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是在今天找到了自己
(一)
華強機械廠位于一片丘陵的邊緣地帶,夏邇家所在的小樓孤立在一座小山背后,面對著一條小河。夏邇成了華強機械廠子弟學校五年級的學生。
新學校開學第一天,語文課上老師想請人朗讀課文。老師姓李,叫李喆源,是一位身材瘦頎、面容清秀的男人,莊重的舉止里帶著書生氣,聲音軟軟的,給人一種吃糯米湯圓時的感覺。夏邇嗓音清脆甜美,且比一般的孩子更能掌握抑揚頓挫,通過朗讀來表情達意是她得到了公認的特長,當然這是指她來到華強機械廠子弟學校之前的情況。
“《賣火柴的小女孩》,誰來讀一讀???”李老師緩緩地說。原本有些嘈雜的教室里,突然安靜得像空無一人的禮堂一般。幾秒鐘后,幾只手猶猶豫豫地舉起來了。
“田自疏?!崩罾蠋燑c了一個名字。一個有些微胖的男孩站了起來,兩手捧起課本,挺一挺胸,眉毛向上一揚,開始讀道:“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正在下雪,天氣冷得可怕……”讀到“冷得可怕”時,田自疏眉頭微微一擰,腦袋也跟著用力地向下點了點,像是在強調,讓大家注意“冷得可怕”這幾個字。所有人都很認真地聽著。
田自疏繼續(xù)用很響亮的聲音讀著:“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街上走著,她的衣服又舊又破,腳上穿著一雙媽媽的大拖鞋……”田自疏挺著的胸脯隨著他的朗讀明顯起伏,肚子也跟著上提和回收。雖然有些地方他讀得磕磕巴巴的,甚至還讀錯了幾個字,但他讀得很投入,整體看來,他不僅僅是在朗讀,而是融合了表情和形體的表演。盡管這種并非必要的表演在任何人看來都會覺得夸張,甚至于類似滑稽地搖頭擺尾,但田自疏還是可以算是讀得不錯。夏邇很佩服他的表演,同時也在拼命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嗯,可以。”田自疏讀完后,李老師的眼睛里含著一絲隱隱的笑,對田自疏點點頭說。同學們也都舒出一口氣,一起為田自疏鼓掌,也輕輕地笑了。田自疏抿著嘴唇,努力不顯出得意來,但他的眉毛卻挑起來了,眼珠子也滴溜溜地轉個不停,還是露出了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
“誰再來讀一遍?”李老師糾正了幾個字的讀音后,突然又問。教室里頓時又安靜了下來,就像又突然變得空無一人了似的。不過此時的靜和剛才有些不同,比剛更緊張,像是大家都在盤算著自己是不是比劉明讀得更好。田自疏自己也揚著鼻子左顧右盼,像是在看有誰敢覺得比他讀得還好。一只手在夏邇前排的座位上舉了起來。
“董婷婷!”李老師微笑著叫了那只手的主人。不錯,就是董婷婷,夏邇曾經(jīng)的鄰居、玩伴,現(xiàn)在的家已經(jīng)搬離了那棟破舊單身公寓,住進了新蓋的單元樓的董婷婷。兩年多未見,從背影看,董婷婷長高了許多,粉色的連衣裙,高高的獨馬尾編成麻花辮,盤在頭頂,玲瓏白皙的后頸上,有幾縷又細又軟的碎發(fā),在十分晴好的朝陽的映襯下,像金線一般閃亮。董婷婷像美麗的天鵝,筆直秀挺地立在那里,夏邇之前竟沒能認出她來。
“……中午了,她一根火柴也沒有賣掉,誰也沒有給她一個銅板……”董婷婷沒有劉明的形體表演,她一動不動地立著,只是偶爾輕輕歪一下頭,后頸上的那幾縷碎發(fā)也跟著輕輕一抖。夏邇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從她平穩(wěn)的聲音和語調可以推測,她面部也沒有劉明那樣活靈活現(xiàn)似的表情。董婷婷的朗讀聲就像嘩嘩的溪流,清脆響亮,悅耳動聽,但也無休無止,無止無休,你永遠也不要指望這溪流會出現(xiàn)江河奔騰歡歌的活潑之響,和大海巨浪怒吼的磅礴之音。
“這時,人們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凍死在墻角,她臉上放著光彩,嘴邊露著微笑,身邊撒滿了一地的火柴梗,小手上還捏著一根火柴。”董婷婷終于讀完最后一段,從書本上抬起頭來。大家都知道了課文寫的是一個悲慘的故事,可憐的小女孩最后凍死了,可從董婷婷的朗讀中大家聽不出明顯的同情,一直到最后,董婷婷也沒有拿出一點悲傷的語氣,平靜得仿佛只是在告知大家,故事就是這樣,這就是結尾而已。與其說董婷婷是在讀課文,毋寧說她是在表演自己的嗓音,因為她的嗓音又清又亮,能把好多歌曲唱得曲調婉轉,在普通人聽來,簡直和原唱一樣的悅耳動聽。但從事實看來,唱歌和朗讀并非一通皆通,音符和文字畢竟不是一回事。
李老師示意董婷婷坐下,轉身朝講臺處走回幾步,像是在表示這個環(huán)節(jié)結束了??衫罾蠋熮D回他穿著白襯衣、黑長褲的瘦長身子,突然說:“還有誰能讀得再好一些嗎?”李老師的意思是田自疏和董婷婷讀得都不夠好,不能讓他完全滿意。他眼光從前往后掃視一遍,又從右向左逡巡一番,一副做地毯式搜查的表情。看來李老師對他們兩人的朗讀的確不十分滿意,正在期待大家有更好的表現(xiàn)。
夏邇緊張得心“咚咚”跳,她很想舉手朗讀,但又不能確定自己該不該這樣做。
“沒有人了嗎?誰再來試一試?!崩罾蠋熒蠐P的嘴角里還是含著微微的笑,但那笑像是沒有力氣似的,弱弱地掛在那里,讓人擔心它隨時都有可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夏邇慢慢舉起了手。李老師的目光一閃,嘴角明顯上提,笑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說:“好,這個新同學,你來試試!”眼睛也含笑地看著夏邇。
“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天在下雪……”夏邇滿懷信心地開始讀,可似乎有什么不對,同學們都在捂著嘴笑。
“她走著走著,在一幢樓房的窗前停下了,室內的情景吸引住了她。呦,屋里的圣誕樹多美呀,那兩個孩子手里的糖果紙真漂亮……”夏邇覺得自己很準確地讀出了“幢”和“誕”這兩個字的正確讀音,因為她昨晚已經(jīng)預習過課文,還專門查了字典,在書上標注了讀音。課前預習是夏邇的學習習慣。田自疏和董婷婷很顯然沒有這個習慣,所以剛才都讀錯了。
“哈哈哈……”教室里卻響起了同學們的笑聲。夏邇停止朗讀,抬起頭來,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李老師竟然也不知何時有了許多活力,一臉的忍俊不禁。
夏邇后來才知道自己一口所謂的普通話,夾著諸多鄉(xiāng)土味十足的語音與腔調。有幾個人看著夏邇一邊笑,一邊學著夏邇的方言腔調。董婷婷也笑著轉過身來,看見夏邇,她愣了一愣,似乎也認出了夏邇。她眨眨眼睛,轉回頭去。夏邇臉羞得通紅。
“你先坐下……”李老師沒有讓夏邇繼續(xù)讀完課文。朗讀的環(huán)節(jié)就這樣結束了。夏邇低下羞紅的臉。但夏邇是個很看重學習的孩子,她沒有讓自己沮喪太久,就專心地投入聽講,默默地做筆記,和從前一樣,把一節(jié)課的內容掌握得又快又好。
