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色在濃霧中漸行漸遠(yuǎn),忽然聽見耳側(cè)有人啼哭,聲音悲戚,像是個女人。
荒郊野嶺,時不時傳來女人的悲鳴,教人心里不安。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緣何哭泣?”
戒色順著聲音到那女人身邊,只見這女人薄施粉黛卻難掩天姿國色,饒是戒色禪師當(dāng)年在洛陽歡樂場中走出的人物,也不免有一時失神。
“法師,嗚嗚嗚……”
這女人只是哭泣,戒色嘆了一口氣,默默誦起《地藏經(jīng)》:“若未來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隨著戒色口燦蓮花,這女人雖然不能理解經(jīng)中大義,卻也在朗朗書聲中穩(wěn)定心神,不再哭泣。
她合掌附十,稽首叩拜:“妾身多謝法師?!?p> “女施主,你怎么會在這荒郊野嶺,難不成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不敢欺瞞法師,妾身是山下張大戶的女兒,因為老父遲了山里的供奉,因此被一群賊子擄上山來?!?p> “那賊頭見妾身心喜,強要與妾身做夫妻,那夜妾身本要一死以全名節(jié),卻不想他與那些賊徒喝得大醉,便教妾身尋著機會,偷跑出來?!?p> “如今雖已逃生,卻奈何山險路歧,妾身又扭傷了腿,只能在這里坐等那賊頭再追上來?!?p> “原來是這樣?!?p> 戒色眼珠一轉(zhuǎn),輕笑一聲,忽然拔出腰間鑌鐵戒刀:“只是貧僧知道你的底細(xì)?!?p> 說時遲,那時快,明晃晃、銀燦燦一口鋼刀唿喇喇破空而來,奔著女人白嫩嫩的喉頭而去。
不是戒色狠心,而是他就先聽聞,傳國玉璽中天子氣積聚多年,恐怕早已開啟靈智。
可世上但凡有靈善思之物,無不貪戀一副臭皮囊,即便是橫跨千年的天子氣也不例外。
而天子氣的手段無非是化出幻境誘惑來人,而后趁機奪取肉身。
當(dāng)戒色看不到王道和李本田時,他就猜測當(dāng)是天子氣從中作梗,因此只要殺了這幻化出的女人,他就能破了這幻境。
因為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熟悉,他不會看不破。
可當(dāng)戒刀迫近女人喉頭,但見女人眼神決絕,似要甘心死在戒色刀下。
只聽咣當(dāng)一聲,戒刀跌落在地。
“為什么不躲,難道不怕我殺了你嗎?”
“妾身如今又有什么可躲的呢?”女人道,“剛剛妾身想了很多,似妾身這般境遇,就算逃到山下又能如何呢?”
“你在想什么?”戒色厲色道,“你明明沒有失身于賊,為什么不下山呢?”
“為什么?”
“當(dāng)然是為了名節(jié)?!?p> “名節(jié)就這么重要嗎?名節(jié)難道比人命還重要嗎?”
“法師,即便妾身說名節(jié)不重要那又如何呢,可這本身就不重要?!?p> “可你明明沒有失卻名節(jié)。”
“那重要嗎?”
女人笑靨如花:“妾身是被賊人擄上山的,誰會相信一個黃花閨女進(jìn)了賊營還會是完璧之身呢?他們只需要知道山賊營里從來就沒有干凈的人就夠了。”
“又有誰愿意在乎,愿意相信妾身的清白呢?”
“我愿意,我愿意啊?!苯渖珒深a沾滿淚水,跪下身子,以頭搶地,“可是你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呢?”
“法師,你的僧袍像是蜀地販來的上好布料,而妾身還是在三年前初潮后,才得了母親的恩許買了一匹,那件布料后來成了妾身的禮服,只有家中大典時才有機會穿上?!?p> “可是即便是那布料也比不得法師身上這件,我想法師一定是建康城里有名的法師吧?!?p> “像您這樣的人只怕從小就注定有一位溫婉的妻子在未來等候,怎么能與其他女人牽扯關(guān)系呢?”
“我不管,今天你一定要跟我走……”
戒色拽著姑娘的手,想一把將她抱起,背下山去,可恰在這時忽有人怪笑道:“娘子,我左找不見右找不見你,原來躲在這里,可讓老公我想煞了心神?!?p> 話音剛落,不遠(yuǎn)處來了一人,長得肥頭大耳朝天鼻、瞇縫眼、厚嘴唇,不僅如此,臉上還有無數(shù)黑點,好似王二麻子抱著切開的火龍果牽著只斑點狗,真似釘鞋踏爛泥、翻轉(zhuǎn)石榴皮,周身雀黑好似黑炭,若在黑夜,光是這膚色就可裸身出行不必置辦夜行衣。
他也不管戒色拉著姑娘的手,上去便擋住姑娘與戒色,在光天化日之下肆無忌憚。
“田威!”戒色勃然大怒,吐出這兩個只是同音也會令他沖昏頭腦的字眼,“給我死來!”
“雕蟲小技,也敢賣弄?”
