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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記事

第四十七章 翻覆(二)

滄海記事 尋找秋天的狗 5245 2020-06-16 12:08:15

  周爾玉是在幾天以后才收到京都的消息的。

  得知祖父的死訊,爾玉默然垂淚,遙遙地朝著京都的方向敬了幾柱香、叩了首,才強(qiáng)撐著站起身來,靠著冰涼的石階坐了下來。

  玄胡索在謝昉離開后不久便到達(dá)了崇州,期間他也沒閑著,在離開小縣城以后滿西南逛了一圈,收了不少好的藥材,來到崇州以后便致力于攻克爾玉身上的暴戾之氣。對于玄胡索來說,好不容易碰到這么個變異的活標(biāo)本,那可不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他把藥端到爾玉身邊,見她神色懨懨,便知道一定又聽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也沒搭話,只是把藥隨手放了下,便飄然離去。

  爾玉望著藥碗出神。

  她其實是堅信著,祖父此舉,對于他自己來說,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解脫。

  祖父是一個忠臣,一個近乎愚忠之臣。他的一生是為他的皇帝而活,奉獻(xiàn)了一切以后,便要痛快地離去。

  對他而言,事二主,讓他比死更難受。

  這樣一來,既保全了自己的忠心,又能給那篡位的亂臣賊子添堵,爾玉想,祖父這一招走得真夠本了??v是知道祖父此去對于他自己而言是極其瀟灑快活的,可是爾玉心里還是說不出來的難受。

  身邊的親人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在上一場離別時,誰也不知道這便是永別。死去,便是從今往后的所有日子里,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都無法再與那人相見。

  大姐是,祖父亦然。

  爾玉不畏懼死去,她只不忍離別。

  不畏懼死去是因為,她從未覺得自己的人生可以活得這般絢爛多姿——絢爛得都讓她有一些恍惚,她已經(jīng)能憑借自己的能力去處理一些事,去幫那位仙君分憂。那原本都是不屬于她的日子,便覺得是偷來的,每一天都是偷來的。

  不忍離別自然是因為謝昉。

  這些日子他也常給她寫信,偶爾還送來幾個新做的機(jī)巧。他閑暇之余常常研究些有趣的東西,用來填補(bǔ)烽火之下蒼白沉痛的一段段時光。

  第一個到崇州的機(jī)巧是一個豬頭娃娃,那也是被點(diǎn)化了的,一見到爾玉,便跪在地上磕頭。爾玉大驚失色,直到玄胡索走到她的身邊,用看傻子的眼神把爾玉打量了一通,這才撿起那個豬頭娃娃,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那豬頭娃娃又開始磕頭,只見玄胡索瞇著眼睛,露出極其舒適的表情。

  哦,原來是按摩用的。

  玄胡索對謝昉的新奇玩意都很是了解,爾玉在很久之后才得知,原來從前玄胡索在蓬萊小住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謝昉經(jīng)常偷懶不去練功,謝昉便求他不要去告訴師父,并用兩對捶腿的機(jī)巧“行賄”。玄胡索常年行走,腿上有了這么個小玩意,隨時能捶著按著,自然是舒適得很,于是他便經(jīng)常去“抓”謝昉偷懶,還沒到第三次,謝昉便察覺出了不對,干脆同他說,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說出來就是了。這二人就是靠著這一層關(guān)系逐漸熟識了起來,開始還沒大沒小的兄弟相稱,直到有一天說漏了嘴,謝昉被師父狠狠責(zé)罰了,這才板了過來,不再稱他“玄老哥”,而是稱他“小師叔”了。

  爾玉覺得,若是沒有這樣的亂世,這兩位活寶應(yīng)該還在過著他們無憂無慮的日子。

  深夜挑燈,她常讀一些謝昉留給她的書籍,上面記載了近百年仙門世家、江湖門派的恩怨情仇。爾玉覺得,不論是在什么情況下,人與人的相處不過是為情為利。從高門顯貴到市井小戶,從仙門到江湖浪蕩人,無一不是如此。

  在百年內(nèi)的記載中,爾玉終于看到了冥火二字。

  傳說中,冥火生于混沌初開之時,藏在地下,千萬年不滅,可以焚盡世間萬物。爾玉心道這是夸大了,不過萬物相生相克,想來人們懼怕冥火也是有原因的。

  她往下接著看去,冥火最近一次現(xiàn)世,被江湖諸門聯(lián)手鎮(zhèn)壓在昆侖冰川之下,祆教破,有賊子僥幸偷生,蟄伏一生,耗盡心力,于將死之時盜取冥火,交由其子,其子無能,其孫早慧,將冥火據(jù)為己有,以此整合祆教,用了十余年,吸取了萬人教眾,聲勢更勝當(dāng)年。

  爾玉不禁感嘆,這個“孫子”有如此能耐,若是用在正途,不做些傷天害理的事,那也應(yīng)當(dāng)是一代英雄人物啊!

