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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勿忘

第六章 人間無用(6)

江湖勿忘 崔長青 4720 2020-03-04 22:16:09

  入夜,長安城上又飄起了雪花。

  因為把銅花鎖給擰壞,妻子生了氣,不搭理他,吃了飯便和女兒睡下。他白日里跟子墨所談之事還如打結(jié)的麻繩一般在腦海中,身體里由于煩躁起來的沖動按耐不住,他不想用《玄機凈根訣》來平復燥意,見女兒睡熟了,就撲到妻子身上,卻被死死推開。

  “奴要睡了,困得很?!?p>  葉云生無奈得走出屋子,站在院中,萬籟無聲,雪花飄落,他佇立了會兒,被氣笑,暗想以往哪個女子會推開自己的,連青青那樣驕傲的女子都被自己抓了胸雪也滿臉羞紅的不能抵擋……這么一想,體內(nèi)的燥熱更是壓抑不住。

  他向東市走去,只想買一斤酒喝醉了事。

  大雪天街上幾乎無人,他快走到東市的時候,邊上岔路拐出來一人,見了,驚訝地問:“大晚上不在家睡覺,這是做什么去?”

  恰是白日剛會過面的方子墨。

  兩名劍客,都未帶劍。

  葉云生掃了眼對方的穿著,頭戴白玉蓮花冠,身穿寶藍色直裰,腰上配了玉,插了一把描金折扇,本就儀表堂堂的人物,如此穿扮更顯得風流倜儻。

  “這玩意你還留著?”他說的是對方頭上的白玉蓮花冠。

  “當初和你一起在揚州買的,可舍不得丟,你那頂冠呢?”

  葉云生記得是放在地窖里的,可嘴上卻說:“早忘了放在何處?!?p>  方子墨笑了笑,看了眼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東市,說道:“請我喝酒?”

  葉云生搖頭,“你請?!?p>  “一杯濁酒你都不請?”

  “江湖中人請的酒比較好喝?!?p>  “哈哈哈。好。請你喝江湖的酒?!?p>  兩人并肩走向東市。

  “不過,江湖的酒是什么味道?”

  “久的味道?!?p>  有方子墨這一個江湖大豪深夜里請客喝酒,自是不會去庵酒店,花茶坊之流。兩人未進東市,直接從靠北邊的小路走進約莫一百步左右,再穿過一片附近住戶栽種的桃花小徑,就到一戶富貴人家門前。

  葉云生看著這戶人家,忽然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未想七年之后,這里居然還做著生意?!?p>  方子墨聽了也無笑意,只是說道:“一般這些生意都比江湖人長久?!?p>  葉云生不想壞了彼此的興致,問:“你常來嗎?”

  方子墨笑了起來:“偶爾?!?p>  叩門只片刻,就見一小娘子開門,對他倆說聲請了,然后在前帶路。走到一進就看見前邊門廊懸匾“隱桃苑”。

  宅子里面布置清雅,堂廳寬敞,時有笑聲傳出。左右多植花木,從堂廳間的小徑走入,后頭是多間垂簾小室,小娘子帶他倆來到一間空室,問了聲可有熟人。

  方子墨說,若笑梨花有閑可來陪酒。

  這小娘子點頭應了便退出去,不一會兒就有丫鬟上來酒菜,等吃喝開來,兩位姑娘走進,行了萬福,葉云生與方子墨也站起身,打揖,并請入席。

  一位姑娘是方子墨的新熟人,另一位淺海棠剛來長安數(shù)月,說一口溫軟吳語,很是醉人。

  兩位姑娘喝的小酒,談的文人的一些趣事,偶有江湖事跡也不深入,都是恰到好處。

  葉云生與方子墨就跟女子說話,兄弟間的言語都在酒中。

  喝好了酒,自然就是云雨之事……

  笑梨花的身子跟張晴子是不能比的,但男人大多不會厭煩好看的女人,尤其是過一夜的那種。方子墨睜著雙眼,看著漆黑的屋頂,聽身邊的笑梨花問:“睡不著,在想什么呢?”

