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萬象更新

　　沈燃送走了醉醺醺的不良人，又見小麻已經(jīng)睡下了，就上到二樓查看劉二的情況，卻不想原來韓凝禮也在此處。

　　“好好的小年夜，就這么給攪和了?！表n凝禮攤手無奈，“那好酒好菜本來是我的啊?！?p>　　趙一平卻還是面無血色，沒緩過勁兒來：“好歹那兩個不良人沒有上樓?！?p>　　韓凝禮聽了連連點頭：“要是真上來，也不好說把人藏在柜子里能不能蒙混過關(guān)?！?p>　　這一句說的眾人都有點頹廢，他卻還補(bǔ)充道：“倒也不怕，就那兩個東西，要真是上樓來看出了什么，索性一刀一個管殺不管埋。”

　　還不等沈燃噴他，趙一平就訓(xùn)斥道：“胡說八道！”

　　沈燃還沒見過這樣的掌柜的，因而也是十分震驚的側(cè)頭去看。

　　趙一平先是嘆氣，而后還是有些氣憤道：“你都來這兒多久了，怎么還不明白。

　　咱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帶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來大展拳腳的。你自己說說，咱們除了有些見識外，還有什么比得上此地生此地長的唐人，如果不安安分分的活著，人家要拿捏咱們，還不是手拿把掐?！?p>　　韓凝禮聽完，也是愣了一下，片刻才尷尬道：“掌柜的說的是，是我想的不周全。但是阿燃剛才不是處理的挺好嘛，裝孫子這一道上，咱們誰也比不過他?！?p>　　趙一平瞪他一眼，才嘆口氣道：“我的意思是，劉二能在這里待一陣，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p>　　沈燃顧不上聽他們拌嘴。

　　他手里正攥著那張薄紙片，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紙上的字密密麻麻。

　　他仔仔細(xì)細(xì)的看過。

　　戶主，男，趙一平，年肆拾伍，代父承戶

　　女，趙氏醍醐，小女，年拾陸

　　男，沈燃，投親，年拾柒

　　右件人見有籍

　　男，沈小麻，年拾貳，景云元年赦后附漏投親

　　最尾處半個手印，整張紙像是上下一撕兩半的狀態(tài)。

　　他沒想到，趙一平竟早早的就將他的戶籍落定了，甚至連小麻的戶籍都是有補(bǔ)充的。

　　“掌柜的...”他似有千言萬語就在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知道掌柜的懦弱，不敢在普通人面前露頭，卻不想掌柜的心思縝密，早早為他做了打算。

　　趙一平卻有些不好意思：“你的戶籍本是早就落定了的，但小麻是后來的，所以他的還在增補(bǔ)?！?p>　　他輕嘆一聲，鄭重道：“謝過掌柜的?！?p>　　趙一平連連擺手：“花幾個錢就能解決的問題，有什么可謝的。這戶籍是最緊要的，若是沒有戶籍，不管你是逃奴還是異人，統(tǒng)統(tǒng)要抓起來過堂再說別的?！?p>　　沈燃此時不免有些后怕，但也實在好奇，因而又問：“花錢能買戶籍？”

　　趙一平點頭，解釋道：“本來是不成的，唐人的戶籍制度復(fù)雜。若有新生兒要填報戶籍，都是要報給當(dāng)坊的里正，里正查明無誤，再一層層上報，落定后收檔的?？赡愫托÷閬淼那?，趕上新帝登基，還未出大赦的期限。再加上里正最愛吃咱家的芋頭扣肉，我只說你是逃難來投奔我的，那里正也就收了錢辦事了?！?p>　　說到這里，韓凝禮瞥他一眼道：“你小子真是運氣，嘖，也不能說是運氣，畢竟錢是你掙的，面子是你的芋頭扣肉掙的?！?p>　　沈燃暗自腹誹，這個韓凝禮，自打與他們混熟了后說話就沒了分寸，也不顧趙一平這個正牌掌柜愛不愛聽，什么都敢往外說。

　　他正要張口為掌柜的解一解尷尬，卻見掌柜倒是沒大所謂。

　　也只得道：“咱們現(xiàn)在能在這安安穩(wěn)穩(wěn)的說話，還不是依靠掌柜的耳提面命。沒有掌柜的，我怎么知道咱們稍有不慎就會命喪刀下。”

　　趙一平聽了連連點頭，又補(bǔ)充道：“時刻都得記住，不光不能做超出目前技術(shù)水平的東西，更不能依靠只有異人才知道的史書記載來預(yù)知未來囤積居奇。這都是犯大忌諱的。所以還是阿燃有本事，改良了調(diào)味的作料，咱們才吃喝不愁，能過上松快日子?！?p>　　沈燃不喜歡這種互相吹捧，也就是笑笑，不準(zhǔn)備接話了。

　　趙一平就順著說起屋里躺著的劉二來。

　　“我今日才知道，這劉二竟會燒瓷，他聽人說八義鎮(zhèn)上有瓷土，是要去燒窯過活的，誰知半路上在官差面前露了餡。”

