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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入芙蓉林娘子

第三十八回

夢入芙蓉林娘子 墨妃煙 10035 2022-11-27 08:00:00

  自中秋那日淋了雨后,我連續(xù)十幾日發(fā)著高燒,睡在榻上不能起身,直到九月初,才能勉強執(zhí)事。這一病,越發(fā)瘦的不成了樣子,寬大的公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覷著照子中的自己,那圓領子上伸出青筋暴露的細長頸子、蒼白尖削的臉,一雙大的離譜的眼晴不時流露出揮之不去的哀傷!遠遠的傳來終更的鼓聲……

  聞聲曉妝的內人們陸續(xù)點亮了宮燈,一簇簇昏黃的燈光襯著紺青的天幕,冷雨飄瀟,間或有三五倩影投射在窗紙上。像極了坊市間的影戲,被時間提著,規(guī)矩拽著,上演一出出身不由己的戲。

  天色漸漸變作蟹殼青,秋霖脈脈,無休無止,空氣濕潤的仿佛能擰出水來。本應在今日出盡風頭的菊花兒,現如今正在冷雨中掙扎著。欹側了枝葉,墜彎了花朵,滿地黃花堆積!

  帶著本司的小內人們在太清樓理了一早的書。這太清樓只做藏書用,架構甚是高大,加之平日無人居住,直讓人覺著凄凄雨意,清寒入骨。

  我緊了緊身上的褐色雁銜瑞紋花羅夾棉大衫,隨意抽出幾函理好次序的書瞧了瞧,見次序一點兒不錯,轉而望向理罷書的小內人們,微含笑意道:“如今時候還早,你們歇歇兒罷。”

  小內人們聞言,皆滿面歡喜,齊聲稱謝,三五一群,下樓去兩邊廊上領朝食去了。我慢慢踱下樓去,見廊上的御膳局內侍們在放重陽糕,那糕上插著小旗,食參食丁各色干果子,顏色甚是艷麗喜慶。領了一塊糕并一盞熱氣騰騰的厚樸湯,尋了個擺著隱幾的坐榻靠了,啜一口熱湯,頓時愜意的瞇起了眼睛……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隱隱夾雜著腳步聲,那聲音自回廊的一端傳來,由遠到近,至我身旁住了。我理了一早的書,身子已是疲乏的狠了,不欲理會外事,遂佯做不曾聽見,依舊閉目小憩。

  耳畔響起熟悉的說話聲:“大伙兒忙的藥傀儡一般,團團打轉兒。妹妹如何打起坐來了?”正是司籍蘇云娘。

  我聞言只得推開隱幾,站起身來同他見了個禮,抬手緩緩捋著皂紗幞頭的一只腳兒,和言道:“司長哪里來?理了一早的書,這會子乏了,打個盹兒?!?p>  我聞言,低眉頷首,福身應了。唇角泛出的一絲兒笑意,轉瞬即逝。緩步踱去窗前,茫茫然望向一天冷雨……

  重重殿閣佇立在雨中,晦暗而迷蒙。重重的壓在人心上。西風吹雨,飄瀟于明黃的琉璃瓦上,使那明黃色顯得格外鮮潤,似欲流動一般!

  忽見一列小黃門擎著鎏金大盤,自西廊下魚貫行來……

  “官家宣賜!”

  “官家宣賜御花!”

  小黃門的傳報一聲高似一聲兒。那尖細的嗓音與常人相較,格外與這禁中的氛圍相宜!透過嘩然冷雨,清晰的傳入我耳中!

  太清樓一應執(zhí)事人等并司籍內人們聞聲,齊集樓下正堂中,依次領取御賜菊花。

  粉紅色的桃花菊簪在小內侍的幞頭上,襯著艸綠的公服,隱隱透那么幾分春日里的喜慶來!

  我信手揀了一枝兒小朵的野菊簪了,走去堂中一角的空椅中坐著,看茶酒班的小內侍們布置宴席……

  不覺時移,一排排朱漆茶床擺滿了節(jié)食。重陽糕上插著剪彩小旗,摻食丁各色干果子,以新鮮菊花為飾。雖只是吃食,冷眼瞧去,倒有幾分像上元夜端門前的山棚彩燈。不經意間透出盛世的底蘊來!