中午放學時,夏邇背著書包,穿過學校的大操場,身邊全是說笑著回家的學生。大操場是一塊長條行的大空地,放學的人潮裹挾著嘈雜的聲浪,就在這長條形的操場上向前涌。
夏邇不太會主動與人交朋友,一個上午除了上廁所,基本上坐在座位上看書,只和幾個好奇地來詢問她以前的學校和住所的同學說過不多的幾句話,因為她看出他們的主要目的是想讓她再說出幾句方言,借此取樂。夏邇雖沒有表現(xiàn)出抗拒,但也沒有給那些人太多的機會。現(xiàn)在,她孤零零地置身放學的人潮,周圍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唯一可以算是認識的董婷婷,早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夏邇帶著那種正常人都會有的既覺得新奇,又有些膽怯的心理,不時望望前面,又扭頭看看后面。沒有人注意她,也沒有人不注意她,因為比她走得快的人都順利地避開了她,這完全符合一個陌生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所發(fā)生的情形。夏邇沒有難過,但有些失落,雖然只是暫時沒有朋友,但畢竟也不是能讓人愉快的事情。她加快腳步,超越了幾個人,突然看見前面有一個辮子盤在頭頂?shù)哪X袋,再看衣服,粉紅色的衣裙,是董婷婷沒錯。夏邇想追上去,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夏邇覺得,如果董婷婷愿意和她說話,應該早就表現(xiàn)出來了,可從認出自己到現(xiàn)在,董婷婷都沒有和她說過任何話,甚至沒有再看她。夏邇放慢腳步,走在和董婷婷相距幾米的后面,中間隔著幾個勾肩搭背的男生,其中一個有點像是田自疏。夏邇發(fā)現(xiàn)董婷婷也是一個人,直挺的身板背著紅色的書包,雙臂彎曲向前,兩只手似乎交握在腹部,兩條又細又白的小腿不緊不慢地交錯前移,并一直嚴謹?shù)乇3种淮笠膊恍〉牟椒?,絕不奔跑或跳動。這樣的體態(tài)看起來很端莊嫻雅,夏邇更覺得董婷婷像高貴的天鵝了。
董婷婷在前面安靜地走著,身后的幾個男生卻很不老實,不停歇地你推我拉,前突后竄,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夏邇看清楚了其中一個的確是田自疏,額頭上汗水打濕了發(fā)梢,圓鼓鼓的臉也因為太過興奮而發(fā)紅。
董婷婷住在離學校最近的新樓,很快就走出人叢,不見了。田自疏不知何時也不見了。夏邇家要轉過一個山包,走到山的背后去。等到快到家時,夏邇前后都看不見放學的學生,就真的只剩她一個人了。
(二)
夏邇到家時,上三年級的夏聰已經(jīng)先回來了,母親正在做飯,屋里滿是煤油燃燒的氣味。
“你怎么這么快?”夏邇問夏聰。
“我和秋峰跑回來的,比你快多了!”夏聰很得意地說。秋峰是住在樓上的一個男孩,和夏聰同年級。夏聰一來,就和他成了好朋友。
夏邇對夏聰撇撇嘴,不再理他,深吸一口氣,對母親說:“真香!”母親正炒著菜,也不抬頭,回答說:“香吧?馬上就吃!”
吃飯時母親問夏邇:“新學校還可以吧?喜不喜歡?”父親也用探尋的目光看了看夏邇。
“可以?!痹S多孩子都善長發(fā)牢騷和撒嬌,但夏邇沒有這兩項習慣,大約是潛意識里她已經(jīng)認同了一種觀念,那就是好或不好都在于自己,和別人沒有多大關系。
“董婷婷和我在一個班!”夏邇又說。
“那好啊,你不就有伴了!”母親很高興。父親也點點頭。
“哦?!毕倪儾幌敫嬖V父母董婷婷不找自己說話的事,含糊地應了一聲,又吞吞吐吐地說,“她要是不跟我玩呢……”
“怎么會?你們從小就認識。”母親很肯定地答,又有些狐疑地問,“她還認得你吧?”
“嗯嗯?!毕倪冞B忙點頭,怕母親繼續(xù)問下去。
“媽,我已經(jīng)認得好多人了!”夏聰一邊嚼著飯,一邊得意洋洋地說。
“好,你就是個見面熟,沒人怕你交不到朋友!”母親摸一下夏聰?shù)念^,夸獎道。夏邇默默吃著飯,不再說話。
下午上學,夏邇走進教室時,董婷婷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安靜地低著頭,桌上是合攏了的音樂課本。周圍的同學三五成群,或站或坐,都在高聲說笑,好幾個男生在桌椅板凳間東沖西撞,不時有女生受到他們的驚擾,發(fā)出驚呼聲和謾罵聲,或者直接追上去拽他們飛揚的頭發(fā),狠掐那些不老實的胳膊腿。那些受到懲罰的男生非但不生氣,還揉著疼痛的頭和身子,咧開了嘴嘻嘻地笑。
夏邇東躲西閃,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夏邇剛坐下來,就有兩個女生圍了過來。
“你是不是住在42棟?我中午看見你了?!被ㄒr衣,梳著兩條細麻花辮的一個問。
“嗯?!毕倪凕c點頭,“你在哪看見的?我好像沒看見你?。 ?p> “我住41,看見你從窗戶外面走過去的。我和她一棟。她叫陳欣,我叫李燦燦。”李燦燦指一指旁邊白襯衣,梳獨馬尾的陳欣,語速很快地說。
“下午放學我們一起走吧?!崩顮N燦露出兩顆小虎牙,笑得很可愛。
“好??!我叫夏邇!”夏邇感到由衷的歡快。
“我們知道,上午就知道了。嘻嘻!”還是李燦燦在說話。陳欣抿著嘴笑了。這時,上課鈴響了。
“下課再找你玩?!崩顮N燦說完,和陳欣走回座位上去了。她們都坐在離夏邇不遠的地方。董婷婷始終沒有回頭,夏邇也沒有看見她和任何人說話。夏邇心里生出一絲疑惑。
音樂老師,一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的年輕女老師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根指揮棒?!芭九九尽崩蠋煹陌糇釉谥v桌上連擊三聲,教室里立刻安靜了。
“翻到第二頁……”同學們“嘩嘩”地翻書。夏邇以前從未正經(jīng)上過音樂課。農(nóng)村小學里,老師幾乎都是從耕田犁地的農(nóng)民里挑選出來的,他們大多數(shù)只完成過初中學業(yè),偶有讀過高中的,主業(yè)雖然是教書,但課后都得回家干活,農(nóng)忙時就輪流守班。他們是被時代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特殊群體——民辦教師。民辦教師是農(nóng)民身份,兼做教師,或者說是做著教師的工作,卻依然是農(nóng)民。他們不在教師的正式籍冊上,是憑著自己的一點學習底子,有些勉強地教著語文和數(shù)學,至于音樂、體育這些學科,如果要正兒八經(jīng)地教授樂理和簡譜,規(guī)范地打好籃球和足球,那就實在是在難為他們了。除了會唱幾首歌曲,夏邇對音樂知識和運動常識都一竅不通。
“大家看譜子,自己試唱兩遍!”老師發(fā)話了。夏邇只能盯著書上的簡譜發(fā)愁。夏邇只認識歌詞“讓我們蕩起雙槳……”
“吶~哆~唻~咪~嗦……”夏邇的同桌,一個叫何荃的高個子男生神采飛揚地唱著。夏邇心里一喜?!拔覀円黄鸪?。”夏邇探過頭去,說?!昂??!焙诬趼勓砸舶焉碜有边^來一些,很爽快地說。何荃不太喜歡說話,但從坐在一起的那刻開始,就對夏邇很友善。