  此時的她尚未知曉,那位記載在書中的“孫子”正是前些時日血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名字——沈臨。

  如今祆教除了教主天綬氏,便是沈臨獨(dú)大。這些年,他承繼祖輩的心愿,“開疆拓土”、光復(fù)祆教,積攢實力,如今正在一口一口地蠶食中原。

  沈臨比謝昉還要小幾歲,他的父親生他生得晚,也算是老來得子了,他的祖父當(dāng)時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那樣一個瘦弱可憐的老頭,卻有著一雙像鷹一樣銳利的雙眼。

  祖父曾經(jīng)緊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頓道:“祆教,不滅的圣火,是人間的未來?!?p>  “世人皆是丑惡庸俗之輩,唯有圣光照耀,才能洗滌他們的靈魂,讓他們覺醒?!?p>  “覺醒之路,殺戮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血和生命的供奉,才能讓圣火在人間燃燒?!?p>  沈臨的個子還不算太高,不過卻比同齡人要高出一大截,他的身體單薄卻堅硬,他擁有著一身極為精煉的肌肉。得天獨(dú)厚的是,沈臨那張人畜無害的臉。他的眉毛濃黑,單眼皮,眼尾向上挑,纏綿著無盡的風(fēng)流意味。他的鼻梁有峰而高挺,嘴角有向上翹的自然弧度,即使是他面無表情的時候,也能讓人覺著他是愉悅的。少年人的臉上很少有肉,他的骨骼流暢,從頜骨到下巴的線條異常流暢。這副皮囊,也讓沈臨在征西的過程中收獲了朵朵桃花。

  在征服荒漠中的百暹部落時,他憑借著這張臉,迷住了百暹的公主,娶了公主過后,盜取了百暹的巡查圖,不費(fèi)吹灰之力,一夜之間滅了一整個部落。

  他同公主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在外人看來,真如一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似的,如膠似漆,好像公主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她把全部的愛都像押寶一樣押在了沈臨的身上,義無反顧??勺詈蟮膮s換來,家破、族滅,暗淡的燭光下,新婚丈夫拿著一把彎刀,像提著畜生似的,把她提到眾人面前,一刀抹了脖子。

  沈臨的眼神中不帶一絲的感情,仿佛手刃之人與自己毫無干系。

  這樣的一個人,此刻正守在臨陽附近的大鄺山中,懶懶地倚靠在虎皮椅上,望著布防圖發(fā)呆。

  一個身披紅襖、手持五色布條手杖的老者緩步上前,左手抵在右胸,朝著沈臨行了個禮,恭敬道:“主祭大人,您要送的信件已經(jīng)到了崇州。”

  沈臨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露出一個頗為無害的笑容:“蓬萊那小子帶著這么個尾巴,露出來了,也不能怪我不是?”

  老者含笑點(diǎn)頭,一派認(rèn)同。

  “烏克先生,鄭王如今在京都可還好?”

  “聽探子說,”那個叫烏克的老者有些遲疑,見沈臨神色如常,才道,“京都死了個大官,還是自焚死的,鄭王如今很不好受,他把京都的城門都關(guān)了,誰出去就殺誰。”

  沈臨突然拊掌大笑:“那個蠢貨,哈哈哈哈,我本來也沒想能用他多久。李世子那邊呢?”

  烏克微微頷首,嘲弄道:“現(xiàn)下應(yīng)當(dāng)稱李世子為寧王殿下了。”沈臨好似又聽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笑得前仰后合,烏克繼續(xù)道:“寧王殿下如今動用了藏了許久的隊伍,此刻正從四面圍京都。”

  “看緊點(diǎn),”沈臨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隨手往布防圖一處敲了敲,道,“這處,多派人守著,咱們這位寧王可不像鄭王那蠢東西一樣好擺弄,他可精得很。讓他們先打著,別太相信任何一方,待到他們互相消耗夠了,圣火的光明,便要照耀天下了?!?p>  烏克應(yīng)聲,稍后,略有些遲疑地往向那蒼白的男子,輕聲道:“那季遠(yuǎn)...”