  遠遠的傳來腳步聲兒,雜踏而紛繁。

  “圣駕到!”

  “圣駕到!!”

  “圣駕到?。。 ?p>  小黃門拍手傳報,一聲緊似一聲兒。

  太清樓押班內侍聞聲,向一眾小殿值打了個手勢。眾殿值一齊上前,下了重重簾幕。

  我望著眼前的情景,一時呆住。

  “林掌藉,你如何只瞧那簾子?莫非想見相公學士們不成?!”

  司籍蘇云孃不知何時立在了我身后,含了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望著我。

  “我瞧那簾子的顏色暗了些,感佩官家節(jié)儉罷了!”我冷哼一聲,轉而吩咐本司小內人道:“圣駕到!立班!”

  小內人聞聲,齊集堂中。我自正了正幞頭,理平衣襟,押班上樓,立班于簾后。

  那竹簾十分致密,映著暗黃繒幃,將高大的書架兒淡化成了暗淡的影子,直壓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不禁使人暗想:外頭的人若是瞧簾幕后,只怕連我們身影都很難看清罷!

  上樓的腳步聲兒打斷了我的思量。回過神兒來,望向簾幕外頭,只見許多緋紅的、深紫的、艸綠的袍服依稀晃動著!我著意去瞧那緋紅的公服,想從人群中分辨出他的身影。

  瞧的久了,眼前只剩下一片被簾幕襯變了的橙黃色!

  我以卑微的姿態(tài)折腰侍立,立得久了,仿佛覺這才是自己的本來面目,只是天家的一個物件罷了!

  稀薄的黃繒幃子,散發(fā)出淡淡的霉味兒。那暗舊的顏色、分明昭示著官家的圣德!卻不啻銀漢天河,將宮人們同外界隔開來。讓我們同那幃子一塊兒發(fā)霉、暗淡下去!

  “這些圖籍皆是太宗朝、先帝時積下的,多是孤本。改日下秘閣去,教人重抄,你們看著也便宜些?!币话涯新暫裰販喓停[隱傳入耳中,正是官家的聲音!

  “學士臣修敬受命?!彼麥睾偷穆曇魝鱽?。

  我聞聲,旋即舉目向簾外望去。他折腰拱手的身影朦朧映入目中。像極了戲臺子上的魁儡人偶,演著一出兒身不由己的戲,暗淡而凄涼!

  有淡淡的綠梅沉水透幕襲來,恍惚間,覺著自已還在平山堂一般。那優(yōu)雅暗淡的梅香終抵不過滿室龍誕御香,漸漸的消散!

  心中發(fā)酸,卻再也流不出淚水來沖刷這悲傷!

  “我記得先帝御注了一部禮記,把來與我瞧瞧?!笔枪偌业穆曇簦鲌D籍。

  立在我前面的蘇云孃聞言,旋即起身,擘簾而出,帶著幾分倉促的喜悅。

  不過,透喜悅并沒有保持多久,隨著鄧大官的喝斥,變做了惶懼。

  “胡涂宮婢!官家宣索,豈容你肆意拖延!”

  四處尋書不得,蘇氏嚇得惶然跪地謝罪,聲音止不住的顫抖著。

  “妾……妾惶恐!官……官家開恩,容妾再找來!”

  “不必了!”官家的聲音透出明顯的不悅來。

  蘇云孃惶然叩首,匆匆退到幕后來,不住舉袖點拭眼角兒。

  “先帝御書,司主之人,茍非其人,便是吾不孝!鎖院艸制,遷司籍……司籍蘇氏為掌籍!”官家把袖一拂,自下樓去。

  眾臣見了,放輕了腳步兒,折腰拱手,緊隨官家而去。

  “去瞧瞧誰在玉堂當值,傳官家口諭,鎖院艸制,遷司籍蘇氏為掌籍!并無詞頭兒,教他自思量著撰來便是?!焙熗鈧鱽淼穆曇纛H冷清,似是新遷的翰長王拱辰。

  “是!”一個尖細的聲音應了,匆匆退去。

  窗外的雨肆無忌憚的落著,嘩然作響。不時傳來蘇云孃壓抑的啜泣。

  我見眾人皆下樓去,并無一人少留,心下不免失落。正胡亂思量著,一道影子倏然向我壓來,我下意識將身子一閃,耳邊只聽得一聲悶響,卻是司長蘇氏撲在了地上!

