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輪推轉(zhuǎn),關(guān)鍵的一日終是要來的。
昨晚間天福居之人一夜未歇,連夜布置這大會會場,自是好大一片忙碌。一塊碩大無比的木牌立起,上刻今日這活動日程,無非是上午祭魚,下午全城分宴和武林大會同時進(jìn)行云云。
這一早,各大路口、大街,都滿是衣甲鮮明的城防軍在維持秩序。
辰時二刻,宮城里幾聲炮響,便是中門大開,皇家儀仗蜂擁而出,之后是各色旗幡,禁軍兵馬,之后引了與會文武官員,最后是皇帝御輦。
皇后喜歡熱鬧,竟也隨皇帝一同乘輦而來。
隊伍蛇行,擺了長長一段,沿途百姓無不讓路,不然便要吃那城防軍的鞭子。如哪個有冤情,想在此時攔駕的,便是瞬間即會被捕快捉走。
待這最隆重的一隊進(jìn)入會場時,忠王爺自是在入口處跪迎了御輦,隨后自引了皇帝、皇后,有說有笑地進(jìn)了會場中央。
與會王公、文武官員隨后跟從。
其后,這漁家豁子一面、武林一面,各自人等,也都入了場。
漁家豁子這面,四大世家、四大漁家、四大酒店、四大船廠,均自有家主坐了長老位。加之那代表皇家的忠王爺,豁子頭面人物如此實(shí)已到齊。
武林這邊,有大陸三大門派掌門——凈覺寺方丈無念大師、連山青陽觀觀主吳青霄道長、魔教教主軒轅昊天,和海上第一大派——北海骷髏島海盜團(tuán)的海盜王盧佐為首,并三山十江的大小門派頭領(lǐng)計百十位盡皆到場,那莽山劍派的掌門亦在其中。
由于場地雖也廣大,但終究有限,故只得將這主要人物安置妥當(dāng)。其他人等,只能委屈一下,或坐或站,在外圍旁觀。只這四大門派的和尚、道士、魔教中頭腦、海盜船長等等卻是各自成群,東一塊西一塊地錯落坐了。
巳時二刻,隨著一長掛爆竹在天字甲號池前事先騰出的大廣場上燃爆,大家知道,第一場好戲——祭魚就要開始了。當(dāng)然,最先進(jìn)行的,是例行的舞魚節(jié)目,祈求魚神,保佑此次魚宴一切成功。舞魚進(jìn)行了小半刻,三支隊伍,共百多人,舞了花團(tuán)錦簇的三條不同顏色彩綢制作的大魚,比賽誰之表演更加活潑滑稽、哪條最是美麗雍容,最后,其中的一支奪了花魁,當(dāng)然另兩支也有封賞,各隊伍都在得了彩頭后,歡天喜地地去了。
開場節(jié)目稍安,正戲開鑼。這漁家豁子大管事登上了廣場上專門搭起的高臺,用了擴(kuò)音喇叭大聲讀著手中的文稿。待得前詞講罷,他尖了嗓子,吼了道:“第一局,開簾見魚——!”
只見廣場一面,即天字甲號池側(cè)面原用印有大魚圖案的白簾遮蓋了其后的巨大琉璃,隨著六名漢子合力拉動繩索,簾子徐徐拉開,現(xiàn)了其后池子內(nèi)中的乾坤。連日來百姓只是隔了兩條街道遙遙指點(diǎn)的這個傳奇般的水池,和那眾人猜測紛紛的水中巨獸,此時卻是再無遮掩,直接進(jìn)入了人們的視野!
一陣陣愈來愈響的鼓噪之聲如海嘯一般由近而遠(yuǎn)地響徹起來,任是城防軍馬鞭甩得啪啪山響,也是彈壓不下來。
只見那湛藍(lán)的池水之中,那六翼六腿的白色魔龍二十余丈長的優(yōu)美身姿,又在那十四根巨大鎖鏈綁縛了頸、翅、腿、尾之下,有一種妖異和凄美在其中。人群中少數(shù)的心腸柔軟之輩,漸覺不忍,言道:“此龍獸如此美麗,必是不會兇惡害人的,不若留下觀賞,豈不甚好?”他人則哄笑這人心腸太軟,婦人之仁,需知以往被屠戮的魚怪,又有幾個是因兇惡害人而被祭殺的?
笑鬧之中,人群之中也有那許多祭師人物都在暗中觀摩,霍、石二人便在其中,此際離了那魔龍也不到五十丈距離,霍雨兒自瞧得周遭人多眼雜,恐不宜與它過多通話,故只得在初到時,給它發(fā)過一個“已到場,一切按計劃行事”的信息與它安心。
再就是方才離開酒店房間前的一幕還在霍雨兒腦中回旋——
就是在她要推房門向外而出時,乃想了想,便將背上的“雪彗”取下,遞給了石堅,道:“今日須是惡戰(zhàn)。此刀于你拿更有用處?!笔瘓砸膊煌妻o,只默默接過,反手即連鞘插于后背空檔處固定了。
待霍雨兒轉(zhuǎn)身欲先出門時,石堅忽道:“霍姐,你可信我?”
