說完,再也沒有理會白無常陳驚風,瞇起了兩只碩大的牛眼,恍若無事地繼續(xù)假寐。仿佛剛剛一聲哞叫震得白無常陳驚風雙耳流血,只是尋常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罷了。
蒼白的面龐上,兩道細細的血線留下。白無常陳驚風任憑鮮血流淌,骷髏般的面龐上滿是駭然,原本目光中的陰冷已被滿滿的恐懼替代。
這小紅牛犢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聲哞叫竟能讓我這個舉人無還手之力,瞧它那舉重若輕、似乎毫不在意的模樣,若想取我性命豈不是不費吹灰之力。
異獸?文斗臺上的那小子,居然隨身跟著一頭異獸。他到底是何來歷?
白無常陳驚風仗著瀚京陳氏的名頭,欺壓良善、霸占人家產(chǎn),平日里甚少吃癟。
除了數(shù)年前曾和家族中年輕一輩聯(lián)手,屠滅過一個小型的儒學世家之外,他從未經(jīng)歷過生死之戰(zhàn)的考驗。今日,面對著小紅牛犢子,他竟是生出了性命懸于一線的危機感來。
本想著對臺上的小儒生趙彌遠行戒尺刑,借以打擊虬髯學政岳文山在縣學中的聲望,未承想忽地冒出一頭異獸來,一時不慎居然給自己惹了這么大的麻煩。
愣怔!
平日里陰狠毒辣的白無常陳驚風,居然不敢開口回答小紅牛犢子的提議,心生恐懼之間,已是愣怔在了當場。
“牛爺爺,我來試試可好?”
就在白無常愣怔無言之時,只聽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著一襲緊身白袍、梳著兩只羊角辮的小姑娘,揚著粉嘟嘟的小臉,兩只明亮的眼睛眨動著,笑瞇瞇地看著小紅牛犢子。
小紅牛犢子低下了高昂的牛頭,兩只牛眼瞪得如銅鈴,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了小姑娘幾眼。
只見小姑娘約莫六七歲的年紀,生就可愛的嬰兒肥,笑意盈動的眼睛瞇成了一彎月牙兒,瞧來純真無邪、靈動可愛。但是小紅牛犢子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倉促間,它又說不上來。
“行不行,你問他。”小紅牛犢子甕聲甕地道,牛頭向身旁的虬髯學政岳文山點了點,隨后便瞇起了牛眼,繼續(xù)養(yǎng)神假寐。
虬髯學政岳文山向著小姑娘溫和地笑了笑,隨后轉頭向白無常陳驚風冷聲問道:“陳驚風,此子可是陳氏之人?”
聽到虬髯學政的問話,兩頰血痕猶在的白無常陳驚風驀地回過神來,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骷髏般的頭顱,急匆匆回話道:“不是,不是!”
這位天真無邪、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乃是其自瀚京城返回途中無意間撿來的。野草從中,熟睡中被喚醒的小姑娘自稱迷了路、尋不到家人,更記不清了家在何處,餓得小身板瑟瑟發(fā)抖。
生就隱疾、膝下無子的陳驚風,難得地動了一次惻隱之心,暫且將這小姑娘收留了下來,帶到了黑山縣學。
若是深究,陳驚風此舉乃是執(zhí)律者犯律,因為這小姑娘明顯不是童生,她那身白袍上散布這幾處碎花黑點,并不是童生白衫的純月白色。陳驚風引動儒家浩然氣,運起目光如炬的儒術,也并未感知到她有任何的修為。
此刻,眼見著小姑娘竟要來湊熱鬧文斗趙彌遠,陳驚風想要阻止,但他那骷髏般的面龐驀地閃過一絲疑惑,疑惑瞬間變作驚愕,舌根瞬間變硬,竟是無法出言勸阻。
目光如炬!
陳驚風驚惶之下,運起目光如炬的儒術,目光無形,但其中卻涌動著如火炬般的氣息,向著小姑娘掃去。小姑娘行向文斗臺的身影宛若常人,陳驚風竟是毫未看出異樣來。
方才那感覺,有口難言,難道竟是巧合,竟是幻覺?身為舉人的陳驚風竟是尋不出緣由來,心頭的疑云一層層地飄蕩著。
虬髯學政岳文山聞言,聞聽小姑娘也要來參加這場文斗,瞧著小姑娘如此天真可愛的模樣,他不禁心下莞爾,微笑著點了點頭。
“謝過學政哥哥!”小姑娘口中喚著哥哥,裝模作樣地向著虬髯學政岳文山施了一禮,便挪著腳步,憨態(tài)可掬地爬上了文斗臺,爬臺階的時候還一個趔趄,引得臺下眾人陣陣善意的哄笑。
聽到小姑娘喚他學政哥哥,岳文山不禁啞然失笑,心底又有些自豪,自己還年輕,年輕就是資本。剛過加冠之年,便高中進士、外放一縣任職學政兼縣丞,他自然有著其驕傲的資本。
小姑娘這么一番抖科打諢、宛若胡鬧式的稚嫩表演,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讓方才緊張的氣氛登時緩解下來,對趙彌遠行戒尺刑之事已是無人再提。
文斗臺下的司律陳驚風,那白無常般的面龐閃過一絲疑云,瞧著小姑娘天真爛漫的模樣,心頭的疑云又漸漸散去。
“小哥哥,我要出上聯(lián)嘍——”文斗臺上小姑娘萌萌一笑,肥嘟嘟兩腮肉中現(xiàn)出可愛的酒窩,學著儒生文斗的模樣,抱起粉拳向著趙彌遠拱手為禮。
“這……”趙彌遠喃喃道,眼見著來了這個一個呆萌的文斗對手,趙彌遠心頭一陣無奈,瞧著臺下的虬髯學政并無阻止的意思,只好硬著頭皮道,“小妹妹,請!”