  本司內人“呼啦啦”圍攏了來,膽小的把手掩口,失聲尖叫起來。素日同他玩的好的幾人,有的掐人中,有替他順氣,慌亂著去救。我亦唬了一跳,待轉過心思,忙呼了幾個散值內侍,吩咐了他們將蘇氏抬了,送去醫(yī)官局。

  因本司長謬誤,我又為本司最高職官,只得押班入尚宮局,脫簪待罪。

  披發(fā)跣足跪在尚宮局中庭,任漫天冷雨落在身上。久了,也就不覺著冷了。茫然地望著發(fā)稍兒連成細線的雨水。

  “去與林掌籍打傘!”林尚宮的聲音自階上傳來,透著幾分不忍。

  “妾……這……只恐連累坐罪?!币粋€尚宮局的內人遲疑道。

  “汝自去便是!官家圣人一向仁德,從不連坐。林夫人這般請罪,不過是舊例罷了。他身子弱,倘或再不好了,教我怎生過意的去呢!”

  那內人福了一福,自撐了一把桐油青布傘,下得階來,行至我身側住了,將傘替我兜頭撐起。那連成線兒的雨水,像被遏住一般,頓了頓,斷開來。身上單薄的素絹衣裙?jié)襦N在身上,偶有冷風吹過,凄寒入心。

  不知過了多久,中庭隱隱有雜沓的腳步聲兒響起。我舉目去看,卻是坤寧宮押班兒吳金珠,宮正李氏并兩位司正。他們一行人自廊下行來,至正門階上住了步子。

  “傳圣人教旨,放司籍司上下人等過誤?!眳墙鹬椴帕⒆∧_步兒,旋即宣旨。

  我聽了,俯身叩首,謝道:“罪妾林氏同司籍司全班人等,叩謝圣人不罪之恩?!鄙砗蟮男热艘积R叩首,濕嗒嗒的衣料拖在泥水中,發(fā)出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拖沓、小心,生怕行差踏錯似的。

  吳金珠上前攙了我起來,半扶半抱將我扶掖至堂中坐了。

  林尚宮旋命小內人攏了炭盆,掇至我身前。三四個小內人拿了手巾,慌亂著圍在我身邊兒,擦頭發(fā),擰衣裳。

  我舉目四下瞧了瞧,只見本司的小內人們立在廊下,瑟瑟發(fā)抖。

  遂轉向宮正李氏,略福一福,道:“李夫人一路辛苦,若有話,只管問妾?!?p>  李氏聞言,站起身來,一福還禮,笑道:“皆是蘇氏不曉事,自家糊涂,平白連累別人受苦!”

  我只略笑一笑,并不接言。

  李氏把手理了理幞頭腳兒,陪笑道:“并無甚要緊,不過依例記上一筆罷了?!闭f著,喚兩位司正上前紀錄。

  “林夫人可將蘇氏過誤細細道來?!崩顚m正問話時,自帶著幾分職官的威嚴。

  我只得將適才太清樓之事,一一道來,兩位司正執(zhí)筆記錄。

  “林夫人,蘇氏為何瀆慢先帝御書?可是平日里不盡職?”李宮正忽出言打斷我的話。

  我扶了扶額角兒,微微一笑道:“告李夫人,妾素日同蘇氏一處供職,曉得他不大認得字,只管各處應對。今日官家宣索先帝御書,他實時出去應對,也是一片忠心為主。”

  李宮正聞言,目光灼灼,上下打量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心慌不已,微微紅了面頰,垂下頭去。

  “他既不識得字,做個掌籍也不算委屈他?!崩顚m正不再追問,站起身來,同我做辭。

  我站起身來相送,猛覺一陣頭昏,天旋地轉,幾乎跌在地上,幸得一小內人及時抱住。

  堂中諸人見了,盡皆圍攏過來,向我投來或真或假的關切目光。林尚宮走上前來,把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嘆道:“造孽??!燒得直似火爐一般燙!”轉而呼了一個小內人近前,吩咐道:“教人備了檐子,將林夫人送回住處,再請醫(yī)官來看?!?p>  昏昏沉沉椅在檐中,透過半開著的窗牖,看到的景色凄涼而黯淡。

  朱紅的宮墻高高矗在那里,襯得宮道格外狹窄。那狹窄的宮道無限延伸出去,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或枯黃或暗紅的敗葉粘在地上,散發(fā)出奇異的味道,使人嗅到,不由自主生出幾分厭世的情緒來。

  他此時正在對御飲宴罷!禁中便是這一樣好處,再怎樣凄寒的時氣,總有鏨金劃銀的火爐子去烘暖它!再如何黯然的心情,給教坊的急管繁弦一襯,也便歌舞升平了!