霍雨兒聽了稍感驚訝,回頭道:“當(dāng)然?!?p> 石堅深吸了口氣,沉聲道:“今日須不論遇有多困難的局面,如我示意,只要能給我爭取五個呼吸的時間,你也莫問為何,余事都有我。”說完使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霍雨兒,神情從所未有地鄭重。
霍雨兒也定定望了石堅少頃,點(diǎn)了點(diǎn)頭,即轉(zhuǎn)身,再不回頭地出了去。
……
此時,石堅便正在她身旁,用他并不顯強(qiáng)壯的身軀,為她擋下了一面的人群推搡。
魔龍仍是閉目于池中側(cè)臥了。尾巴重生得很完整,狀態(tài)也甚是安祥,似一點(diǎn)也未受到外界的影響,也似還不明了自己的命運(yùn)。
那主持人見簾已全然拉開撤去,遂又尖了聲音,道:“第二局,證魚——!
“此魚由天福居為物主,報為二年前自天意海由皇家第三漁船隊所獲,權(quán)屬分明,當(dāng)無爭議。
“在場眾人之中,可還有異議?”
此言皆為套話,但卻在儀軌之中,不可省略,往常均是過場而已。此時,這大管事也仍當(dāng)是過場,連喇叭都未放下,就欲開口進(jìn)行下一局之時,人群中忽一聲不算高昂,但清晰鏗鏘之聲傳來:“我有異議!”
此正是霍雨兒發(fā)聲,帶了內(nèi)力遠(yuǎn)遠(yuǎn)地傳送了開去。人群只被這四字所吸引,從她周圍開始,原本開場以后從未停歇過的“嗡嗡”人聲,竟如漣漪擴(kuò)散一般地,一片片地靜了下來,好像每個人都生怕被別人誤以為這四個字是自己說的,都是連忙住了口。不一刻,近小半個城數(shù)以十萬計的人群,竟全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人們只好奇地尋找著說這話的人,道是哪個膽大包天的開這促狹的玩笑,這個話也敢接,真?zhèn)€是不要命了。
也不待人們再好奇尋找,霍雨兒又是一聲“我有異議!”人們聽得更是清晰,也完全認(rèn)出了是何人講的這話。
從霍雨兒和石堅二人身旁起,四周的人都自向后退,便如一同約好了般,也似要與二人能拉開多大距離就要拉開多大距離。也是同時,在與主持人臺子之間,人們硬是自動讓出了一條通道,以能讓他看到是何人喊出的異議。
人們無不伸長了脖子張望,又是比之原初更大的議論聲在人群之中如沸水一般翻滾爆發(fā)。
也不等主持人呼喚,霍雨兒舉步便向那池前廣場行去,正好面前人們讓出了通道,行進(jìn)起來更加方便。她一邊走,一邊感知了一下石堅,卻見得他仍自平靜得如沒事人一般,一如往日地只在自己背后二尺遠(yuǎn)近,一步不落地緊跟了,不由得心中一熱。
那忠王爺坐在主席,伴著皇帝處在正中,聞得霍雨兒這聲異議,眉頭就是一皺,然其有面具在臉,旁人無法看清他神色。而這大陸至尊的皇帝,一見竟有人將“異議”喊出,也先是一愣,隨后即挪揄玩味地笑看著自己的皇侄。
忠王爺抱拳微躬,回皇帝道:“此事臣有失察,乃臣之罪。臣自當(dāng)會明察清楚,妥為處置,斷不會弱了我皇家的威名?!?p> 而皇后則此時向皇帝脆聲道:“陛下你聽,倒似是個女孩兒說話呢!”這皇后年齡并不大,乃是先皇后于去年薨了,而后皇帝便將她這個自己最寵愛的貴妃封為了新皇后。
只這皇后娘家也自不一般。其乃是權(quán)相馬中堂之女,而馬中堂又自是護(hù)國將軍曹坤明曹軍神的連襟?;实塾幸庾屵@馬、曹一系牽制忠王爺,此中之意在官場之中均在暗中揣摩。
卻說回聞了皇后說話,皇帝遂留下忠王爺這邊,轉(zhuǎn)了頭,與皇后調(diào)笑去了。待皇帝轉(zhuǎn)過去,忠王爺?shù)哪槄s是立即陰沉了下來。
只他這邊安靜,然此時江湖人士那邊卻是炸開了鍋。這些江湖漢子本就一肚子煩躁無處發(fā)泄,此時得了由頭兒,便是鼓噪連天起來,就差現(xiàn)在就把忠王爺從那主席上揪下來,立即亂刀分尸了。只是那少數(shù)站隊在他這邊的在一角沉默。
而也恰在此時,那主持人大管事已是反應(yīng)了過來,便是挺了擴(kuò)音喇叭,沖霍雨兒二人尖聲喊道:“何人咆哮?下面武士,且與我拿了!”