田威閃過戒色的雷霆一擊,嘿嘿怪笑,只一抬手便按在戒色胸前,好似無數(shù)能量爆裂,轟的一聲,將他炸到遠(yuǎn)處。
“嘿嘿嘿,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不僅討到了媳婦,還捉住只肉票,倒是可以免了我那丈人的供奉錢?!?p> 田威一手將姑娘扛在肩頭,一手拽著已然半生半死戒色的后脖領(lǐng)子,大步流星奔山寨去了。
做囚徒的日子總是度日如年,戒色也不知道自己半睡半醒之間過了多久,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喊殺聲,心里還不以為意,可眨眼間便有人踹開監(jiān)牢大門。
“二叔,您來了。”
“孩子,你受苦了?!眮淼闹心晟私忾_戒色身上枷鎖,“不過你莫要怨懟,二叔已經(jīng)除了這寨子,除了那賊頭命大跑了,其余的人,連那賊婆子都被二叔超度?!?p> “二叔,那賊婆子是……”
“孩子,你莫要著急,小心牽扯開傷口?!敝心晟吮爿斔驼鏆膺叺?,“那賊婆子就是張大戶的女兒,二叔原本以為她是個好姑娘,可沒想到她竟然從賊,只得將她除了,全她一門名節(jié)?!?p> “??!”
“孩子,孩子,你怎么了……”
中年僧人眼見戒色暈厥,心神難定,幾乎道心失守,連忙呼喚從人幫襯服侍。
“和尚,你下山去吧……他們都睡了,你趁著天黑就趕快走吧……”
“我們一起走?!?p> “和尚,你又在說傻話了?!?p> “那我就不走了?!?p> “唉……”
“和尚,你總在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是經(jīng)文?!?p> “和尚你真傻,難道念了經(jīng),你的傷就不疼了?”
“佛經(jīng)說萬法性空,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虛無,哪里還會有疼與不疼的區(qū)別?”
“和尚你又犯傻了,照你這么說,連我豈不是也成了虛無,那你還能看得見我嗎?”
“你……你……”戒色竟有些張口結(jié)舌,“你是萬法之中唯一的真實?!?p> “和尚,你又戲弄我,不過讀了經(jīng)就真得不怕傷痛了嗎?那我也得找些經(jīng)書讀讀了?!?p> “和尚,明天我可能要晚一點給你送飯了,你多忍忍。不過聽那個人說,你家里人很快就會來贖你,你馬上就可以……就可以回家了……”
建康的景色一如往常,可山野中卻總會有一個瘋癲和尚,喜怒無常、或哭或笑、性情難辨。
“今天父親讓我迎娶州牧的女兒,我看了畫像,她很好,相貌超絕,而且聽說她性情溫良,就像你一樣??墒?,可是我這里總沉甸甸的,就是塞不進(jìn)別人?!?p> “也許離開建康才會讓我忘了你吧,我要去洛陽了,那里可是大周首善之地,一定會有超過你的姑娘?!?p> “洛陽也不過如此……”
“今天我又看見了田威了,他如今竟然是陳敏麾下的將軍,我不會再讓他逍遙法外,我一定會殺了他,我要毀了他的庇身所,教他知道什么才是絕望!”
“值得嗎,為了一個女人?!?p> 有人走到戒色身后說道,他忙轉(zhuǎn)身,原來是二叔:“她值得一切?!?p> “可是陳敏坐擁江東六郡,麾下能征慣戰(zhàn)之士不計其數(shù),就憑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報仇雪恨?!?p> 戒色望向遠(yuǎn)方,眼神堅定:“我會請來北地王侯,驅(qū)虎吞狼,除了陳敏,除了田威。”
“可要是北地王侯要收買人心,保下田威呢?”
“那我就親自推翻他?!?p> “好!有志氣,不愧是我們惠遠(yuǎn)大法師的后人?!倍搴鋈怀烈?,“只是驅(qū)除田威這惡獠,驅(qū)除天下人心中的惡獠卻難上加難?!?p> “無論何時,人們都只會相信自己愿意相信,愿意接受的事實,你能夠殺死田威,卻于事無補。你且想想,無論你如何努力,難道還能改變他們心中的真相嗎?”
“二叔……”戒色泄了氣,就連圣人也不曾完成教化世人的偉業(yè),就連圣人面對世人的偏見,也只能苦笑自嘲,何況是他呢?
戒色能夠殺死田威報仇雪恨,卻難還她名節(jié),縱使他說一千遍一萬遍,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總會有那些打著深入挖掘戒色內(nèi)心深處旗號的人去憑空捏造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出來。
念及于此,戒色神色黯然:“還請二叔指點?!?p> 二叔神情喜悅,朝戒色招手:“你且過來,二叔有一封錦囊贈你?!?p> 戒色不疑有他,忙向二叔走去,隨著他漸漸靠近,二叔張開手臂似是要擁抱他,可他的臉上卻浮現(xiàn)一絲詭異的笑,像是陰謀得逞。
但在這時,忽然地動山搖、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