  “季遠(yuǎn)不是有個女兒么?”沈臨挑眉,道,“老東西,還想藏?!?p>  烏克行禮,恭謹(jǐn)?shù)赝嘶匚萃獾年幱疤帯?p>  ......

  “爾玉啊,咱們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就好了,咱家也算是不錯的人家,上頭又有個老太師,以后給你選夫婿,那不就是閉眼睛挑呀?聽娘的話,別跟自己較勁,不會就不會唄,人活一輩子,開心就好了?!?p>  “你看你姐姐,她可是什么都會,又是什么崇州官家娘子的典范,你看她活得開心么?爾玉,娘只希望你開心......”

  耳邊響起崔氏的聲音,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一個又一個黑影。

  在崔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后,驟然有那么一瞬的安靜,可接下來,卻是萬分嘈雜——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尖叫,還有人在嚶嚶痛哭。

  “周爾玉,你算個什么東西?窮鄉(xiāng)僻壤里出來的野丫頭,有什么資格和我爭?”

  “你就該死,廢物?!?p>  “你也就是周爾賢身后的跟屁蟲,一輩子靠著你姐姐給你收拾爛攤子?,F(xiàn)在周爾賢死了,你怎么還沒死?”

  “就是你嫁給了蓬萊的謝仙君?那是少年英才,風(fēng)姿卓絕的人物,你呢,你是個什么東西?”

  一滴滴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滾落,滲在她的鬢發(fā)中,爾玉緊攥著手,卻無力從夢魘中掙脫。

  “爾玉,我的小玉兒。”

  是熟悉的身影,是姐姐的聲音。

  眼前的景象愈發(fā)清晰——是周爾賢!她站在枯井上,穿著出嫁那日的衣裳,目光冰涼。

  “我嫁給許孝伯并不幸福,從小到大,都是我護(hù)著你,為什么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為我做呢?”

  一口氣郁結(jié)在胸口,爾玉張開嘴巴,想要說話,可是那一張一合間卻無半點(diǎn)聲響。

  “活著也沒意思,為什么你得到了想要的,我卻什么都得不到呢?”

  爾玉撲通一聲跪在夢中爾賢的腳下,她拼命地?fù)u頭,想要把爾賢拽下來,不讓她再在那枯井上站著,誰料爾賢突然狠戾地將爾玉踢開,掩面發(fā)出“桀桀”的怪笑。

  “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就是個蛀蟲,是個拖油瓶?!?p>  夢醒了。

  爾玉睜開雙眼。

  你就是個蛀蟲,拖油瓶。

  這句話一直回蕩在她的耳邊,在寂靜的夜里愈發(fā)清晰。

  頭好疼。

  爾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書案上,方才枕著的信紙已經(jīng)被打濕,上面的痕跡不知是她的汗,還是她的淚滴。

  雷轟隆地一聲響。

  雨聲在接下來不久便由小及大,不一會兒,便在青石板上打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體內(nèi)似乎有一種極其難耐的力量在燃燒,熱淚就這樣充盈著她的眼眶,可是無論如何都掉落不下來。每一寸皮肉,都如同正在經(jīng)受著烈火燒灼,沖得她頭昏腦漲。她猛然起身,拿出那把名為“銅錢”的劍,沖進(jìn)雨幕中——

  腦海中是被撕碎的香包,是折斷的玉佩,是破碎的胭脂盒——劍鋒閃著寒光,她墊腳一躍,劍氣似乎震出了一場水波,眼前突然如書頁般展出幾招劍式,她橫劈過去,細(xì)腰往后略傾,手腕凝結(jié)了不俗的力量,那一招,是謝昉使過的“御風(fēng)”!是那重于側(cè)腕發(fā)力,猛然斬殺的基礎(chǔ)招式。她再揮手,出劍如狂風(fēng)過林,連帶著四周的風(fēng)都猛了幾分,劍尖一偏,擊中高處伸進(jìn)院墻的樹枝,那樹枝應(yīng)聲折斷,還未落到地上,便被再次襲來的幾劍唰唰剝開來,落在地上時,已然凄慘得不成樣子。

  那是犀望月。

  是爾玉苦練許久都未參悟其法的犀望月!

