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天降大雨。
我坐在裝飾華美的犢車中,擘開繡簾,望著窗外暗沉的雨幕……
雨中的東京城有些模糊不清,但依舊喧鬧。酒樓上的客人吃的微醺薄醉,失手掉了白團扇。賣冰飲子的小販們苦著一張臉,手忙腳亂的收著攤子。一家小茶坊里坐滿了避雨的行人,他們此時正饒有興味的圍著一個賣卦人,聽他講那無常的人生。窗外不時有撐傘的人勿勿行過,及見一輛陷在泥中的太平車,紛紛過去幫忙。
朱輪畫轂,華麗的宮車載著我,緩緩駛向那座禁城,將我一生的企盼以及美滿遺落!雨中的京城,漸慚模糊成了背景。
犢車入得禁中西北角門子便住了,我緊緊抱著那隨身包裹,下得車來。
早有四個南班的小內(nèi)侍抬著一頂銀銅檐子候著,見我下車,忙上前為我撐傘,將我扶上檐子。
一路行過,見御柳成蔭,障雨欹風?,幗虺氐募t蓮,接天連葉,一陣疾風吹過,驟雨飄瀟,霎時折損無數(shù)。
及至內(nèi)尚門首,住了檐子。尚儀方氏、司樂殷韻奴、司膳劉氏、孫七姐兒幾人皆立在門首。見我下了檐子,七姐兒忙跑上來,立時將手里的傘替我兜頭撐起,挽了我的手臂,行至門首。
我含笑向眾人一一行禮。
方尚儀拉了我的手,仔細端詳半晌,嘆道:“可憐見兒的,越發(fā)瘦了!當時見你落水,幾乎不曾將我嚇殺!你那時被玉堂的歐陽內(nèi)翰救了上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面如金紙,連氣息都微了!幸……幸而這會子好好回來了。”說著,別過頭去,微微哽咽。
韻奴亦趨前,替我撂著鬢髮,嘆道:“咱們好了一場,不想季玉卻再也不能回來了!這都怨我胡涂,著了蘇氏那賤人的道兒,害了季玉!”說著,忿然把手自批了一下面頰,待要再批,被我抬手攔下。
勸道:“你莫要這般,他猴兒一樣的性子,不是你,他自己也在這禁中待不長久!況這回他卻是因禍得福了。”
七姐兒沖上前來,握住了我的手,哭道:“嗚……他……他們都說姐姐……說姐姐死了!蘇司長帶人將姐姐屋子里值錢的東西都拿去了,我攔著,教他使人打了一頓,罵我不開眼,說如今司里是他管勾,便是……便是打死了我,也沒人敢理會!”
我一向不甚重視財帛,倒不覺著有什么,抬袖替七姐兒試淚,柔聲勸道:“妹妹莫哭,姐姐既回來了,便會著意看顧,不教人輕易欺了你去!至於那些財物,生時不曾帶來,死亦不得帶走。況我們在禁中,使用也是有限的?!?p> 七姐兒漸漸止了哭聲,抱著我的手臂,不時抽泣著。
雨天濕氣頗重,我的身子才好些,禁不住微微發(fā)冷,把手一探額頭,卻是又作起燒來。
方尚儀見狀,喚了兩個小內(nèi)人上前,教他們送我回屋中歇著。
又拉了我手囑咐道:“我瞧你氣色不大好,且莫急著執(zhí)事,歇幾日,大好了再說罷。”
我復行了一禮相謝,攜著七姐兒的手,作辭離去。
甫至房中,只疑走錯了地方。幃帳簾幕煥然一新,一色兒的上用碧紗。
我身上乏的很,只略瞧了瞧,便扶著七姐兒的手,進了東屋寢室。行至榻邊兒,頹然睡倒。
窗外的雨,落的越發(fā)緊起來,即便是閉了窗子,撂下紗幃,依舊有濕氣隱隱透入,悶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我把手撫著胸口兒,微微喘息。
七姐兒掇了個隱囊,挨床屏放好,扶了我靠著,又開了箱子,翻出一條略厚些的素羅夾被,與我蓋了。
方坐在榻邊兒,探手摸了摸我的額頭,驚道:“林姐姐,你覺著怎樣?要不要叫個醫(yī)師來,與你瞧瞧?”
我苦笑一下,退了退右手袖角兒,抬起手臂給他看。
他驚呼了一聲,半晌才遲疑著伸出手指,輕觸那刀痕。仰面視我,詢道:“誰把姐姐弄成這樣的?!”