“哆~唻~咪~嗦~嗦~吶~唻~咪……”何荃唱著簡譜,夏邇跟著他小聲哼唱。夏邇很快明白了1到7這幾個數(shù)字各代表什么,可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它們快慢高低的原因,老師就又發(fā)話了:“誰來唱一遍?董婷婷!”幸好老師直接點了董婷婷,夏邇不用擔心了,可夏邇卻聽見周圍有人發(fā)出一個“嗤”的聲音,似乎很是不屑。
董婷婷把課本捧到胸口的位置,高昂起頭,深吸一口氣,雙肩微微向上一聳,開始唱了起來:“吶~哆~唻~咪~嗦……”聲音干凈清爽,在董婷婷喉嚨、口鼻里自如地運轉,再如柔潤的珠玉一般緩緩滾出來。夏邇覺得歌曲的音符被這動聽的聲音一個一個地鋪展開來,像是在讀取一個又一個的文字,翻開一頁又一頁的圖畫。夏邇真想為董婷婷鼓掌。
“很好。大家都聽清楚了嗎?就像這樣唱!自己唱兩遍!”老師大概是聽慣了董婷婷的歌聲,淡淡地說。同學們似乎也習以為常,沒人表現(xiàn)出想要鼓掌的樣子。夏邇只好趕緊把頭湊向何荃,好跟他學著唱。
“好了,現(xiàn)在合唱!”老師用指揮棒止住了滿教室雜亂的歌聲,大聲說。接著是女生合唱,男生合唱,分小組合唱,分小組比賽合唱,分男生、女生比賽合唱,合唱,合唱,再合唱……老師始終沒有唱,大概是老師沒有董婷婷唱得好,夏邇認為。事實也的確如此。老師也沒有教授任何音樂知識和識譜方法,大概以前都講過了。夏邇覺得有點遺憾。
放學時,夏邇如約和李燦燦、陳欣結伴回家,李燦燦專門站在自家位于二樓的窗口,向窗外的夏邇揮手,好讓夏邇記住她家的位置。夏邇覺得在這城市的新環(huán)境里,自己雖然因為方言問題有些不快,但總體還算適應。
?。ㄈ?p> “夏邇,你和董婷婷結對子,要幫助她提高成績啊!”李喆源老師站在講臺上,對著董婷婷的同桌夏邇說。夏邇看看李老師。李老師的眼睛里像有一潭清亮的水,閃著很柔和很柔和的光。怎么能辜負這雙眼睛的信任呢?夏邇抿住嘴唇,點點頭,心里涌出一股感情的流水,自己也分不清這股流水是感激,還是感動。
“你好?!?p> “你好?!?p> 兩個女孩相互問候,這竟是夏邇來到城里后第一次和董婷婷說話,還是夏邇先開的口。誰能相信兩個月過去了,新學期已經(jīng)過半,董婷婷是夏邇最早認識的城里人,卻是班里最后一個和她說話的人。
“放學后一起走吧?”董婷婷從不和人一起回家,這是夏邇觀察兩個月發(fā)現(xiàn)的。這個情況太古怪了,古怪到夏邇忍不住想知道原因。夏邇也問過李燦燦這個問題。
“她呀,不討人喜歡!”李燦燦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她撇撇嘴,表情里滿是嫌棄。
“她挺漂亮,歌也唱得好!”夏邇不明白董婷哪里不討人喜歡。
“她不怎么說話,你沒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了??伤秊槭裁床徽f話?”記憶中的董婷婷有些高傲,但并沒有高傲到話都不愿意多說的地步,況且董婷婷現(xiàn)在總是低著頭,一副不愿意侵犯任何人的樣子,和高傲已完全不沾邊了。
“她父母不讓她說……”陳欣總是和李燦燦形影不離的,突然插嘴道。
“別瞎說!誰知道是真是假,又沒證人?!崩顮N燦推了一下陳欣,有些嚴厲地說。
“我也不知道……聽別人說過一次……就是那個田自疏……”陳欣被李燦燦一推,突然說話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了。
“田自疏?他怎么知道?”夏邇不喜歡田自疏,因為只有他喜歡去打擾董婷婷,有時候還奪走董婷婷的筆記本,嘴上說是借,其實卻是搶。董婷婷想要回來,他卻干脆裝進書包里背回家。董婷婷不敢上去奪回來,只能站在原地跺腳。
“他們的媽媽都在托兒所上班。”這次是李燦燦在回答,像是因為既然陳欣先透露了秘密,她也就沒有什么好顧忌的了。
“她爸媽為什么不讓她和我們說話?”夏邇卻更加不明白了。董婷婷的父母夏邇是見過的,父親的確是一副令人生畏的嚴厲面孔,但母親卻常有笑容,挺和氣。夏邇回想著兩年前的情景,幾個當時她完全沒有在意的細節(jié)突然浮現(xiàn)在腦中。董婷婷的確很怕她的父母,在門外游戲時似乎都豎著耳朵在聽家里的動靜,只要有一點響動,她就馬上停下來,跑回家去了。一般進去了就很少再出來。董婷婷的父親說話聲音非常大,經(jīng)過董婷婷家門口的人要么老遠就聽見他似乎永遠怒氣沖沖的聲音,要么什么也聽不見。她家的門也總是關著的,半個多月的時間里,夏邇從未有機會踏進去一步。
“誰知道,就是怪唄!”李燦燦沒有留意夏邇的沉思,咂咂舌頭說。
“奇怪得很?!标愋酪舱f。
放學時,夏邇收拾好書包,董婷婷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兩人一起走出了教室。
“今天的課有沒有不懂的?”夏邇直入主題,沒有任何開場白。
“哦……”董婷婷明顯愣了一下,又舒了一口氣,慢慢說,“有,數(shù)學不太懂……”
“哪里不懂?”夏邇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就是圓柱和圓錐的表面積,不知道怎么計算……”董婷婷能準確把握音符,卻弄不懂數(shù)學公式,各門課的成績都讓人一言難盡。
“哦,這個簡單。圓柱的面積公式是……圓錐的面積公式是……如果記不住也沒事,你想象一下,圓柱是兩個圓和一個長方形圍成的……圓錐是一個圓和一個扇形圍成的……”夏邇一邊用手在空中比劃,一邊說,對這些稱得上是倒背如流了。
“哦……圓柱里哪有長方形?圓錐里也沒有扇形???”董婷婷沒完全明白。夏邇繼續(xù)跟她講解,說要把圖形打開來看。董婷依然不明白。
“這樣吧,我給你看本子?!毕倪儚臅锬贸鲆粋€作業(yè)本,卷成圓筒狀,再打開。又把封面內旋,再打開。董婷婷明白了,她看著夏邇,開心地笑了。
“夏邇,走不走?”后面突然響起李燦燦的聲音。原來李燦燦和陳欣一直跟在后面,等著夏邇給董婷婷講完呢。董婷婷的笑容消失了,像夏天里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刮出來的一道涼風,瞬間就不見了。
“你們先走吧,我還要幫她學習。”夏邇說。
“那好吧,我們先走了?!崩顮N燦翻了一眼董婷婷,像是在生氣她霸占了夏邇,拉上陳欣一起走了。
“我唱歌給你聽吧?!倍面猛蝗徽f。
“好??!”夏邇很高興地回答。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為什么這樣紅?……”董婷婷張口就唱出一曲,聲音低回婉轉,圓潤悠揚,是那種含蓄深沉的女中音?!鞍 备咭舨糠侄面靡渤檬至鲿?,那聲音就像踩在彈簧上,借著彈力向上抖動,揚起,揚起……突然又向下一沉,聲音離開彈簧,在平地上旋轉、跳舞,彈簧卻似乎還在哪里微微搖晃、顫抖。夏邇覺得自己聽得入迷了。
“真好聽!”夏邇用力鼓掌。董婷婷也踮了踮腳,揚著頭笑著,依稀還是兩年前的樣子。只有唱歌時董婷婷才有這樣舒展的體態(tài),和這副快樂自信的表情。
“我再唱一首給你聽。池塘邊的榕樹上……”董婷婷停下腳步,站在路邊唱道。這首歌活潑歡快,董婷婷雙手打著節(jié)拍,越唱眼睛越亮。前面不到二十米遠的那道樓梯,是董婷婷每天右轉回家的地方。
“婷婷!”樓梯上突然傳來一聲喊。隨著這聲喊,董婷婷的歌聲像被掐斷了似的,消失了。
“媽!”董婷婷慌忙跑過去,“她是夏邇!”