白袍小姑娘笑吟吟地,有模有樣地搖頭晃腦,奶聲奶氣道:“我的上聯(lián)是:畫上荷花和尚畫。”
小姑娘上聯(lián)一出,文斗臺下登時一片嘩然,眾人望向小姑娘的目光中再也沒有半點的輕視之意。
諧音回文聯(lián)!
這貌似只有七八歲、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居然張口便吟出了回文聯(lián),還是諧音回文聯(lián)!只憑著這么一句上聯(lián),小姑娘的才學近乎出縣,莫說童生,就是尋常的秀才也是拍馬難及。
二畫貫通首尾,荷通和,上通尚,正讀、倒讀均意味悠長,妙聯(lián),相當之妙!
文斗臺下,虬髯學政岳文山、縣學司律陳驚風、甚至瞇著牛眼的小紅犢子,都詫異地望向了文斗臺,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那個嬌憨可愛的白袍小姑娘。
心思電轉,迅速搜尋遍記憶之海,精靈般的小魚兒再次縱身一躍、愿者上鉤。只是眨眼間的功夫,趙彌遠已是尋到了下聯(lián)。
趙彌遠眨動著兩只明亮的眼睛,促狹地笑著,露出兩顆雪亮的兔牙:“小妹妹,你的上聯(lián)好難對哦,難住哥哥我了?!?p> “小哥哥壞!”白袍小姑娘嘟起粉紅粉紅的嘴唇,細長的眼睛眨動了數(shù)下,開心地笑道,“小哥哥騙人,你想出下聯(lián)了,快點吟出來,不然……”
小姑娘毫不怕生,甚至還揚起了一只粉拳,威脅地向趙彌遠揮了揮。
小姑娘萌萌的模樣,令趙彌遠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下來,他裝出了一副被嚇壞的模樣,舉起雙手討?zhàn)埖溃骸靶∶妹媚?!不敢了,不敢了,我的下?lián)是:書臨漢墨翰林書?!?p> 趙彌遠下聯(lián)一出,文斗臺下已是驚嘆聲一片,縣學的青年才俊們再次驚艷了,再次驚艷于趙彌遠敏捷的才思,驚艷于這下聯(lián)對仗之工整與意境之悠遠。
諧音回文聯(lián)!幾個眨眼之間,小小的儒童趙彌遠,竟是對出了這難得令人抓狂的諧音回文聯(lián)。
二書貫穿首尾,臨通林,漢通翰,正讀與倒讀,諧音而同義。
虬髯學政岳文山望向臺上的目光中,已是驚喜連連,這是偶得佳徒萬事足的驚喜。他未曾料到,今日隨性安排的一場文斗,居然讓他無意中發(fā)掘了一個才氣足可出縣乃至鳴州的才子,還有一個才氣不亞于此才子的神童才女。
這兩位想來還未曾拜座師,若是能收入我的門下……
少年成名、高中進士的岳文山想到此處,已是心下激動得精光閃閃,恨不得沖上臺去,搶了兩人,不容分辯地讓他們拜入自己門下。若是能收下這兩個儒徒,來日返回瀚京時……
虬髯學政岳文山瞬間已是心思百轉,心潮激蕩的他,手指一抖,一個不注意,竟是薅下幾根頜下細密的短須來。
小紅牛犢子驕傲地高昂著牛頭,深邃的目光越過趙彌遠,默默地注視著白袍小姑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不能確定,銅鈴般的牛眼中閃過點點疑惑。
白無常舉人陳驚風和縣學的一眾青年才俊,先是被這幅妙聯(lián)折服得愣怔了片刻,隨后便忍不住齊聲叫好起來。
在場的眾人,包括虬髯學政岳文山在內(nèi),若是從未聽說過這副對聯(lián),怕是絕對不可能在這幾個眨眼之間便能對出下聯(liá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