  整日里昏昏沉沉睡在榻上,又兼外頭陰的沉黑,幾乎不辨日夜。漫天落著冷雨,嘩然作響,在這響聲中,隱隱透出幾句低沉的對話聲。

  “妙玉,放早膳了,起來吃些罷?!辈灰粫?,司樂殷韻奴提著個清漆食盒子轉進來。

  七姐兒緊隨其后,把手撣著頭上的花冠,抱怨道:“這雨只是落個不住,淋壞了冠子,浸透了花靴。

  我聞言,使力撐起身子,扯過一件兒兔褐涼衫披在肩上,微哂道:“九百,這般時氣,四處發(fā)了河一般!咳咳……你如何不穿木屐子?只曉得怨天恨地?!闭f罷,著意去瞧他腳下。

  只見一雙尖翹翹的二色花靴,猶自沁出水來,隨著他的腳步,印出一路細巧的水印子。

  忍不住掩口笑道:“真真造化生人是極不公平的!人家潘妃是步步生金蓮,你倒好,討不來金蓮,只管踩了水跡子出來。給人瞧了,只道洛神失了腳,落在蓮池中,卻是無法‘凌波微步’了。你實說,可是失腳落在瑤津池,才爬了上來的?”

  把個韻奴笑的直打跌,差點撂了手上的食盒。推著七姐兒,笑道:“快去擰他那壞嘴!”說罷又笑。

  七姐兒紅了臉頰,將鞋向裙中縮了縮,喃喃道:“林姐姐若能開心些,打趣兒幾句也不妨的?!?p>  見他這般,我不禁心中感動,微微紅了眼圈兒。呼了個小內人近前,吩咐他開了箱子,尋出我的鞋襪,與七姐兒替換。

  韻奴揭開食盒蓋子,將盤盞掇了,向窗下的一張窄案上擺。

  我忽憶起司長蘇云孃,自重陽那日他昏倒后,我便再沒見過他。在這禁中,坐罪落職的女官,又病著,想來日子必是不好過的!

  遂問著七姐兒道:“我這些日子病著,也少見人。你常在外頭,可知司長病的怎樣了?”

  七姐兒聞言,撇了撇嘴兒,道:“姐姐自家也病著,卻有心思關心他?他如今再不是司長了!姐姐只教他蘇掌藉便是。”

  我聽了這話,把手使勁一拍榻角兒,微斥道:“我問你他病的如何?你如何夾七夾八,說這許多淡話?”

  七姐兒冷不妨唬了一跳,蹋著一只鞋站起身來福了福,囁嚅道:“告林夫人,奴這幾日,并不曾見過蘇掌藉,只聞同他好的幾個人私下議論,說他的病倒是好了,只是賭氣絕食,已七八日不曾吃東西了!”

  見七姐兒這般拘禮,我軟下心腸,勸他道:你天性純良,不可因他人三五言冷語,一兩句訓斥,便心生怨恨?!?p>  七姐兒福身應了,彎腰去穿那只踏在腳下的鞋。

  我想到本司無人執(zhí)掌,遂教那小內人一并開了衣箱子,尋了我的公服出來,自掙扎著起身穿戴了。

  才坐下吃飯,便聽得廊下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想是有不少人來。遂站起身來,身子虛透了的,只覺天旋地轉,不能視物。急把手去扶案角兒,不想卻扶空了,合身撲在案上,將一桌盤盞,“叮叮咣咣”盡數掀在了地下,砸得粉碎。

  韻奴七姐兒忙上前將我攙起來,扶在一張交椅中坐了。呼了幾個小內人進來,收拾地上。

  正亂著,鄧大官已帶著七八個小黃門轉過圍屏,烏壓壓立在我房中。

  “幾日不見,林夫人架子倒是越發(fā)大起來!可是飯菜不合口兒?”鄧保吉出言打趣兒,一雙眼笑的瞇了起來。

  我聽他這般說話,頗為尷尬,才欲陳說緣故,不想又被他搶先道:“夫人莫惱,回頭我說與官家,請官家將進余的御膳賜一分兒與你便是了!且是犯不著動氣掀桌子?!闭f罷,掩口而笑。他身后侍立的小黃門聽了這番話,盡皆掩面竊笑。

  我見他們這般,只覺十分刺心,又不好發(fā)作,只得賠笑道:“鄧大官玩笑了!這樣大的雨,你還親自走一遭兒,定是有公事吩咐罷!”