  “想我的內(nèi)人?!?p>  “想她,為什么還來?”

  他難得在黑暗中嘆息,“因為她有了身子,我不能碰她?!?p>  “那我要恭喜你了?!?p>  “可惜,孩子不是我的?!?p>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就在屋子不遠的地方,也是差不多裝飾差不多漆黑的屋內(nèi),葉云生忽然屏住了呼吸。他摸著淺海棠的秀發(fā)的手也停住了,無力而脆弱……大抵是兄弟所以無所謂地運起了內(nèi)息,聽了一耳朵那邊的動靜,沒想到聽了方子墨低沉的這段言語。

  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些年放下了劍,卻沒有放下內(nèi)功,日復一日的練《明光照神守》與《玄機凈根訣》,怕是方子墨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功力高強到了何種地步,更不會想到他能聽見。

  淺海棠在近處帶來的溫暖已無絲毫快樂,盡管剛才他還在忍著不發(fā)出動靜。

  那邊的言語又傳到了耳中。

  “你知道孩子是誰的?”

  “我了解內(nèi)人,天底下能讓她愿意的人,只有一個?!?p>  “那你會殺死這個人嗎?我知道你武功很高?!?p>  “不會。”

  “我不明白……為什么呢?”

  “你不會明白的?!?p>  葉云生閉上雙眼,可還是讓眼淚流了下來,他用指尖撫去,然后將指尖放在太陽穴上。

  只要運足內(nèi)勁,插進去……

  他不怕失敗,不怕被人嘲笑,但他怕傷害身邊關心他的朋友,為此寧愿荒廢這一身劍術。寒暑早晚,血淚汗水,天大夢想,舍去遺忘,過一個平凡人的生活。

  他又一次恨自己,痛恨自己。

  若不是退出了江湖,張晴子會跟他成親,那時候?qū)⑶缱油懈督o方子墨,后來為什么要后悔呢?子墨沒有做錯什么,生不出孩子不是誰的過錯。

  他緩緩坐起身子,任由淺海棠拿熱乎乎的軟布擦拭,然后默默地穿上衣服,靠在墻角。他的情緒完全地低落下去,再沒有什么比做了讓自己悔恨的事回憶在腦海中更無奈與痛苦。

  改變不了從前,又對以后充滿了絕望。

  他甚至不知是怎么回到了家,不知是怎么入睡的。

  只記得,在和方子墨告別時,他答應了,會去趙員外那邊教劍。

  第二日醒來,大雪封門,街上的積雪已可沒入腳背。

  他一樣運功,一樣燒面,一樣推車上街,在老位置做生意,只是比往常更顯得疲憊,顯得冷漠。

  快到傍晚才回到家,等天黑妻子女兒都睡了,他從房梁上娶了劍匣,直接去找圣手老李。

  這回老李沒有在黃泉醫(yī)苑,而是在外邊的石廳里,坐在桌邊,幾碟小菜,一壺熱茶,身邊地上擺了十幾支蠟燭,加上石壁上懸掛的油燈,整個石廳亮光充足。

  他見了葉云生,沒好氣地說道:“不管飯,把錢放下,等我吃好給你藥。”

  葉云生將劍匣放在桌上,震得幾只碟子一跳。

  “劍?”

  “記得以前你經(jīng)常說,喜歡這把劍的?!?p>  圣手老李的臉色一變,放下了筷子,雙手扶在膝頭。

  “你舍得將這柄劍給我?”

  葉云生古井無波,好似桌上的東西已經(jīng)完全不放在心上。

  “其實,我早該想明白……人都不在江湖了,還守著這把劍做什么?!?p>  圣手老李還是沒有伸手,他仔細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說:“我不要你的劍?!?p>  “為什么?”