　　韓凝禮也道：“我看劉二挺機(jī)靈的，怎么不知道小心些辦事呢。”

　　趙一平不無惋惜道：“說的就是，讓異人司知道了他會現(xiàn)代的燒瓷法，這下給折磨成這個樣子?！?p>　　沈燃也跟著慨嘆了兩聲才問：“最近有緝捕劉二的消息了嗎？”

　　韓凝禮嘆著氣搖頭：“還是沒有，走一步算一步吧。”

　　沈燃掃了一眼在座三人，又問：“你們覺得，剛才那些不良人真是來例行巡查的嗎？”

　　趙一平想了想，答道：“應(yīng)當(dāng)是，雖然不知道查些什么，但每年年下都來?！?p>　　他又仔細(xì)回憶了一下剛剛兩個不良人在屋里的行為，雖然他倆咄咄逼人還一唱一和，但確實也找不出什么偏差。

　　再者，他已經(jīng)多次與韓凝禮細(xì)細(xì)的盤點了劫獄的經(jīng)過，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疏漏。

　　目前也只能像韓凝禮說的，走一步看一步。

　　但除開劉二的事，還有一人也讓他放不下心。

　　他清了清嗓子才道：“你們聊，我下去看看小麻，不知道那孩子睡了沒。”

　　二人點點頭，沈燃便起身離座。

　　他剛進(jìn)后院就見屋中還點著燈，所以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走了進(jìn)去。

　　小麻正躺在榻上，臉朝里。

　　沈燃就順勢坐在榻邊，想著應(yīng)該如何開口。

　　小麻半張臉隱在墻角的黑暗里，虛聲道：“我知道阿兄不同?！?p>　　“什么？”沈燃并不是覺得驚訝，只是覺得由小麻自己說出來要比他問出來好。

　　小麻還是不肯轉(zhuǎn)身，依舊縮在被子里，聲音有些悶悶的：“我知道阿兄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不光阿兄，店里所有人都和我不一樣?！?p>　　“你怎么知道？”

　　“在破廟時，阿兄不記得年份也不知道地方，但后來，做菜釀醬的手藝都還一清二楚?！?p>　　沈燃嘖了一聲：“所以你剛才端菜出來解圍？”

　　小麻在被子里的身型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他哼了一聲嘆道：“你倒聰明?！?p>　　小麻聽了抽噎的更厲害：“阿兄瞞我，卻不想想我整日洗碗，能不知店里幾人用飯嗎？”

　　沈燃一臉無可奈何答道：“你也不想想，我真想瞞你的話為什么還要讓你洗碗？”

　　打從一開始，他就沒看輕過這個小乞丐。

　　畢竟小麻可是個肯耗費經(jīng)年累月的精力，將一塊石頭磨成利刃以備不時之需的乞丐。

　　他嘖了一聲緩緩道：“我剛才看了掌柜的戶籍手實，上面不僅有我，還有你的名字。你和我一個姓，叫沈小麻?！?p>　　話音未落，小麻騰的坐了起來，用手抹去滿臉淚花，抽噎著道：“我只是不懂，為什么我那么努力的想要融入，大家還是瞞著我樓上住人的事情?！?p>　　沈燃語氣平緩：“你記得我說過，如果知道了別人不愿讓你知道的事，麻煩就大了?！?p>　　小麻吸了吸鼻涕：“如果是阿兄的事，我就不怕麻煩大，多大都不怕?！?p>　　沈燃點點頭，感覺自己撿了這個小乞丐，實在是占了便宜。

　　因而囑咐道：“明日一早，你就把這些話和掌柜的說了，他必定不會再瞞著你什么?！?p>　　------------------------------------------

　　自從小麻捅破了窗戶紙，店里人過得就更輕松了些，說話做事都松了手腳。

　　趙一平也聽了小麻的告白，雖然說不上多高興，倒也愿意教小麻認(rèn)字讀書了。

　　醍醐有時也給這孩子講點黑貓警長葫蘆娃之類的故事，獎勵他幫忙照顧劉二。

　　沈燃的心情自然也跟著輕松了很多。

　　況且，除夕這樣的節(jié)慶日子里，恐怕沒有誰是不高興的。

　　他哼著小曲，將最后一碗年菜端端正正擺在桌案上。

　　韓凝禮也正歪在桌案邊喝酒。

　　“菜還沒上齊你就喝上了?！鄙蛉家灰娝涂刂撇蛔∞揶?。

　　“忙完了？”韓凝禮將他面前的酒杯滿上，又朝門口點點下巴道：“好幾年沒過過這么有年味的除夕了。”