  鄧保吉滿面堆笑道:“官家口諭,傳宣掌籍林氏福寧殿侍奉筆墨!”

  乍聞此言,心中一片茫然,不辨悲喜。

  “夫人如何只是發(fā)呆,快些起居了,同我去罷!”直到鄧保吉尖細的聲音響起,我才回過神兒,站起身來,深深行下禮去,口中道:“圣躬萬福?!?p>  行罷禮,七姐兒上前攙了我起身。韻奴趕上前來,將那件兒兔褐涼衫披在我肩上,仔細系好了帶子。

  我同了鄧保吉一路出去。才行至門首,便有一個小黃門上前,將一把青布大傘替我兜頭撐起。鄧保吉丟了個眼色與另一小黃門,那小子十分乖覺,旋即行至我右手邊兒,打了個躬,伸手扶住我的手臂。

  一路無言,我只覺身上軟綿綿的,如同踏在云中。被那小黃門緊緊扶持著,踉蹌前行。

  行至福寧宮門,鄧保吉上前同直門說了些什么,復引著我進門,向右廊下行去。替我撐傘的小黃門遂將傘收起,躬身退下。待行至正殿時,扶持我的小黃門亦放開手,躬身退下。鄧保吉自入殿去。

  只剩我一人立在門首。殿中簾幕低垂,侍立的宮人內侍雖多,卻一些兒聲響也無,連呼吸多是輕細小心的!我向右退開幾步,躬身侍立著。深秋的風梳過庭中木葉,蕭蕭作響。凄冷的雨霧隨風漫舞著!

  “官家有旨,宣掌籍林氏入對!”小黃門一聲聲的傳報響起,回蕩在高大的殿中,尖細而悠長!

  我抬手正了正幞頭,啟步進殿。甫至殿中,便有一個身著公服的小殿直上前引路。我同他見罷禮,折腰低首,隨他一路行去。

  只瞧見一道道低垂的黃緣幃子,隨著我們的行進,被重重擘開,復又垂下。

  行至一朱漆門前,那小殿直住了步子,躬身奏道:“掌籍林氏,奉詔入對。”

  門內旋即響起一個尖細的嗓音,道:“宣林氏入對。”隨即便有人將門開啟。

  我稍稍抬首,只見一架朱漆描金戲龍的大屏,塞門而立。有一小黃門繞過屏來,引我入內。

  我躬身叉手,隨他進去。目之所及,僅至他公服的衣角兒。

  須臾,那艸綠的衣角兒便住了。我心里已知官家就在前面。隨即躬身下拜,口稱:“掌籍妾林妙玉見駕,圣躬萬?!?。

  有腳步聲響起,至我身前住了,一雙皂羅靴出現在視線里。我稍稍抬首,欲確定著靴之人的身份,看見的是赭黃的袍角兒。旋即垂下頭去。

  只覺手臂一緊,抬首去看,卻不想正是官家。他此時正微含了笑意,彎腰相扶,與我不過尺許距離,御衣上的薰香撲面而來。

  面上灼熱起來,我不由屏住呼吸,就勢起身。待官家放開手,旋即退開一步,躬身侍立。

  “抬起頭來!”官家的聲音響起,似是隨意一說。

  我卻只得依言抬首。正對上官家的目光,那目光隱隱透出幾分憐惜。

  “可憐見兒的,一病竟瘦了這許多!”官家出言,嘆息不已。

  我不便接言,只微笑侍立。

  半晌,官家又道:“傳宣你來,原是想教你理一理架子上的書,重寫了簽子來。如今瞧你病的這般,只怕勞累不得。嗯……替我研些墨罷!”