“哦,好。夏邇,你也到廠里來讀書了?”董婷婷的母親姓彭,還是老樣子,一頭紋絲不亂的卷發(fā),衣褲都十分周正合身。
“彭阿姨!”夏邇早就學會了城里人的禮貌,逢人便叫。
“有時間到家里來玩!”彭阿姨看一眼董婷婷,把她的頭往自己腰間攬了一攬。董婷婷很乖巧地把頭靠在彭阿姨的身上。
“好?!毕倪兇?。彭阿姨拉著董婷婷的手,走了。夏邇看著那母親偎依的背影,更加不相信董婷婷的母親會不讓董婷婷跟同學隨便講話。董婷婷家所在的樓房是高大的四層樓,每家都有一個陽臺。夏邇看見有幾個陽臺上養(yǎng)著花草,莫名覺得那其中肯定有一個是董婷婷家的。
“夏邇,你在這里干啥?”田自疏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嚇了夏邇一跳。
“沒干啥。你干啥?”夏邇看他一眼,有些沒好氣地說。夏邇是很少對人沒好氣的。
“我也不干啥。我回家?!碧镒允柰嶂X袋,露出夏邇最討厭的得意洋洋的表情。
“你也住這兒?”
“后面那棟?!碧镒允柚钢覆贿h處的另一棟樓房。那也是一棟新的四層樓。
“你想不想要彈珠,我送你一顆?!碧镒允鑿目诖锾统鰩最w不同顏色的彈珠,問夏邇。
“不要。我又不打彈珠,要它沒用。你留著吧?!碧镒允璧挠押米屜倪冇行┟恢^腦。打彈珠是男生趴在地上常玩的游戲,女生是不會玩這么臟的游戲的。
“那你趕緊回家吧!一會小心楊翠枝用九陰白骨掌打你!”田自疏突然湊過來,小聲警告說。
“楊老師才不會!”楊翠枝就是夏邇和田自疏的數(shù)學老師。楊老師雖然是女老師,卻比班主任兼教語文的李喆源老師厲害百倍,凡有不聽話的學生,只要被她逮到,她就伸出長著五個粗手指的大巴掌,“啪”地一聲拍在那人的背上。田自疏挨過好幾巴掌,也撩起過別人被打的后背上的衣服,驚嘆過楊老師那又紅又大的掌紋,最后給楊老師的巴掌取了一個流行的名字——九陰白骨掌。這是正播放著的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里梅超風的武功。田自疏是把楊老師比做梅超風。大家都覺得好笑,但又認為還真有那么一點神似,于是大家默默地認同了田自疏的比喻,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罷了。夏邇成績出類拔萃,數(shù)學一向名列前茅,楊老師是不可能會打她的。
“來了,來了!我先逃了……”田自疏突然縮住脖子,一轉身跑遠了。夏邇回頭一看,楊老師真的甩著膀子走了過來。
“夏邇,怎么還在這里?”楊老師看見了夏邇,走過來問她。
“我剛剛跟董婷婷講圓柱和圓錐……”夏邇急忙解釋。
“她聽懂了嗎?”楊老師一臉好奇。
“聽懂了?!?p> “很好。你成績好,多幫助她?!睏罾蠋煵[起不大的眼睛,看起來很高興,抬手輕輕拍拍夏邇的頭。夏邇突然想到田自疏說的“九陰白骨掌”,忍不住低頭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趕緊回去吧,路上小心!”楊老師說完走上樓梯,原來楊老師也住在這里。
?。ㄋ模?p> 升入初中后,李喆源老師不再教夏邇語文,語文老師變成了一個總是微微咧著嘴的女老師,姓卞,名紅梅,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來很和藹,一開口卻鼻子上揚,說話語調雖不緊不慢,不變高也不壓低,但她的話就像一把由寒冰煉成的劍,不露鋒芒,只是冷冷地嘲諷,細細地挖苦,能讓全班人都感覺冰涼徹骨。
“呀呀,這教室里可以啊,一屋子的吸塵器,蠻好蠻好……”卞老師走進教室時,教室里的確顯得灰塵撲撲,因為下課時大家奔跑、打鬧,還有幾個男生故意拿掃帚左攪右掃。卞老師進門時所有人都立刻端坐不動,可灰塵卻只能慢慢往下落。卞老師捂住口鼻,繼續(xù)說:“你們這些吸塵器好??!這灰塵從你們的鼻子,進到你們的肺里,再在你們的腦袋、肚子、胳膊、腿里都轉一圈,還在你們的心啊,肝啊,腦髓啊,這些地方都轉一遍……”卞老師的眼睛本來就很大,這時瞪得更大了。大家緊張地聽著卞老師的話,都仿佛感覺到了灰塵在自己的身體里轉啊轉,于是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染上了灰塵。夏邇第一次聽到“吸塵器”這個比喻。夏邇不知道卞老師是知道有吸塵器這個發(fā)明,還是自己靈機一動,造出了這個詞,總之這個詞即使是用來罵他們的,詞里即使含著無限的鄙夷,也太恰當不過了。
“你們這些吸塵器,沒有灰塵就自己弄出一屋子的灰塵來吸,走在路上也吸塵,回到家里繼續(xù)吸柴火灰,吸煤油氣。吸慣了灰啊塵啊,不要你們吸還不舒服,是不是?你們就配當吸塵器的,是不是?嘖嘖嘖,看看你們的樣子……”卞老師越說越有勁,越說越遠了,“……教室里不夠你們吸,學校里不夠你們吸,你們可以到街上去吸;中國不夠你們吸,你們可以到外國去吸;地球上不夠你們吸,你們還可以到月亮上去吸……”
“……我可不陪你們當吸塵器!你們愛吸你們吸?!北謇蠋熃K于結束了滔滔不絕的嘲諷,對著全班翻出一個白眼,以此來表達她最大的不屑。然后她轉身走到門口,側著身子站在那里。大家的目光都跟過去,看著她一會捂著嘴扭頭對著教室說:“要吸是你們的事,和我可沒關系!”一會又調轉頭朝外,把手拿開,對著外面深吸一口氣。這一系列動作如果換一個人來做,會很滑稽,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但卞老師做起來沒人敢覺得好笑,因為大家都聽得出來,她是真的把所有人都看做了愚蠢的“吸塵器”,而她是堅決不會把自己也變成吸塵器的,這嚴重有違她的身份,似乎還關系到她的尊嚴。
語文課自然是上不成了。卞老師最后命令大家讀書,自己一邊反復念著“真是一個個吸塵器”這句話,慢慢走到教室走廊外的臺階上,面朝教室,目光穿過窗戶的玻璃,盯著屋內。教室里所有人都低下頭,小聲地讀著課本。沒過多久,下課鈴響了。聽到鈴聲,就有幾個人捂著口鼻逃跑似的沖出教室,站在外面的空地上大出其氣,像是要把已經(jīng)吸進去的灰塵給吐出來似的。