　　沈燃也啜了一口杯中的屠蘇酒，又往他指的門口看去。

　　大門洞開著，往外幾步之遠(yuǎn)正燃著熊熊火堆。

　　這是趙一平囑咐一定要做的唐朝民俗，叫做庭燎。

　　除了店前以外，后院中也燃著，說是能驅(qū)邪避兇。

　　熾烈的火光從門外映進(jìn)來，使得整個前廳都陷在一股閑適的溫暖中。

　　此時，醍醐和麻正身著簇新的皮袍，蹲在庭燎邊，將韓凝禮帶來的竹節(jié)一段段扔進(jìn)火中。竹節(jié)中的空氣遇火就猛的爆開，除了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還能迸出一小串金紅的火花，喜慶耀眼。這老式的玩意兒雖不及現(xiàn)代的爆竹過癮，但她二人也玩的開心。

　　沈燃也放松下來，只道：“這日子這么過下去，我也知足了?！?p>　　“誰說不是呢？”韓凝禮捻了口小菜送進(jìn)嘴里，“只要沒人砍咱們的腦袋，怎么過都算不錯。”

　　“你這人總是掃興。”沈燃起身往門口走，“不是說有什么驅(qū)儺的隊伍嗎怎么還不來？”

　　韓凝禮坐在酒桌旁紋絲未動：“剛才你做飯的時候，都走過去了，又唱又跳熱鬧極了。”

　　沈燃到不在意，又問：“菜都齊了，掌柜的怎么還不下來？”

　　“來了來了。”掌柜的在二樓上應(yīng)聲，“開席吧！”

　　隨著這一叫，醍醐也領(lǐng)著小麻進(jìn)來，在桌邊坐定了。

　　她來回的環(huán)視了一圈桌案上的菜肴，驚喜道：“真不錯啊，清蒸鰣魚，酥炸河蝦，油淋鴨子，八寶雞，羊肉鍋子，殺豬菜，紅燒獅子頭還有羊湯蘿卜，這么些菜，竟然還有五果湯和八寶飯。”

　　沈燃也笑：“我也不知道這南北菜系，你們吃得慣哪個，想著過年總得重視些，都把能做的都做了?！?p>　　醍醐看著一桌佳肴，不禁食指大動，夾起一筷子獅子頭來，邊嚼邊道：“從前我就愛吃過年時奶奶才會做的紅燒獅子頭?！?p>　　這一口下去，她竟有些眼眶發(fā)紅，喏喏道：“就是這個味道?！?p>　　趙一平見她鄉(xiāng)愁要起泫然欲泣，連忙岔開話題，嬉笑著從懷里掏出四個紅包來。

　　“好了好了，發(fā)紅包了。雖然這里不興這個，但是每年就一次，怎么也得準(zhǔn)備，今年的還要分外大些。”

　　他說著將鼓囔囔的紅色錦囊在各人眼前晃了一圈，醍醐也擦擦眼睛笑起來，一臉期待的追著看。

　　掌柜先將紅錦囊遞給小麻，鄭重道：“按著唐人習(xí)俗，先賀年紀(jì)最小的小麻年歲又漲，祝你學(xué)藝有成?！?p>　　“還有我的？”小麻一臉不可思議的躬身雙手接過紅包，偷偷捏了兩下，一臉驚喜。

　　下一個就是醍醐，她大喇喇的直接將紅包打開，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手心里。

　　眾人定睛看去，黃澄澄金燦燦的，她手心里竟是指節(jié)大小的一錠金子。

　　她捏著金子朝掌柜的一俯身，故作嬌態(tài)道：“今年掌柜的好生大方啊。”

　　趙一平笑吟吟的：“大方的可不是我。今年阿燃來了，我都不提前頭賣羊羹的事，單說最近一個月接下的酒宴，那銅錢是流水一樣的淌進(jìn)來。生生賺了一百多貫?！?p>　　韓凝禮倒是一臉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慕舆^紅包，睜一眼渺一眼的往里看。

　　沈燃卻沒接，只是推辭道：“我就算了，掌柜的留著買件新衣吧?！?p>　　趙一平將紅包往他懷里塞：“數(shù)你勞苦功高，該拿，一家人還客氣什么，拿著拿著沾點喜氣?！?p>　　沈燃這才俯身接了紅包，剛要開口說一句剛學(xué)的吉祥話。

　　趙一平緊接著又朝他道：“這些日子都是你辛苦，我也看出來了，這做生意啊，我實在算不上一塊好料子。所以這賬簿和鎖匙也都交給你了。”

　　他聽了一驚，用手捏了捏紅包，明顯感覺到里面裝著一枚小小的鑰匙，連忙推辭道：“這怎么使得，怎么說會英樓也是您的祖產(chǎn)?！?p>　　趙一平卻笑著擺手：“不必推辭了，會英樓在我手里這么多年，倒是一年比一年窮了?，F(xiàn)在交給了你，來年就是你給我分紅了，不光有錢拿，我也樂得清靜。就這么定了?！?p>　　看著難得表現(xiàn)出慈祥的趙一平，沈燃倒不知怎么應(yīng)對。

　　他環(huán)視著眾人，見大家都一臉贊同的看他，才提起杯來，朗聲笑道：“諸位，恭賀新禧吧?！?p>　　眾人跟著提杯大笑，像孩子似的同聲應(yīng)道：“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趙一平率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幽幽念起詩來。

　　“愿得常如此，年年物候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