  我聞言,福身稱是。緩步行至御書案后,揭起硯匣蓋子。執(zhí)鎏金銀匙,舀了白玉盂中的水,傾在硯池里。見御書案上擺著十余個墨匣子,遂一一打開,挑了一塊兒廷珪墨,拿在手中細看,那墨果被磨平了一角兒,想是官家常用的。遂攬住袖角兒,把在硯中,旋腕輕研。

  御硯不比文士書齋之硯以奇巧見長,形制甚大。我研得累了,又不便停下,遂將墨悄悄移在了左手中。

  “鄧保吉,你來替替林夫人?!弊谟巫又虚]目小憩的官家,不知何時已坐直身子,饒有興味的看著我。

  鄧保吉躬身稱是,上前接下了我手上的墨。我沒了事做,立在一旁,十分尷尬。

  官家坐在御椅子中,以手撐額,側首視我。直看的我渾身不自在起來,慌亂之下,把手來回卷著袖角兒。

  “掇張短榻來,請林夫人坐?!惫偌覔Q了個姿勢,坐得正了,吩咐小黃門。

  侍立在側的兩個小黃門聞言,躬身稱是。旋即自簾幃后抬了一張朱漆短榻來,置于窗下,正對著御坐。

  我行至御書案前,躬身下拜,辭道:“官家恩出非常,妾品秩既微,不敢僭領御用物?!?p>  官家微微一笑,道:“無妨!你坐著便是?!?p>  我不敢固辭,只得再拜就坐。

  “聽你說話,似是南人?!惫偌页鲅栽儐?。

  我復站起來,躬身對道:“奏知官家,妾故里維揚?!?p>  官家聞言笑了笑,擺手示意我坐下,道:“私下說話,你無須拘禮?!?p>  我頜首稱是,復又坐下。

  官家以手扶額,呼了個小黃門近前,吩咐道:“點了茶來?!?p>  那小黃門躬身稱是,輕手輕腳兒退出殿中。我身子發(fā)熱,被他帶起的些許冷風一撲,忍不住掩袖輕咳了幾聲。

  “你自覺著身子如何不好?”官家蹙眉相詢。

  我聞言,微有一驚,掩飾道:“告官家,妾自小體弱,想是冒風受寒,故有一兩聲咳嗽?!?p>  “我記得去年你在秘閣,咳了好些血,昏厥過去。今年六月里,又因病出禁中,幾乎不治。如何是風寒?”官家日理萬機,不想竟將我的事記的如此清楚,可見是用了心思的。

  主上問話,我只得將病情如實奏知。官家蹙了蹙眉頭,道:“你年紀尚小,禁中良醫(yī)又多,好生調理,想來沒甚妨礙。只不可勞累了。待明堂大禮后,你便去大姐兒閣中侍奉罷!少些職事,也能得空兒調養(yǎng)身子。”

  入了公主閣,雖說清閑??晒魍淠该缯讶菽镒幼≡谝黄?,苗娘子盛寵,官家隔三差五便會去他閣中,免不得時常相見……正想著,忽被官家出言,打斷思緒?!胺蛉丝墒恰辉溉ス魑皇谭睿俊?p>  “妾……妾御前失儀,伏乞官家恕罪!”我意識到方才對御無狀,旋即伏地請罪。

  “起來罷。你身子不好,精神短些也是有的?!惫偌颐移鹕?,微含笑意道:“你尚未答我問話!”

  “妾……愿去?!敝魃现?,是每一個大宋臣民都無法拒絕的罷!

  “奏知官家,茶已點得,請旨擺在何處?”茶酒班的押班兒內人入得殿中,躬身請旨。

  官家轉顧他,道:“不必進茶床,擺在書案上罷,吃著便宜些?!?p>  那押班兒福身稱是,擺了擺手,便有幾個小內人高擎一色朱漆托盤,魚貫入來,行至御書案前住了步子。押班兒將托盤中鎏金杯盞掇了,一一置于案頭。率小內人們躬身退出了殿中。

  官家笑指一茶盞,向我道:“此茶乃是蔡襄進了來的,我平日里常吃,夫人請試飲之?!?p>  我聞言,伏身于地,拜舞稱謝畢,起身上前,執(zhí)了茶盞在手中。茶香撲面襲來,霸道而凌厲,隱含龍麝之氣。只嗅著,已令我有些不受用。