“吸塵器”風波很快傳到了班主任陳軍洪的耳朵里。所以陳老師在上課前,沒有像以前一樣讓大家先打開課本,而是一言不發(fā)地在教室里轉了一圈,最后回到講臺上,還是一言不發(fā)地用目光掃視所有人。大家看不清陳老師的玻璃鏡片后,那一對似乎只是一條縫隙的小眼睛里的神情。陳老師終于歪斜了腦袋,聳著肩膀,右腳站在地上,左腳踩在講桌后的方凳上,開始說話了。他的每句話都說得很有份量:
“我知道你們在教室干啥!不要以為我不在教室里,我就看不見!你們中有幾個人,我清楚得很,你也知道我很清楚,是不是?”說到這里,陳老師把右腳放回到地上,走到凳子的右邊,再把左腳踏上去。站穩(wěn)后,他把手中的一卷紙慢慢放在講桌上,抬起頭。所有人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動作,當他抬起頭看向大家時,所有人又都趕緊低下頭,眼睛盯住桌面,就像法庭上的罪犯,在等著法官宣判似的。
“不用我多說,你們自己清楚該怎么辦,參與的人今天下午放學之前,主動找我承認,我不罰你。如果是被其他同學揭發(fā)出來了,或者是被我查出來了,一律嚴厲處罰!記住時間?。】瓤取标惱蠋熀軓娜莸卣f完這些話,停下來咳嗽幾聲,聲音里更加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過了時間再來找我都不算!你們自己看著辦!”陳老師說完,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開始上課。
下午快放學時,夏邇正在收拾書包,班長走過來悄悄地對她說:“陳老師讓你去辦公室!”夏邇有點緊張地問:“是什么事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卑嚅L眨眨眼睛,有些神秘地說。
夏邇走進陳老師的辦公室。陳老師所在的辦公室和教室一般大,其實它就是一間教室,里面被劃分成三塊區(qū)域??坷锏膬蓚€墻角附近各算一塊,辦公桌兩兩相對,各有四張,第三塊是靠走廊的窗戶邊,有五張辦公桌,多的那張橫在四張桌子的側面,也就是說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坐了十三個人。但里面并不顯得寬敞,因為在空位處還擺著許多五花八門的桌凳和書架,桌子上有的擺著開水瓶、茶杯,有的堆著練習冊、作業(yè)本,有的躺著腿懸空的圓規(guī),銳角伸出來的三角板。凳子則橫七豎八地被撂得到處都是,如果不留神的話,會磕著你的腿。書架上就更亂了,東倒西歪地立著各種課本、參考書,碼著一盒一盒的粉筆,還有許多胡亂對疊的試卷和一些明顯長久無人使用的其他雜物,它們的樣子足以讓人想象,放它們的人有多么的不在意。再加上辦公桌上隨意放置的備課本、書本、墨水瓶、筆,歪斜著搖搖欲墜的作業(yè)堆,打開的練習冊……誰也不會覺得這屋子里面有空蕩的感覺,相反,誰都會認為它塞滿了東西,盡管里面只有十三張辦公桌。陳老師坐在靠走廊墻壁的那個區(qū)域,面朝前門,辦公桌正好靠在窗戶下。
夏邇的頭剛探進門里,陳老師就看見了她。
“來來!”陳老師向夏邇招手。夏邇繞開一張凳子,小心地走過去。
“知道找你是因為什么事嗎?”陳老師突然發(fā)問。夏邇搖搖頭。
“忘記卞老師生氣的事了?”陳老師身體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用不愿相信的語氣說。
“哦哦,記得!”夏邇連忙答道。
“那好!——你看,就是那幾個人,鬧得大家都不能上課,大家都是受害者。你說是不是?”陳老師的語氣很和氣,他習慣每說幾句,就要停下來,看看別人的反應。陳老師停下來等夏邇的反應。夏邇看看他,抿了抿嘴,算是同意。陳老師繼續(xù)說:“如果任由他們搗亂,你們的學習肯定會受到影響,尤其是你們這幾個學習特別好的,受到的影響會更大,以后還怎么跟一班、三班的尖子生比?是不是?”夏邇以為陳老師又在問自己,剛抬起頭,陳老師卻繼續(xù)又說:“所以要懲治那些人,讓他們以后不敢再鬧,把影響盡快消除掉!”陳老師的手掌在空中有力地向下一揮,做出一個堅決砍斷,徹底鏟除的動作。
“你說說看,誰鬧得最厲害,對你造成的影響最大?”陳老師的聲音突然壓低了一些,問道。
“……”夏邇一愣,夏邇并沒有留意誰鬧得最厲害,是有那么幾個人比較調皮搗蛋,但要說如何影響了自己,好像也談不上。夏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就說你看見是誰把灰塵攪得滿天飛的吧?”陳老師的眉頭皺起來了??上倪冋鏇]注意,她剛好把語文課本擋在自己和周剛之間,眼睛看著窗外,根本不知道教室里發(fā)生了什么。甚至同桌周剛是不是一直坐在座位上,夏邇都不能肯定。
“周剛他參與了嗎?”陳老師已經(jīng)露出不滿的表情了。
“他,好像……”
“我就知道肯定有他。你不用怕。讓你和他坐一起,就是想叫你幫助他。不僅僅是幫助他學習,還包括幫助他改正缺點。是不是?周剛膽子大,什么壞事都敢做。你發(fā)現(xiàn)了,要及時告訴老師,這樣才是幫助他學好。是不是?你今天看見他把教室里弄得烏煙瘴氣的,現(xiàn)在反應給我了,就是在幫助他。是不是?知道了吧?”陳老師一連問了好幾個“是不是”,但是都沒有等夏邇答話,就繼續(xù)說下去了。
陳老師說完這一大串話后,長舒一口氣,端起一個白瓷杯,“咕咚”喝下一口水:“很好,你可以走了。記得以后多注意周剛,幫助他也學好啊?!标惱蠋煗M意地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周剛的名字。
夏邇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總覺得有點怪,把教室弄得烏煙瘴氣的人里有沒有周剛?陳老師怎么就對自己的回答滿意了呢?