  可是爾玉卻未感到半分高興,她的頭脹痛,連呼吸都極其困難,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是一個機(jī)器——一個心中只存了殺戮的機(jī)器。

  隔著雨幕,院子中的回廊里站著一個老人,正負(fù)手望著這邊。老人微微瞇眼,目光中閃爍著些不一樣的東西。

  這一頭,爾玉尚未察覺。她深感力不從心,卻空懷一腔怨氣、怒氣,渴望被發(fā)泄出來。不知不覺間,手腕又凝結(jié)了力量,寶劍似乎感受到主人奇異的氣息,開始不明地抖動。天空中乍一番雷,正劈在爾玉劍尖所指的那面目全非的樹枝上,爾玉暴起,騰空行劍,竟是使出了謝昉《神劍真經(jīng)》中畫也未畫的“絕云”!

  還未等劍氣帶著劍身垂落,突然從不遠(yuǎn)處飛來一顆小石子,將爾玉的劍打歪,那一身的氣無處消弭,竟是震得爾玉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臉蛋和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蹭出了點(diǎn)點(diǎn)血痕。

  喉嚨發(fā)甜,一口血從她的口中噴了出來,鼻血也順著流下,與地上的雨水混成一體。

  血嗆得她連連咳嗽,雙眼也隱隱生出了血紅。

  “小丫頭,你能化戾氣為自己所用,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獨(dú)一份的,你天分不錯?!毙鞑恢獜哪睦锱獊砹艘话褌?,不過他只遮了自己,對于趴在地上的爾玉倒是管也沒管,只聽他繼續(xù)道,“但是你控制不住它,也就是說,你會使,但是你不會收,這可不成啊?!?p>  爾玉也沒力氣回話,她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更沒有一處能使得出力氣,石板的涼沁入她的身體,偏偏使得她的神智愈發(fā)清明,身上的疼痛愈發(fā)清晰。

  “光靠喝藥是壓制不住了,你隨我...你可還能站起來?”玄胡索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不知為何,爾玉突然覺得,這個不太正經(jīng)的小老頭,此刻卻像一棵古松一樣,高大、堅定。

  “自己站起來?!?p>  她微微蜷起身子,靠著腕子上的余力,將自己的上半身拱起來,心口處又是一蕩,她強(qiáng)忍著沒把血噴向玄胡索的方向,而是側(cè)頭,不少血都吐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沒力氣了。

  她再度和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

  玄胡索邊嘆息邊搖頭,道:“看來老頭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到底還是福樂窩里的嬌小姐,想來跛道人的神丹在你這兒也就能當(dāng)個人參用了,本以為神丹與戾氣碰撞會有什么不一樣的出現(xiàn),嘖。”

  跛道人,神丹。

  眼前無端出現(xiàn)謝昉的臉,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玉石,都沒有他的皮膚的顏色好看。他笑起來,便讓人如沐春風(fēng),他那一瞥......

  這樣一個好的人,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護(hù)在身后。

  他總是在說著,有我,有我,一切有我。

  她不想做他背后的小貓,她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雖然那對于她來說,無異于癡人說夢。

  可那又如何呢?再癡心妄想,她如今也嫁給了他,也是他的妻。

  萬事,萬物,既生,則必有行之能。

  爾玉再度攥拳,用手指相合的力量支撐自己的身體以蜷起的姿態(tài)抬高,她雙膝緊繃,終于挪高一點(diǎn)。

  可這樣的姿勢仍然不能支撐著她站起來。

  玄胡索漠然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周爾玉,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能嫁給謝昉,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那份運(yùn)氣?換了誰,得了這份機(jī)緣都能成。站起來,你明明能做到,只需要再使一點(diǎn)力氣,再撐一撐,你便能撐下去,你便能站起來?!?p>  再使一點(diǎn)力氣,再撐一撐。

  這句話后來支撐了爾玉許久。

  在那幾年空蕩而蒼白的人生里,她麻木地去用痛苦去丈量著憑空得到的一切,每當(dāng)她快要跪在路上的時候,她總是會想起這個雨夜。

  她的伯樂,真正地像看待侄媳婦一樣看著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覺著自己被接納了。

  她不再是那個被他的小師叔、師兄無視的“拖油瓶”。

  她靠著自己驚人的毅力,以及對他的萬分熱愛,真正地站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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