  官家執(zhí)盞輕啜一口,將茶盞置于盞托上,伸出一指,輕點著案角兒,舉目視我。我原受不得那郁烈的香藥氣息,主上宣賜,不飲又失禮,兩相權衡,只得勉力抿了一口。

  “奏知官家,墨已研得了,請試試濃淡。若不像意時,臣再研來?!编嚤<蜒泻昧四?,躬身請旨。

  官家聞言,站起身來,就筆架子上挑了一枝尺許長的大筆,拿在手里瞧了瞧,復又放下,向鄧保吉道:“取澄心堂紙來?!编嚤<響耍呸D過身去,官家又道:“要大幅些的。”鄧保吉聞言,復回轉身來行了一禮,慢慢退出殿中。

  官家緩步踱至窗前,把手去推那高大的朱漆描金飄窗。推得開了,四下一顧。廊下侍立的小黃門旋即持了畫桿上前,躬身行禮,將飄窗接了去支起。

  窗外濕冷的空氣旋即撲進殿中,將滿室茶香衣香沖淡了些許。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兒。

  官家立在窗前,久久望著漫天冷雨。

  “如今淫雨彌月不止,宮中尚如此!也不知百姓的茅廬艸舍怎樣了?況明堂大禮日近,莫不是我……政令有失,致此天罰?!”官家這番話沉重而壓抑。

  我抬首看向他,見他微微佝僂著身軀,仰首望向鉛灰色的天空,胡須、袖角兒偶被冷風向后掠起。

  我不確定他是在同我說話,只得站起來,躬身而立。

  半晌,官家的聲音又響起:“林夫人,我……有些累了!江山社稷的份量太重,我近來時常覺著……力不從心似的!”

  乍聞此言,我有一瞬怔忡,官家的話和著雨聲,回響在高大的殿堂中,有一種奇異的空曠。

  這沉重的話語似大石一般,壓得一殿人不由自主跪在地上。

  “陛下!妾本寒微,蒙主上天恩,忝侍宮禁。自當兢兢業(yè)業(yè)以侍上。外廷軍國事,妾身為婦人,不敢豫聞置喙!伏愿陛下恕罪!”

  “是我失言了!你們起來罷!”官家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凄涼蕭索的意味。

  我同了殿中眾人謝恩起身,望著官家蕭索落寞的神情,中了蠱一般開口:“官家在我大宋百姓的心中,是神明一般的!不可輕言??!若累了,不妨做些開心的事,見些想見之人罷。”

  彼時秋雨正勁,我的話語久久回蕩在殿中,夢一般不真實,仿佛出自他人之口,與我毫無干系似的!

  下一刻,卻切切實實看見官家緩步繞過御書案,向我一步步行來,至我身側方住,目光灼灼相視。

  我慌忙福了一福,低下頭去,使勁兒絞著雙手……

  鼻端傳來龍涎的香氛,飄忽不定?!耙娤胍娭吮銜嫘溺郏俊惫偌业穆曇魝鱽?,似是在問著自己。

  我不敢接言,只輕輕頷首。

  “你衣上薰香清雅高潔,令人嗅之,一解人間的煩憂??!”官家不知何時又走近了一步,同我不過尺許距離。此時正閉目深吸一口氣,緩緩吐納著,溫熱的鼻息拂在了我面上。我不由大窘,臉上連著脖頸多發(fā)起熱來,只怕官家瞧見,遂悄然向窗前挪了挪,低下頭去。

  “這香氣,我似乎在哪里聞見過的,哪里呢?”官家以手扶額,作思索狀。

  半晌無言。我只覺額頭手心隱隱沁出冷汗來,給窗外的冷風一撲,微微發(fā)著抖。

  忽覺身上一暖,回首去看,只見肩上多了一件寬大的鶴氅,熏染著郁烈的龍涎。官家立在我的身側,垂目相視,溫言道:“如今時氣不好,怎地穿這樣單薄?!边@一番言語舉動,倒象是做的慣孰的一般。

  官家雖說仁善和氣,卻頗自矜身份,決不會同不相干的宮婢如此親近!我心中忐忑,把手提起那大氅的衣緣,生怕它拖在地上,瀆慢了御衣!行下禮去,辭道:“官家愛惜賜衣,原不應辭的。但國家禮制,尊卑有序,婢妾微賤,不敢僭用御衣服!”說罷,將肩頭御衣取下,雙手捧著,深深垂下頭去。