夏邇雖不能肯定周剛是不是參與了今天的“吸塵器”事件,但他肯定干了壞事,這一點夏邇是確定無疑的。因為今天下午,周剛一反常態(tài),比夏邇先到校。夏邇走到座位邊,周剛站起來把她讓到里面時,夏邇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氣。
“我喝酒了,你聞到了沒?”夏邇剛坐下來,周剛把頭湊過來說。夏邇不理睬他。
“你再聞聞!”周剛對著夏邇的臉哈出一口氣。
“你……你干啥?好難聞!”夏邇趕緊把書立起來,擋住自己的臉。
“好好好……不弄了,不弄了!”周剛趕緊把頭縮了回去,連聲說。
隔了一會,周剛拍拍前排的李軍,說:“你知道我中午吃什么了嗎?蒸肉,還有蛋糕!”
“吃這么好?今天你過生???”李軍驚訝而又羨慕地問。
“沒有。今天我爸生日?!敝軇傃杆兕┝艘谎巯倪?,“那蛋糕好吃得很,只有我爸能弄到蛋糕票!”
“你爸有本事!”李軍露出羨慕不已的神情。
“我還喝酒了,你聞到?jīng)]?”周剛又瞟一眼夏邇。
“聞到了,聞到了,一坐這就聞到了。好大的酒氣!”
“蛋糕真的好吃得很,還有蒸肉。酒我只喝了幾口,我爸比我喝的多多了?!敝軇傔呎f邊笑,眼睛一直觀察著夏邇的反應。夏邇繼續(xù)豎著課本,將自己與周剛隔開,眼睛看著窗外,不說一句話。
夏邇對周剛雖然不是特別討厭,但她怕他。周剛是學校出了名的壞學生,小學到初一,留過至少兩級,按年齡應該上高中,或者初三,所以在現(xiàn)在的班里,周剛個子比誰都大,稱得上是又高又壯實。周剛打架、曠課、頂撞老師、不完成作業(yè),正如陳老師所說,什么壞事都敢做??稍诮Y學習幫扶對子時,周剛點名要和夏邇結成對子。兩個人要坐同桌的那天,夏邇覺得自己搬桌子的手都在發(fā)抖。夏邇搬著桌椅剛走了兩步,周剛突然走過來,奪過夏邇的課桌,很輕松地把它放在自己課桌旁邊,然后笑著看夏邇。夏邇原地立了片刻,很不情愿地走過去。陳老師卻當著全班同學說:“周剛今天表現(xiàn)不錯,能樂于助人。以后你們兩個要在一起好好學習,相互幫助!”
“一定一定!是吧?”周剛嬉皮笑臉地對陳老師說完,又轉頭對著夏邇說。夏邇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夏邇和周剛成了同桌后,說實話,周剛的表現(xiàn)還是不錯的。雖然改不了上學遲到、上課打瞌睡的毛病,但能經(jīng)常借了夏邇的筆記回家抄,作業(yè)也完成過幾回,有時還能主動和夏邇討論問題,和夏邇相互檢查課文背誦。最關鍵的是周剛還把自己的作文書帶到學校來,借給夏邇看。
“你看,寫的多好。春姑娘飛過高山,飛過原野,飛到了我們身邊。你也可以寫出這樣的作文來!”周剛說的沒錯,夏邇最擅長的就是寫作文,有好幾篇都是班上的范文呢。
“這上面的作文都寫得挺好。你作文寫得好,書就送給你了!”周剛把書塞給夏邇。
“我看看就行?!毕倪兘舆^書,“我看完了就還給你?!?p> “行行,你看,隨便看。嘿嘿……”夏邇覺得周剛還蠻好說話的。
唯一發(fā)生矛盾的一次是,夏邇實在不能把筆記借給他,因為自己晚上寫作業(yè)也要用。周剛就開始耍起了無賴,要夏邇幫他把筆記抄在書上。夏邇著急走,因為李燦燦還等著她一起回家。周剛卻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周剛的座位靠走廊,夏邇的座位靠窗戶,周剛不走,夏邇根本出不去。
“你讓開!”夏邇有點生氣,但更害怕。李燦燦也在旁邊試圖把周剛拉開,可她哪里拉得動周剛??!
“不讓!”周剛胳膊交抱在胸前,任憑她們兩人一個說,一個拉,一副堅決不讓的架勢。
“你講不講理???”夏邇十分惱火。
“不講理!你講理,把筆記借給我。”周剛歪著頭繼續(xù)嬉皮笑臉地看著夏邇說。
“跟你說了我也要用!你讓一下,行不行?”夏邇完全拿周剛沒有辦法,語氣里都是懇求。
“我就不讓,陳老師讓你幫助我學習,你不借筆記就是不幫我?!敝軇偡炊紧[越有理了。
“我……”夏邇自己也覺得周剛的話似乎有點道理,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了,“我明天再借給你。好不好?”
“要不這樣吧,如果明天你幫我抄筆記,今天我就不要你的筆記本?!敝軇偨器锏卣UQ劬φf。
“好吧……”夏邇只能屈從,她真擔心自己如果再不脫身,恐怕要回不了家了。在夏邇看來,周剛是什么都干的出來的。
“他怎么這么煩人?”好不容易擺脫了周剛,夏邇一邊走一邊問李燦燦。
“你不知道?老師都不敢惹他。”和夏邇相比,李燦燦是萬事通,似乎沒有她不知道的事。
“不會吧,老師也怕他?”
“他爸爸是財務科長,知道了吧?聽說快要當副廠長了!”李燦燦真是萬事通,財務科長是干什么的,老師為什要怕財務科長,李燦燦怎么知道周剛的爸爸要當副廠長,這些問題,夏邇一個都不明白,但管它呢,只要周剛不找自己的麻煩就好。夏邇想了想,決定不再追問。
第二天,周剛卻并沒有來上課。周剛又開始曠課了。夏邇覺得哪怕只是暫時擺脫了他,也挺好。
又過了兩天,周剛來了,剛一坐下就把頭伸過來,悄悄地對夏邇說:“我和人打了一架,差點動刀子了?!闭f完捋起袖子,給夏邇看他的傷疤。夏邇不敢不看,勉強瞧了瞧周剛胳膊上那道血口子,說:“嚇人?!?p> “這還嚇人?我差點把他的腿踹斷了!”周剛用炫耀的口氣說。夏邇不明白周剛為什么要炫耀打架、喝酒,這明明是壞事啊。
所以,如果說周剛把教室弄得烏煙瘴氣,沒有人會感到奇怪,很符合他一貫的風格,不是嗎?夏邇想著想著就不再為周剛是否該為“吸塵器”事件負責而糾結了。
第二天,陳老師宣布周剛被停課三天,理由是帶頭把教室弄得烏煙瘴氣。
“我沒有!不是我!我一直坐在座位上沒動!”周剛瞪著眼睛辯解。
“不承認是吧?大家都看見了,你還不承認!”陳老師無比肯定地說。
“誰看見了?誰說是我弄的?”周剛突然很生氣地嚷了起來,眼睛在自己周圍的幾個同學身上轉了一圈,繼續(xù)問,“是誰說的?”
