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抄寫
雪連下了三天,第二日虞凜就厭煩起這場雪來了。
因為當日是元月三十,又要去問安了。
這回他起得比瓊枝都早,寅時六刻,已經(jīng)自個兒穿好了衣裳,坐在了妝臺前。
終于是在卯時趕到樂泱宮。
這回皇后還沒到,只有賢妃披著身秋瑰色的大氅在那兒站著,身后跟著個侍女,撐了把油紙傘。
“賢妃娘娘來得好早?!庇輨C上前問候。
“我夜里睡得輕?!辟t妃柔婉一笑,“雪壓折了院子里的枯竹,我就醒了。”
遠處中宮也來了,兩個宮人在前頭拿著燈籠引路,燈火在清晨的飛雪里朦朧一團。
賢妃和虞凜對著她欠身,中宮微微一頷首,走到了二人前方。
樂泱宮正殿也很快點上了燈火,兩個宮女打開門,皇后帶著二人進門、請安。
太后又把老生常談的東西說了一遍,關心江賢妃的身孕、提點皇后克己守責。
虞凜在一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盡可能讓自己顯得安靜而乖覺。
不過太后還是點到了他。
“前幾日旬休,皇帝帶憐貴人去了御射場?”太后問。
“是?!庇輨C老實回答。
“嗯?!碧簏c點頭,“你們這個年紀,不該老在屋子里頭悶著,多動彈動彈,騎馬射箭,挺好。”
虞凜松了口氣,沒什么可擔心的,夸他呢。
“不過宮里地方大?!碧蠛攘丝跓岵瑁皬漠斈觌S太宗皇帝入京兆城,算到如今也有十二三個年頭了,有些地方,我還不認得呢。再加上近來宮里也不太平,大冷天還是呆在自個兒宮里頭舒坦?!?p> 三人點頭稱是。
盡管太后的話聽上去自相矛盾。
太后難道知道自己去安樂堂了?虞凜懷疑。
“對了,憐貴人信佛是吧?”太后放下茶杯,“我這里有本心經(jīng),最近手抄的時候,也不知是年紀大了眼花還是怎么著,寫出來的東西總不滿意。你回去幫我抄一遍,也算是禮佛了?!?p> 憐貴人信佛,可虞凜對這鬼神之事至多是半信半疑。
但這佛經(jīng)還得笑著收下,然后謝恩。
后來到長禧宮給中宮問安的時候,劉皇后也明里暗里地敲打他,太后所賜的佛經(jīng),一定要靜心抄寫。
這哪是本佛經(jīng)?就是個警告。
警告他別在宮里亂晃,安生呆在朝暉殿抄佛經(jīng)去吧。
呆在朝暉殿倒沒什么問題,只是虞凜那手鬼字,不能見人,抄佛經(jīng)給太后簡直是種冒犯。
而且和憐貴人的筆跡肯定對不上。
難不成現(xiàn)在對著憐貴人的筆跡開始練字?來得及嗎?
回了朝暉殿,虞凜就開始四處翻找。
憐貴人住的偏殿里頭根本沒有書桌,筆墨紙硯擺在寢殿里的四仙桌上。殿中還有大大小小七八個柜子,床頭還放了幾個小匣子。
挨個都打開看了,帶字兒的找到畫本兩套、佛經(jīng)五冊、平安紙符一枚。
話本是上涯書局的,佛經(jīng)是明山寺送的,平安紙符也不知是哪個江湖騙子畫的。
這憐貴人難不成不會寫字?
“貴人,您要找什么呀?”跟在他身后半天,瓊枝忍不住出聲詢問。
“找……”虞凜不知道憐貴人寫過些什么,書信?詩文?
“找以前寫的……”寫的什么呢?
“您想找以前寫的信嗎?”瓊枝好像恍然大悟,打開了妝臺上的首飾匣,從里頭拿出一個更小的匣子。
“貴人從前寫了什么東西,都會放進去?!杯傊πΦ妙H有些意味深長。
這匣子巴掌大,能裝幾封信?