  “因為我不是葉云生,我不配擁有這把劍?!崩侠畹哪抗饴湓谌~云生臉上,還是以往那種冰冷厭煩的眼神,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暖熱情的:“就算你退出江湖,不再用劍,我也不想你失去它……不管你過的如何,是不是人間無用,你終究是我的朋友。”

  葉云生閉上眼睛,過了會兒睜開看著桌上的劍匣,他低聲地說:“我實在拿不出一百兩銀子?!?p>  圣手老李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拿不出,沒有關系,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就可以了?!?p>  “什么事?”

  “前段日子,救了個不該救的人,然后就有人要我的命,害得我連上街都不敢?!?p>  “這我?guī)筒涣四?,我退出江湖了?!?p>  “我不能壞規(guī)矩,看病治人,不能少錢?!?p>  葉云生推出劍匣,說道:“收下劍,給我藥?!?p>  圣手老李的圓眼認真地看著他:“要么答應我的條件,要么讓張晴子的肚子大起來,反正方子墨沒有孩子?!?p>  葉云生一下子就怒了,一掌打得石桌崩裂碎了一地,提著劍匣罵道:“信不信我撕爛你個鳥嘴!”

  “來啊,我怕你個鳥人!你不是退出江湖了?”

  “我賣面條就不能揍你了?”

  “你信不信我勾勾手指就有十幾枚子午斷魂釘射向你,還有鋪天蓋地的無常魄離散噴出來?”

  “你勾啊,快勾啊,我一百一十六手追光斷影劍法是耍來好看的?”

  兩個年紀都快而立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吵得跟小孩子似的。好半天,葉云生才泄了氣,無力地坐回到石凳上,呆呆地看著滿地的殘碎。

  “那要你命的家伙是什么來歷?”

  “不清楚,反正來我這里鬧了一回,用的是劍,怕我暗器毒藥,就罵了我?guī)拙?,你答應了,我就讓人去約他,反正江湖規(guī)矩。”

  葉云生知道,只要對方答應了,他就是替老李去決斗的,輸了,一條命就代老李還債,贏了,對方會放過老李。這當然就是江湖規(guī)矩,沒有誰會壞規(guī)矩,被江湖中人知道了,江湖路也就不用走了。

  “藥給我,時間地點,你來安排?!?p>  “明日上午,我讓徒弟過來找你?!?p>  他先回家放好劍,一刻不停地帶著老李的藥,向東市趕去。

  清冷的街頭,地面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走在上面甚滑,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東市口子上。

  張晴子正坐在酒肆里喝酒,從這邊望過去,可見她的側(cè)臉。他看著這張臉從天真的少女,到叛逆的江湖女俠,再變成了不甘寂寞的人婦。

  以往他十分喜歡看她的臉,喜歡看她線條明朗的臉頰,與那雙藏著星辰的眼睛。

  可今夜他卻有些不敢靠近。

  張晴子微微側(cè)過頭來,沖著燈火闌珊處揮了揮手里的酒瓶子。于是,他從暗淡寂靜的街頭,走進了人聲嘈雜的酒肆。

  她只是看著他從外面進來坐下,就發(fā)現(xiàn)他心情極度不好,也不問什么,倒了一杯酒。

  他喝一杯,她倒一杯。

  直到桌上的酒壺都空了,她拉著他的手,走出了酒肆。

  雪落下來,落在兩人的身上。

  夜空比之前更暗,似乎有一朵巨大無比的云遮在上面,只是稍遠些便看不真切了。

  他們走過一個轉(zhuǎn)角,在無人的巷口,她拉著他的衣襟,吻著他的唇。

  他終于忍不住淌下了淚水。

  她怔了一怔,忽然想明白過來。

  她能看出葉云生暗藏的心思,卻看不穿自己丈夫的。

  “把藥給我。”

  他摸出藥丸,遞到她的手心,“我是豬狗不如的混賬東西,我不能再傷害他了?!?p>  她退開去,將藥丸一口吞下。她本已做好了準備,可一番刺激之下,心血翻涌,竟然大笑起來。

  “你不是豬狗不如的混賬,你只是人間無用。你這輩子只輸了一次,就是輸給你自己的,從此再也沒有勇氣贏回來。我不恨你,更不會恨自己,我只是愛錯了一個人,我不后悔……傷了誰?誰又沒有被傷過?”