我見他害怕,遂拉下袖角兒,撫著他紅撲撲的面頰,微笑道:“是王醫(yī)官為救姐姐的命,不得已扎了淬過藥的針!這會子聽你說請醫(yī)官,且是怕的了不得!”
七姐遂吐了吐舌頭,轉(zhuǎn)開了話題:“姐姐在瑤華宮時,禁中出了件兒大事!”
我渾身沒有力氣,不欲說話,只向他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見了,興致盎然的繼續(xù)道:“前幾日,官家臨幸了張貴妃的八妹,封了郡君?!?p> 我略略頷首,隨意‘嗯’了一聲,轉(zhuǎn)而問他:“這屋子里的陳設是……是聖人賞的?”
七姐兒搖了搖頭,道“是鄧大官帶人布置的!他說這些幃帳服玩,皆是官家命人開了左藏庫尋來的。只聖人、張貴妃、新封的清河郡君才有呢!”
我聞言,四處張著,發(fā)覺榻幃也換了,竟是真紅輕紗的!榻上鋪一領蘄竹水紋簟,堅潤瑩然,宛如黃玉。又有一只白玉童子擎蓮枕,潤如羊脂,碾的極其工巧。
看罷,心中五味雜沉。這一切,陌生的讓我有些害怕!半晌,緩緩打開隨身包裹,取了個清漆杉木的小香匣出來,遞與萍姐兒,央他道:“好妹妹,替我添些香罷?!?p> 七姐兒聽了,笑盈盈的接過,自去燒梅花香炭。
我就包裹中取出了那真紅童子攀花紋錦盒,輕輕打開,那支蘭花簪靜靜的躺在盒中。我不禁伸出手指,輕撫簪頭那顆小小米珠,指端傳來溫潤的觸感。有綠梅沉水的暗香隱隱,輕嘆一聲,閉起雙目,任自己的靈魂生出雙翼,飛越重重禁門……
“呀!好美的簪子!”不知過了多久,七姐兒的輕呼,將我飄飛的靈魂喚回了重重禁宮。
睜開眼晴,見七姐兒目不轉(zhuǎn)晴的盯著我手中的錦盒。好奇詢道:“林姐姐,南班兒的工匠都沒有這般好手藝!你那里得來的?”
我聞言,含了微涼的笑意,哂道:“蘭有國香,本生空谷,如今卻被人活生生挖了來,栽於上苑,供人狎玩,其能久乎?”
七姐兒聽了,把手摸了摸小巧的鼻頭兒,訕訕道:“我沒聽懂姐姐的話。”
我見他努力思索的樣子十分可愛,不禁撫了撫他柔軟的髮髻,笑道:“聽不懂有時候倒比聽的懂更好呢!”
話說的久了,我只覺疲乏,遂睡在榻上,拉著七姐兒的手,道:“難為你替我解悶兒,嘰嘰呱呱說了這許久!趁這會子沒執(zhí)事,睡睡罷?!?p> 七姐聽了,爬上榻來,鉆進我的被子里,許久才露出頭來,沖我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
我遂舒臂摟住他,道:“睡罷?!?p> 七姐兒把頭向我臂彎中挪了挪,抱住我的手臂,合上了大眼晴。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我望著金紅迷離的榻幃,久久無法入睡!
次日清晨,天朗氣清,庭中南花盛放,香氣甜美,中人欲醉。
我戴著漆紗軟腳幞頭,身著青紗圓領袍,腰束紅金呈帶,立在本司學舍門首,盡召司中女史宮人立于舍下。
把目遍視眾人,略一拱手,微含笑意道:“我比來微恙,退處道宮將養(yǎng)了些日子,如今大好了。是以自明日晨起,復講毛詩,周禮,書傳,汝等須恪守司籍內(nèi)人本等,執(zhí)事之余,勤學不怠,脩身進德,汝等知否?”
舍下諸人聞言,齊齊福身,應道:“謝掌籍夫人教導,妾等己知。”
我微笑頷首,轉(zhuǎn)朝福寧殿方向拱手過額,行了一禮,道:“如此甚好。今年九月中,天子將有事于明堂。我等掌禁中圖籍,須孰知禮樂,遍覽經(jīng)傳,以備天子傳宣應對。今日召汝等至此,非為他事,正在此耳。”說罷,招手兒令捧書侯在一旁的小內(nèi)人們將新書散與諸人。
散罷書,便令他們各自散去。自己緩步踱去學舍,在講案后坐了,翻著案頭成摞的漢唐傳注,命一個小內(nèi)人上前研墨。
“林姐姐,你教人放些吃的該多好!待認全了這書上的字兒,明堂大禮早成了!”我抬起頭來,正對上七姐兒一張苦臉。
不欲縱了他,板起面孔,冷道:“你成日家四處閑逛,書也不去理,紙也不曉得裁,就會偷嘴吃!如今又抱怨讀書累了!我可是說與你,兩月后司里測默義,若不通,你便又得等一年才有望做內(nèi)人了!”