  “去將窗子放下罷?!惫偌业穆曇魩е鴰追譄o奈。

  窗外御廊下侍立的小黃門聞言,旋即上前,輕手輕腳的撤去畫桿,放下飄窗。

  只覺手上一輕,有人自我手中將御衣取走。

  我行禮再拜,直起身來。見官家已走去了御書案后,正舒展了雙臂,由兩個小黃門加衣……

  見此情形,面頰漸次灼熱起來,下意識把手去弄腰間的玉帶版,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室中龍涎御香復濃郁起來,飄忽不定……

  “請官家旨意,裁多大幅?”鄧保吉帶著兩個小黃門,捧著成卷的紙張,躬身請旨。

  官家略向那紙瞟一眼道:“放下罷,我自來裁?!?p>  鄧保吉躬身稱是,他身后的兩個小黃門躬身上前,將紙撂在書案上。

  官家將那卷三尺許寬幅的紙取過,解開紅小索子,使玉鎮(zhèn)尺壓住一頭,徐徐展開約六七尺,取過適才那支大筆,做勢寫了幾筆,蹙起眉頭,似是不中意,將那筆撂下,換了一支略大些的,又拭寫了幾筆,方露出滿意的微笑。招手示意我近前。

  我只得小步趨前,福了一福,略略抬首。

  官家把手指一指衣袖,道:“卷起些許?!?p>  這勾當乃是小黃門平日所做,原非司籍內人本等。我欲陳說原故,再三斟酌,終未敢出口。把手攬起官家的袖角兒。因太過緊張,手上發(fā)抖,指尖誤觸到中單袖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官家覺察到,垂目視我。

  我越發(fā)羞窘,顫抖著雙手,繼續(xù)替官家挽好另一個只袖角兒,躬身退下。

  松下一口氣兒,只覺周身被龍涎御香籠罩,無法擺脫。

  移時,官家寫得了兩幅大字,宣我上前觀看。

  一幅“明堂”兩字,作篆體。筆畫虬勁連綿,似一氣呵成。

  另一幅“明堂之門”四字,作飛白書。如斗大字,筆筆飛白,似銀絲鐵劃。

  我看罷,心中十分欽佩。福了一福,進語稱善。

  官家自己亦十分滿意,呼了鄧保吉進前,吩咐道:“待明堂祠畢,將此字藏于宗正寺?!编嚤<獫M面堆笑,頷首稱是。

  多番起居拜謝下來,我只覺渾身酸痛,頭上發(fā)暈。熱度一陣陣兒襲來,微微沁出冷汗。因是在御前,不敢有些許放松,掙命撐著。

  官家寫字像意,興致頗高,只不肯離開書房。泛索了點心果子,自書架上取了一函書下來,打開細觀……

  我實在支持不住,不經宣賜,自在短榻上坐了。

  官家瞧見,撂下手上的書,走近我身邊兒,把手探了探我額頭,旋即道:“傳宣王醫(yī)官速來?!绷r便有小黃門領旨,一溜小跑,去請醫(yī)官。

  我待辭謝,卻已來不及。官家順勢坐于我身側,嘆道:“早知這般,便不教你走這一遭了?!?p>  我暗自思量,傳宣醫(yī)官入福寧殿,此事非小!遂向官家道:“妾生草莽,微賤已極。蒙官家見憐,宣賜醫(yī)藥,不勝感激。有一言進上?!?p>  官家把手按住我肩頭,阻止了我行禮,道:“你有話只管坐著說罷?!?p>  我深吸了一口氣兒,道:“福寧宮傳宣醫(yī)官,中外必然生疑,誤以為圣躬不寧,龍體違豫。輕則徒使中外憂懼,重則動搖國本。果如此,妾萬死不足以贖其咎!請官家收回成命,從速召還傳旨中官?!?p>  官家垂下溫和目光視我,嘆道:“此言甚是。我瞧你面色煞白,這便教人送你回住處,再讓醫(yī)官診視?!?p>  說罷,吩咐鄧保吉召還適才傳旨的小黃門,又教人安排下檐子,送我回住處。

  我勉力行禮稱謝,在小黃門的扶持下,乘檐子離開福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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