  葉云生見她這般模樣,心知越是癲狂驕傲,越是悲傷哀痛。他想安慰,說出口的卻是為自己的解釋。

  “如果那時候你答應跟我一起退出江湖,我怎么會將你交給子墨?”

  連親生父親被仇家一劍刺死,都未曾哭過的張晴子,此刻眼中含著淚水,聲音也已沙啞。

  “葉云生!我練了劍,不是為了放下它去過平常日子的。我不要垂垂老死,不要可憐兮兮地躺在病榻上喘氣,我要死在對手的劍下,被刮了臉,被砍斷手臂,被劃破肚腸,我都心甘情愿!定風波輸了就輸了,我還可以陪著子墨再贏回來!我絕不會輸了就想著退出,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你要我放下江湖人的尊嚴,跟你退出江湖,那也要等我們贏回來才行!你怕傷害我們……早在七年前,我和子墨的心就都被你傷透了!”

  他閉上了眼睛。

  是不是閉上眼睛,就跟睡著了一樣,什么也感受不到?

  為什么心里會像被刀子割了無數(shù)下,那么那么的疼。

  “你覺得你現(xiàn)在這樣,快樂嗎?”

  張晴子捂住肚子,老李的藥,藥效快得驚人。

  或許沉默就是答案。她什么也不想說了,一躍而起,在巷子一邊的墻頭借力,身影幾個起伏,便已遠去。

  他感到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已經(jīng)失去而不可再得,驟然間孤獨像一萬斤的力壓到他的背上。他只能屈服,緩緩地馱著,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睡相美好安靜的女兒,有讓人忘記一切的黑暗,還有梁上的老伙計。

  …………

  歸途不知是誰在拉著二胡。

  聲音在飛雪中蕩漾,讓夜晚的風變得也多愁善感起來。

  聽著,像是一位走在末路的老者,或許想起了終南山腳的某座孤墳,或許想到了遠方已無音訊的至交好友,或許想著明天就要歸于自然。樂聲中充滿了悲觀的情緒。

  他循著一個個低沉的音符來到一處角落。

  月在云朵中透下一絲光芒,畫地成圓,拉著二胡的老人便坐在圓心,閉著雙眼,似乎沉醉在樂聲中。

  “老人家,可否換一首歡樂些的曲子?”

  他丟下兩枚錢,坐在圓邊。

  老人睜開眼看了看地上的錢,轉(zhuǎn)調(diào),胡弦顫動著似乎輕快了起來。

  像是回憶起了年輕時美好的歲月。

  只是輕快一瞬,悲傷永恒,不知為何曲子又走到了讓人黯然銷魂處。

  他拂了拂面,退出圓,抬頭看著天空飄落的雪花——雪落在臉上,是徹骨的寒意。他心里如死了一般,再邁開步子的時候,終究是想明白了——這二胡,似乎怎么拉,都是悲傷的曲調(diào)。

  他回到家,輕輕地關上背后的門,就如拉上幕簾的人,臺前觀眾不愿戲終人散,他卻只想快點結(jié)束,結(jié)束這一場早已注定的苦情戲,結(jié)束重復又重復已然麻木的等待。

  他走到床前,運起練了將近二十年的《玄機凈根訣》,不為廝殺,只為看女兒一眼。

  一眼便是世間美好,好似溫柔的輕語在耳邊:“爹爹,做個好夢?!?p>  盤繞在腦中的所有聲音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他縮在床邊,也進入了黑暗里。

  若身不在,煩惱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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