七姐兒被我?guī)拙渲卦?,說的紅了眼圈兒。半晌,上前拉了我的手,怯怯道:“姐姐莫生氣!我……我讀就是了!姐姐千萬別不理我!”
見他這副可憐相,我霎時便心軟了。拉過他胖乎乎的小手,勸道:“你與姐姐不同,總有一日會離開禁中,去宮外生活。若是懂些詩書,便會與一般女子不同,更有可能被士大夫欣賞,為妻做妾,生兒育女,幸福的度過一生!”
七姐兒聽罷,眨著烏溜溜的眼睛,半晌,俯首在我耳畔,低聲道:“我不出去!司里內(nèi)人們昨日私下說,官家看上了姐姐,要封你做娘子!我曉得姐姐心里苦。張姐姐被逐出去了,若我也出去了,誰來陪姐姐呢!”
我了他這話,感動難言,握緊了他的手。
治著講章,不覺已到正午,窗外驕陽似火,映著黃澄澄的琉璃瓦,十分刺目!有小內(nèi)人送來了膳食,本在打著盹的七姐兒見了,急急走去接了食盒,將盒中吃食掇出來,一樣樣擺在窄案上,呼我過去吃飯。
我撂了手中的筆,略瞧一眼,見皆是羊肉肚肺之類,心下厭煩不已。只一碟兒紅菱略合胃口。遂走去抓幾個,掇了只紫花墩兒,出至廊下坐了,看那影青大缸里的碗蓮錦鯉。
金紅的陽光肆意灑下,灼的空氣都溫熱起來,缸里的幾尾紅鯉抵死扭動著身軀,浮上水面吐著泡泡兒,竭力吸取那溫熱稀薄的空氣!
我剝了一個紅菱,慢慢吃著。憶起那晚,他沐于如水月色中清雋孤寂的身影,不由哽咽了,清甜的菱肉哽在喉中,難以下咽。我本有些低燒,加之天氣暑熱,心下微覺煩悶,遂起身,沿著廊下緩緩踱回房中。
這一年來,我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立。略動一動,便喘息不已。
坐在榻上,靠著一個隱囊,把手拍著酸痛的肩膀。持續(xù)多日的低燒令我渾身酸痛乏力,只有睡在榻上時,才能略受用些。
北窗外,樹上的鳴蟬聒躁不已,偶有一絲兒溫熱的風吹進紗幃中,撲在身上,倒覺著好似八九月的秋風般,微涼!遂扯過一條紗夾被裹在身上。本是疲乏不已,卻總覺著晃晃惚惚,無法入睡。輾轉(zhuǎn)反側(cè)間,身上的熱度一陣陣兒涌上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索性坐起身來,自枕下摸出那個童子攀花紋錦盒,取出盒中的玉簪,把它輕貼在面頰。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他的溫度一般。
“林夫人在屋子里嗎?”門外傳來南班內(nèi)侍李懷玉的聲音。
我忙把簪子收好,端正坐了,教他進來。
他輕手輕腳的轉(zhuǎn)過屏幃,行至榻前,做了個揖,笑道:“夫人安好。歐陽學士教我給夫人送些新鮮蓮子來,最是降火消暑?!闭f著,將手里的梅紅匣子撂在一旁的茶床上,抬袖拭著額上的汗。
我見他這般,遂下得榻來,以手撫著隱隱作痛的胸口兒,向他道:“如今玉堂的學士們都在做什么?”說著,踱去茶床邊兒,自那影青大盆中取了些湃的冰涼的金黃甜瓜、翠綠瑤李,裝在一只銀碟中,遞與他。
他笑嘻嘻接了,捧著去窗下的短榻上坐了,邊吃邊說:“如今學士們天一亮便到院中,議定大饗明堂的禮樂了,諸司都散了,才得回家呢!我們就更慘了,整日里去秘閣搬書,學士們閣中的書都快垛不下了!那么大的太陽烤著,人也累瘦了,腿兒也跑細了!也難為他們,看著不嫌累!歐陽學士辦老了事的,昨日里竟用錯了典,教王翰長說了好些重話!可恨王學士,還是歐陽學士的連襟呢,竟不如個路人,見他錯了典,帶頭兒玩笑他。把歐陽學士氣的臉都紅了。