“怎么,你還想報復一下?誰說的是不會告訴你的?!标惱蠋煱驯亲酉蛏弦豢s,露出不屑的神情。夏邇把頭埋在胸口,一動也不敢動。
周剛的目光落在夏邇的頭頂,他咬了咬牙,說:“算了,停課就停課,我還不想上呢!”周剛“啪啪”收好書包,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教室??粗軇偙绕渌瑢W都要高大些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口,夏邇突然覺得很難過。陳老師接著又說了什么,夏邇完全沒有聽清,只覺得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刺耳,而他歪斜腦袋,聳起肩膀的樣子,自己一點也不想再看。
?。ㄎ澹?p> 陳老師原本說的是周剛停課三天,可第二天下午,周剛就回來了。夏邇一進教室,看見周剛坐在座位上,著實嚇了一跳。周剛沒有起身給夏邇讓道,只是把身體向前靠在課桌上,在身后留出一道空隙。夏邇沒辦法,只好從他背后擠進去。
“不是三天嗎?怎么才一天你就回來了?”李軍馬上好奇地問。
“他敢停我三天?”周剛撇撇嘴,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我爸一找校長,他就軟了。哈哈——”
“那是那是!你爸是科長,管著全廠的錢呢,誰敢不給面子?”李軍討好地說。
“哼,敢冤枉我!”周剛冷哼幾聲,斜斜地瞟了一眼夏邇。夏邇覺得那目光涼颼颼的,她假裝什么也沒有聽見,開始讀起書來。
夏邇覺得自己不能再和周剛同桌了,她去找陳老師,想換座位。
“為什么?不是坐得好好的嗎?”陳老師一臉的不高興。
“他……他老是影響我學習。”夏邇小聲說。
“我看他還好??!他跟你同桌后進步挺大,不怎么曠課了,也開始寫作業(yè)了,這次考試還差一點及格了。我看看是多少分——”陳老師低頭在一對試卷里翻找出周剛的卷子,“你看,54分。他以前沒打過這么高的分數(shù),都是十幾、二十幾。他還是變化挺大的。這是你幫助他的功勞。”陳老師一氣呵成般地說完,兩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前,等著看夏邇的反應。
“可是……可是我覺得……我的成績下降了。我沒有打到滿分。”
“你要這樣說,我也不能說你錯了,你確實沒有打滿分?!标惱蠋熣Z氣一沉,“你想把成績搞好,我也不能說你自私啊。是不是?哼哼……”陳老師像是在哼,也像在笑。沉吟片刻,他抬頭盯住夏邇的眼鏡問:“你堅持要換?”
夏邇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也看著陳老師的眼睛,點頭說:“嗯!”
“那好吧?!标惱蠋熞恢皇峙脑谀嵌言嚲砩?,挺直了后背說,“你堅持要換,那就只能把你換走。就這樣吧,你可以走了?!?p> 換走就換走吧,盡管現(xiàn)在自己是坐在第二排,是個很好的位置,但只要能離周剛遠點,坐在別處也沒什么。
夏邇終于等到了換座位。那天,陳老師在教室里轉過來又轉過去,就像在撥弄一片蘿卜地,要給每個蘿卜都找一個合適的坑,還確實挺傷腦筋的。夏邇的座位是最后一個確定的,最后一排,同桌何荃。
“你坐在這里看不看得見?”陳老師走到夏邇身邊,俯身問。
夏邇雖然個子不高,但眼睛并不近視?!澳芸匆姟!北M管這個位置對夏邇這樣的優(yōu)等生來說,簡直是差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即使是為了離周剛遠遠的,夏邇也不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并沒有把自己的不滿意表現(xiàn)出來。何荃比周剛要好百倍。這是夏邇唯一覺得安慰的一點。
何荃和夏邇五年級同桌時就相處很好。何荃成績平平,毫不引人注目,但他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少年,長得皮膚白皙、唇紅齒白,從來都是衣冠整潔,性情很溫和,夏邇與他很合得來。
夏邇擺好桌子,抬頭看見坐在老地方的周剛扭過頭來,看著自己。夏邇裝作沒有注意到他,低頭和何荃說話。
“你帶水彩了嗎?”夏邇問何荃。
“帶了?!焙诬跄贸鲆淮蠛兴?。
“能借給我用嗎?我的還沒有買。”夏邇問母親要過好幾次,母親都推說“在買”,但這學期都快結束了,還是沒有買來。夏邇以前都是借坐在身后的李燦燦的水彩,現(xiàn)在只能找何荃借了。
何荃水彩調得非常好,畫也畫得很好。
“如果把所有顏色調在一起,你知道是什么顏色嗎?”何荃問夏邇。夏邇搖頭。
“是白色?!焙诬跽f。
“不可能吧!”夏邇不信。
“我調給你看!”何荃往調色盤里擠出一條紅色水彩,再加入一條綠色,調色盤里變成了一團黑色。夏邇開始捂嘴笑。
“你再等等?!焙诬趵^續(xù)往調色盤里擠水彩,黃色、藍色、紫色……所有的顏色都擠完、調勻了,調色盤里真的變成了白色,雖然是灰白,但實在是大大出乎夏邇的預料。
“真的是白色!太神奇了!”夏邇忍不住驚叫。
“我就說吧!”何荃笑了,嘴角帶著小小的得意。
“你厲害!”夏邇用手指蘸著那灰白的混合水彩,在何荃的手心里點來點去。兩個人笑成一團。夏邇沒有發(fā)現(xiàn),周剛扭過頭來,盯著他倆看了好一會。
下課了,老師剛走出教室,周剛突然走到何荃和夏邇的旁邊。
“水彩調的不錯嘛!幫我也調一個!”他用手指撥弄著何荃水彩盒里一管管的水彩,漫不經(jīng)心似的說,眼睛卻看著夏邇。
“調得不好,胡亂調的?!焙诬跽酒饋恚氤鋈ハ此时P。
“別走啊!你把這拿走了用什么調?。俊敝軇倲r住何荃。
“下一節(jié)課是地理,又不是美術?!毕倪冃÷曊f。
“那下次再調,今天就算了。”周剛看到夏邇開口了,側過身子一邊讓出走廊,一邊說,“去把盤子洗好,下次再好好調!是不是?”周剛沖何荃嚷罷后,又轉過頭來對著夏邇問。
“我調不好。”夏邇不想理他,但不知道如何趕他走。
“我會,下次我?guī)湍阏{?!敝軇傄荒樢笄诘男?。夏邇掃了他一眼,說:“誰要你調了?”有何荃這個繪畫高手,夏邇才不愁調不好水彩呢。上課鈴響了。周剛終于回到他的座位上去了。夏邇長舒了一口氣。
終于到了星期六,下午又是大掃除,夏邇、李燦燦擦窗戶玻璃,何荃提過來一桶水。
“哎呀!”何荃用力太大,水濺在李燦燦鞋子上,李燦燦夸張地尖叫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何荃急忙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我鞋都濕了!”李燦燦遇事有理時,向來不依不饒,“這么冷的天,你弄濕了我的鞋,你陪我!”