打開才發(fā)現(xiàn),能裝不少花箋。
匣子的大小和裁好的花箋嚴絲合縫,里頭裝得半滿,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
虞凜瞥了眼花箋上的內(nèi)容,趕緊讓瓊枝出去,然后把門帶上。
滿紙的為伊消瘦、思君憔悴。
還是兩個人的筆跡,一者筆觸飽滿,鐵畫銀鉤;另一者鴛鴦小字,青澀生疏。
想不到大侄子還有此等雅興。
虞凜倍感牙酸。
虞清晏的字跡他認得,剩下的那筆青澀的簪花小楷,應該就是憐貴人所書。
憐貴人的字算不上好看,但絕對比他的好看。
他將盒子里的花箋全倒出來,原先放在上面的花箋墨跡較新,而越往下則是越早寫的,最下頭的幾張上還稱虞清晏為“皇長孫殿下”,那么距今至少也有三年了。
虞凜還沒試過模仿他人的筆跡,他打算先試試,實在寫不出來,那再想其他辦法。
比如把右手給折了。
要仿肯定是仿最新的筆跡,留下最上面的幾張即可。
虞凜收拾起桌上的花箋,用不著的就放回去,他可沒有偷看別人情箋的習慣。
有一張上面好像沒有筆跡,他以為是方才倒出來的時候,把這張給翻了過來。
抽出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是。
這張花箋,上面只有憐貴人的筆跡,沒有虞清晏的。
而且筆跡很新,墨色較周圍幾張都要濃一些,前后的花箋上對虞清晏的稱呼還是皇長孫殿下。
上頭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只寫了兩句詩:也堪微負景郎意,生前身后兩相全。
最奇怪的就是這兩句詩。
若是隨便兩句酸氣撲鼻、情意綿綿的話,倒還可以解釋為憐貴人把沒給皇帝看的花箋給放錯了。
但這兩句詩,水平如何不論,內(nèi)容表達的就不是思慕之情。
里頭用了個典故,一個不是很常見的典故。
前朝有個才子姓景,坊間稱之為景郎。
這位景才子一手丹青小有名氣,但他并非因此而聞名,是由于他的遺書引起了一樁公案,這才成了后世的典故。
景才子生前和夫人伉儷情深,成婚三十余年琴瑟和鳴,從不去沾惹風月。
景氏是當?shù)氐拇蠹?,景才子是家中的長子嫡孫,但他一個妾室都沒有。
然而當他死后,卻有個年輕女子說自己是他養(yǎng)在外頭的,二人還育有一子,而且景才子留下了遺書,將自己名下的房屋田產(chǎn)盡數(shù)贈與這個外室。
景夫人當然不信她說的話,將這個女子掃地出門。
于是那名女子,就把這事捅到了衙門。
知縣讓景才子生前的好友、同宗兄弟前來辨認,結(jié)果這確實就是景某的筆跡。而且由于他在書法上還有些造詣,要模仿起來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知縣犯了難。
現(xiàn)在看來,這景才子生前養(yǎng)外室、贈其錢財都是真的。但要是真把房屋田產(chǎn)都判給這個外室,縣里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把他給淹死。
知縣最后是這么判的,景才子生前高風亮節(jié)、不貪女色,絕不會做出這樣私養(yǎng)外室還吧家財盡數(shù)贈與的事情,所以遺書是假的。家財歸景夫人及其子女所有,自稱外室的這名女子和她的兒子,一文錢都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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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無品良人
景郎的典故如果有學法的看到,應該很熟悉,這是根據(jù)瀘州二奶案(2001 滬民一終字第621號)改編的,很經(jīng)典的民法繼承案件,也很有爭議。該案判決結(jié)果是駁回原告(二奶)訴訟請求,判決依據(jù)是民法公序良俗的基本原則,侵害了原配合法的繼承權(quán)以及所遺贈的財產(chǎn)本身存在瑕疵等(具體見一二審判決書)。 文中用這個就是用案件的情節(jié)而已,封建時代的法律和現(xiàn)代差別太大了,沒有必要去管這個知縣的做法到底合不合理。至于憐貴人為啥會寫這句詩……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