今日又偏去弄什么新鮮蓮子,來得遲了,教王翰長撞了個正著,批面一頓訓斥,到底罰了八斤紅銅才了事兒!這王拱宸真不是個東西!自他做了翰長后,玉堂的人都教他數(shù)落了個遍才罷。別人也就罷了,大不了挨幾句訓斥,他偏同歐陽學士過不去,專挑他的錯處。就拿如今這天氣來說吧,官家都憐惜文臣們身子弱,怕中了暑氣,特令放朝十日。他偏要折磨人,教人印了許多簿子,按時辰簽到上值,一刻也不許耽擱,他是翰長,原也抱怨不得。只是歐陽學士的文章在玉堂中便不是第一,也絕不比他王拱宸差??珊匏箤覍覟殡y歐陽學士,駁回他已寫就的文書。前幾日那般毒的日色,學士們侵晨上值,犯夜才散,多困乏的了不得,有的人連膳食也吃不下,得空兒便去補眠??蓱z沒有睡榻,只得伏案小憩。他偏趕著午后大伙打盹兒的時候,命我們喚醒歐陽學士,百般為難,教他將文書重新寫過??蓱z歐陽學士無法,只得強打精神重寫,那文書極長,學士直寫了一個多時辰,待寫罷,其余人都已睡了一覺醒來。不想他仍舊不依不饒,說字跡寫的潦草,是對大禮不敬,對主上不恭,又教重寫。學士緊緊攥著那文書,強壓下火氣,回到閣中,讓我點了一盞釅釅的新茶,仰首一口氣吃盡,鋪紙?zhí)峁P,幾次欲下筆,手都不聽使喚。他狠命用左手穩(wěn)住右手腕子,才寫幾行字,便以袖掩口,干嘔不止。我嚇得慌了神兒,大喊起人來,堂中的學士們聽了,盡皆趕來照應,只不見王拱宸。待劉押班引了醫(yī)官來,我出去接著,不經(jīng)意間瞥見王拱宸,他彼時手上把著一冊書佯看,唇角泛起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陰笑?!?p> 他自顧說著,全然沒有注意到我悄然滑落的淚水。
別過頭,拭去眼角的淚痕,向他道:“你……你替我勸勸他,教他一心用在大禮之事上,萬不可出了差錯!白日里既忙,閑時便少看些書,仔細看傷了眼晴。還有就是勸他少吃些酒。我這里都好,教他莫分心!”
李懷玉笑道:“夫人的話,我都記下了,定會一字兒不差的傳與學士?!?p> 我微微一笑,道:“你快些回去罷,仔細學士們叫人!”說罷,送了他出去。
自己亦走去學舍中治講章。
學舍四周皆植紫竹,房屋洪敞,架構(gòu)甚高,我身處其中,只覺冷森森的,寒氣透體!遂呼一旁研墨的小內(nèi)人將窗子盡數(shù)打開。
那小內(nèi)不住的把袖點拭額角的汗珠子,聞言,詫異的望著我,囁嚅道:“夫人,這……這屋中還有點涼氣兒。若開了窗子,熱風吹來,豈不要熱壞了人!”
我笑了笑,擱下此事。
轉(zhuǎn)念細想,如今是盛暑天氣,如何能冷呢!可不是身子虛透,陽氣將盡了!上月在他的宅中還成日里搖著扇子,飲著冰水,誰料竟一病至此!
不欲多思費神,拾了早起治的講章,逐字審?!?p> 移時,校訖無誤。遂呼了個本司的小內(nèi)侍近前,吩咐道:你去寶文閣,找到裴大官,就說司籍的林夫人教你來借周官劉氏注,周禮鄭氏注?!?p> 那小內(nèi)侍聽罷,一臉懵然,回道:“嗯……周禮……鄭氏注,我記下了。”
我見他糊涂,重復一遍:“不只周禮鄭氏注,還有周官劉氏注?!?p> 那小內(nèi)侍聽了,把手摸著耳朵,紅了臉。半晌方道:“小底沒記清楚!”
見他這般沒用,白費了我半晌唇舌,直說的口干舌燥,隱隱沁出冷汗來。不由無名火起,把手拍案,指著他斥道:“不知上進的蠢東西!我才去了不足三個月,你就把書目忘的干凈,只道替我默的呢!若是主上宣索圖藉,你也能再問兩遍不成?皮不揭了你的!瞧瞧這模樣兒,定是玩瘋了的!我問你,鄭注書經(jīng)中,‘欽明文’一句,‘欽’字訓何?”