“這……這怎么辦?我跟你擦干。”何荃沒了主意。
“擦得干嗎,你?看我不弄濕你!”李燦燦突然一擠手中的抹布,對著何荃一揚,抹布里的臟水滴了何荃一頭一臉。何荃慌忙后退,可哪里躲得過來。
“夏邇,上!”李燦燦繼續(xù)向何荃甩抹布。夏邇看著一向干凈整潔的何荃忙不迭地胡亂擦著臉上、身上的臟水,嘴里連聲求饒:“好了,好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夏邇笑得合不攏嘴。何荃一邊擦,一邊繼續(xù)后退。夏邇突然看見周剛出現(xiàn)在何荃背后,她想喊住何荃,但來不及了,何荃的背撞在周剛胸前,一只腳踩在周剛腳上。
“你敢踩我!”周剛怒目圓睜,雙手用力一推何荃的背,何荃像失控的陀螺一樣,整個人飛出去,肚子撞在前面的桌子上。何荃趴在桌子邊上。幸虧有桌子擋著,否則何荃不知道要飛出多遠。何荃捂住肚子,動彈不得。夏邇和李燦燦驚呆了。
“敢踩我,你好大的膽子!”周剛雙手叉腰,看著疼痛不已的何荃,“過來說清楚,你憑什么踩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何荃勉強能答話,但還是動不了。
“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踩我?以為我不敢打你嗎?我現(xiàn)在就給你好看!”周剛作勢要去打何荃。
“算了,他不是故意的……”李燦燦小聲說。
“不是故意踩了人就算了?那我也踩他,也不是故意的!”周剛握著拳頭又走出兩步。
“他又看不見你來,再說你也已經(jīng)打過他了。你……一會老師就要來了?!毕倪円舱f。聽到夏邇說話,周剛的氣焰突然減弱了一半,他站住腳,扭頭看著夏邇說:“那你說怎么辦?”
“……”夏邇沒想到周剛會問自己,想了一想說,“他跟你道歉吧,道歉,可以吧?”
“他向我道歉?好啊,那他道歉!”周剛點點頭,伸手招呼何荃,“小子,過來道歉!”
何荃捂著肚子走過來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今天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等著!”周剛雙手按住何荃的肩膀說。和大塊頭的周剛相比,何荃明顯文弱瘦小,任何反抗都是多余的。
“叫你提水!”周剛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水桶,“嘩——”把一桶水全部潑在了地上,將空水桶往何荃手里一塞,瞪著眼說,“趕緊再去提!”夏邇又被嚇了一跳,急忙轉身繼續(xù)擦窗戶。
“個子長得這么矮,還擦窗戶!”周剛卻還沒有走開,在背后奚落道。
“我們擦的挺好??!你看,挺干凈!”李燦燦答話。
周剛突然跳上課桌,一把奪過夏邇的抹布,在最上面的玻璃上用力擦了兩下,說:“看這里的灰,這也叫干凈?如果今天咱們班還是只得‘清潔’,就是你們倆的問題!”
“那里我們夠不著啊,剛才我和夏邇跳起來也沒有擦到!”李燦燦一臉委屈地說。
“我把凳子架在桌上,你遞抹布給我?!毕倪冞€真怕再評不到“最清潔”,陳老師不知道會怎么生氣了。她一咬牙,準備跳下課桌去搬凳子。
“架那么高,你不怕摔下來?。 敝軇偫∠倪?,“算了,算了,我今天就學一回**??次业模 敝軇偤艉舻夭亮似饋?。過了一會,何荃提水進來,周剛斜了他一眼說:“你也上來擦啊,站在那干啥?以為自己是女人??!”話說得陰陽怪氣。何荃不敢不聽,乖乖拿了抹布也站到了課桌上。
看著周剛的背影,夏邇仍然惴惴不安,她感到周剛每次出現(xiàn),都像帶著炸彈似的。夏邇真的不希望周剛再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
可周剛總是陰魂不散。
夏邇與何荃同桌了僅僅一個月,又到了調座位的日子,夏邇被安排和李燦燦坐同桌,第三排。
夏邇剛坐定,和李燦燦剛說了幾句話,突然前面座位上出現(xiàn)一個人,還用手拍了拍夏邇的桌子。夏邇一抬頭,又是周剛。
“我說你們倆早該坐到一起,是不是?”周剛背靠墻上,腿架在凳子上,正歪著腦袋盯著夏邇看。夏邇急忙豎起一本書,擋住周剛的視線。
“你坐在哪?”李燦燦問周剛。
“還不是第二排,現(xiàn)在換到中間了?!敝軇倯醒笱蟮卮?。
“好位置!”李燦燦望了一望,說。
“哪都一樣?!敝軇偛辉谝獾卣f。這話夏邇覺得不錯,對于周剛來說,的確坐在哪里都一樣。
“你吃過大白兔嗎?”周剛突然問。
“啥?你說的是大白兔奶糖吧?吃過,吃過,好吃得很!”還是李燦燦在回答。
“看,是不是這個?”周剛掏出兩顆糖,“啪啪”朝李燦燦和夏邇的桌子上各扔出一顆。李燦燦急忙撿起糖,剝開糖紙吃了起來。夏邇繼續(xù)假裝看書。
“你不吃嗎?好吃得很,嘗嘗!”周剛捏起夏邇桌上的那顆,遞到夏邇面前。
“要上課了,我一會再吃。”夏邇接過糖,放進口袋里。
下午放學后,夏邇走到家附近,看見夏聰正在路邊和幾個小男孩玩紙盒子。夏邇拿出口袋里的糖,奶白色糖紙上印著一只可愛的白兔,一看就好吃。
“夏聰,過來!”夏邇喚夏聰。夏聰聞聲走過來。
“你看這是什么?”夏邇打開手掌,露出那顆糖。
“糖!大白兔!”夏聰興奮地喊道。
“你怎么認得?你吃過?”夏邇以前吃到過幾顆那種硬硬的糖塊,奶糖從未吃過,大白兔奶糖更是第一次見到。
“嗯,爸爸有一次給過我一顆?!毕穆敹⒅倪兪中睦锏奶钦f。
“你說真的!”夏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爸爸一向比媽媽還疼自己,怎么會只給夏聰大白兔奶糖吃?夏邇不相信,“你說謊!”
“我沒說謊,就是吃過!姐,我還想吃……”
“是爸爸給你的?你沒記錯?”
“沒有,爸爸說它是牛奶做的,還說只有一顆?!?p> 爸爸給夏聰吃過大白兔奶糖,卻沒給過自己。夏邇不愿意相信,但夏聰不會在這件事上說謊。夏邇突然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
夏邇把糖分成兩半,夏聰含著糖繼續(xù)去玩紙盒子,夏邇把另一半放進嘴里。奶糖濃香甜潤,不像硬糖塊只是單純的甜。夏邇感覺這半塊大白兔奶糖就像能融化的棉花,軟軟的,滑滑的,香甜的味道在她的味蕾上跳舞,再向下流入喉嚨,向上漫過鼻腔,一絲一縷地散開、消融。糖真的很好吃。夏邇鼻子卻發(fā)酸,她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夏邇沒有直接回家,她走過家門口,繼續(xù)往前走,來到河溝的一個拐彎處。夏邇坐在一塊石頭上,抱著雙膝發(fā)呆。一行淚滑出她大大的眼睛。夏邇不管那淚水,就像它不是自己的淚水似的。夏邇眼里又滑出兩行淚。她把頭埋在膝蓋之間,抽泣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天早黑了,河溝對面的路上,下班的人打著手電在走。夏邇隱隱約約聽見母親在喊她。自從搬到城里后,夏邇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噩夢,她幾乎都快忘記那個夢了。現(xiàn)在,夏邇突然覺得那也許不是夢,因為她此刻就置身那個夢里,周圍正是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而她自己,正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