那小內(nèi)侍越發(fā)羞窘,哆嗦著,顫聲道:“欽……是親信之意?!?p> 一旁坐著的小內(nèi)人聽了,‘嗤’的笑出聲來。
我把手點著案角兒,怒極反笑,道:“好!我說與林尚宮,教你明日補試默義,過了便罷,若不通時,黜落黃門內(nèi)侍!”說罷,以手撫著胸口,輕咳出聲。
那小內(nèi)人見了,忙上前替我拍著,勸道:“夫人莫生氣,我去替夫人取書?!?p> 那小內(nèi)侍忽跪在地上,淚如雨下,不住的叩首,哀求道:“夫人向來好性子,求夫人發(fā)發(fā)慈悲,莫趕小底出去,小底一定好生習經(jīng),盡心執(zhí)事。”
我聽他說‘好性子’的話,不禁后悔,亦暗暗心驚。我從何時起竟變得這般煩燥易怒了!病痛的折磨讓我漸漸失去了耐心,同他的生離更令我日夜心痛,再也找不回少年時的溫和明媚!
站起身來,將那瑟瑟發(fā)抖的小內(nèi)侍攙起來,溫言道:“我一時著急,委屈了你。試默義之事不做數(shù)的,不過是教你們有個懼怕,好生執(zhí)事罷了!”
那小內(nèi)侍半信半疑,哆嗦著身子,做了個揖,囁嚅道:“小……小底謝夫人!”說罷,面對我倒退了幾步,才轉(zhuǎn)身離去。
我見了,不由失笑。暗想,我適才到底有多厲害,竟把他嚇的錯行了見官家圣人的大禮。
移時,那小內(nèi)人取了來我要的書,共四函十六冊,滿滿堆在案頭。
我找出兩書中有關明堂大禮的章節(jié),細細比對,將二者不同之處仔細錄下……
直寫到掌燈時分才罷。其間有小內(nèi)人送來了晚飯,是一碗魚羹,我略看了看,隨手推在一旁?,F(xiàn)如今已微冷,表面結(jié)了一層白花花的油脂。
我理著錄好的書,足有十幾張紙!輕輕的折好,裝在信封中,唇角微含了笑意。
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收到此書,他明日會輕松些罷!
呼了個小內(nèi)侍進來,教他將魚羹端了去。我站起身來,頭上猛的一陣兒發(fā)暈,半晌才緩過來,慢慢的踱步出去。
行至廊下,傍晚的風吹來,我不禁抱緊了手臂。
“林姐姐!”七姐兒自回廊一頭瞧見了我,遠遠呼道。
不一會兒便跑到了我身側(cè),把手里的紗燈挑高些,就我面上照著,覷著道:“姐姐面色不大好,可不是累著了?”
我拉了他的手,微笑道:“要不七妹妹替我寫講章?明日我只管放倒頭睡到大天亮去!”
七姐兒聽了,暗自咂舌,道:“我可寫不來!不過今兒倒得了個巧宗。我下午去福寧宮送紙筆,碰巧遇見官家泛索了甜瓜,同圣人、??倒?、張貴妃、苗孃子、清河郡君、俞孃子同食。我見那甜瓜金黃可愛,便忘了拘禮,抬頭瞧了幾眼,不想公主見了,笑呼我近前,教人拿了兩個給我。張貴妃記起了我,直贊我生的討喜,拔下了髻上的一股金釵賞了我。官家亦呼了我近前,仔細端詳后,亦贊我討喜。半晌,似想起了什么,忽問我識不識得你。我便說我們是要好的姐妹。官家又問了你許多事,我一一回了,及至說了你吃不下飯,瘦了好些,官家立時皺起了眉頭,沉吟半晌,教侍立一側(cè)的黃門內(nèi)侍裝了好些稀奇果品,令我?guī)Ыo你。公主看見了,抱著官家的手臂,問你是做什么的。官家說你是掌籍夫人,學問甚好,字寫的美,人也生的清秀。又問公主愿不愿意多個傅姆。公主笑著說,要見一見你。官家說忙過什么堂大禮,等你身子好些,便遷你去公主閣?!?p> 我聞言,只覺身上發(fā)軟,使勁兒握住七姐兒的手,顫聲兒道:“你……見了官家?他要遷我去公主閣?”
七姐兒晃著手里的紗燈,遲疑道:“我曉得姐姐……曉得姐姐不喜官家,只是主上問話,我不敢不說實話?!闭f罷,低下頭去。
我拉了七姐兒的手,一壁往住處走,一壁幽幽嘆道:“你……做的對,對啊!身為大宋子民,豈能不忠主上!我等宮妾,此身此心,皆為主上所有,又怎敢輕言‘不喜’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