此時霍雨兒已是走到了人群邊緣,聽了這喊話,她不縮身,反是加快一步邁出人叢,接口道:“這是不是漁家為祭?你自問的,許不許人答?有異議的就拿下,請問這是魚神定下的規(guī)矩嗎?”
只這三問,全場均是聽得一清二楚,卻是問得這大管事竟是一時語塞,無言以對。城防軍本就不歸大會主持統(tǒng)屬,更是無人動作。這人群中可是漸漸鼓噪了起來。
“拿什么拿?不想人說話你別問?。 ?p> “這東西必是有鬼,不然咋個人家一說話兒,就慌得要抓人哩?”
“再下面是要?dú)⑷藴缈诹税???p> “這伙兒殺千刀兒、天打雷劈的東西!”
“這豁子太他媽黑了!還給不給人留活路兒了?我不打魚就對了!”
……
人多嘴雜。而江湖人士這邊就更是來了勁兒了!有鼓掌叫好的,有大聲喝罵的,有叫那管事趕快滾的,還有勸大家趕緊卷鋪蓋走人的,言道什么狗屁的“屠龍大會”,全然在胡鬧,浪費(fèi)人家時間……
一片山呼海嘯一般的怒罵之聲。場面竟是有些騷動起來,且有彈壓不下去的架勢。
待這場面轉(zhuǎn)眼即快要失控的當(dāng)口兒,只聽得一個略蒼老而有磁性的聲音喝道:“肅靜!諸事且有理可講,切莫吵嚷!”
這一聲有如洪鐘大呂般,重重敲在每個人的心頭,讓人心中一清,自是生了聽從的心思。凡有修為之人均自駭然,此喝聲蘊(yùn)含的內(nèi)力之強(qiáng)、之深厚,直當(dāng)大陸頂尖!霍雨兒識得這聲音,正是那國師歐陽志遠(yuǎn),忠王爺?shù)膸煾浮?p> 少頃,這喝聲已成隆隆之勢,橫掃了半個京城,數(shù)以十萬計的人群的喧囂,竟被這個老者一人全數(shù)鎮(zhèn)壓下來!武林豪士也是心下震驚,自忖決非此人敵手,此乃真人后期之修為無疑,在場可以抗衡者寥寥無幾,突然間竟一陣心灰意懶,生了退卻的心思。
就是此際,又是一聲沉喝!此次卻非那歐陽志遠(yuǎn),乃是一老僧,“阿彌陀佛。聽這施主講話,大家莫要鼓噪?!甭曇艏冋胶?,毫無逼人之氣,但字字入心,比之剛才國師的喝聲更讓人心動。
武林中人心下一振,知是凈覺寺的無念方丈發(fā)了聲。這話雖也是順著對方在說,似全無爭鋒之意,然這功力之對比卻是和尚頭頂?shù)氖印鲾[著,這無念于這內(nèi)功上卻是勝了那歐陽國師一籌,武林人士聞之重又拾起了信心,知此棋局還長,誰勝誰負(fù)言之尚早。眾人自要給這武林泰山北斗的面子,也是紛紛停了喝罵。
就在四周人群之聲漸漸止歇之際,霍雨兒二人卻是從從容容地走到了這空出來的廣場正中。站定之后,負(fù)手昂頭,雖無任何聲響發(fā)出,又只這孤單的二人,但自有一股孤拔之氣,與對面主席分庭抗禮!石堅也只團(tuán)了手,挺立在霍雨兒身側(cè)背后,不卑不亢,目不斜視,身如磐石一般,也似乎未將這現(xiàn)場如山之壓力放在心上。場下一般的用刀的江湖豪客見了石堅氣勢,也是心有戚戚,莫不又將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些。
現(xiàn)再說那大管事,得人出頭彈壓了局面,總算強(qiáng)自鎮(zhèn)定了下來,重又舉了那擴(kuò)音喇叭,雖仍有顫音,但還算沉穩(wěn),道:“你是何人?又有何異議?且講來。”
此際周遭人聲越發(fā)降了下去,漸靜起來。
霍雨兒雙手向主持人一拱,朗聲道:“我叫霍雨兒。先父西華城漁戶霍啟云。這龍獸為我家‘虹’號漁船于皇澤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在百藻之淵所獲。然歸航途中,十一月二十四在西華港西四十里,有虬龍幫副舵主陸陽關(guān)率人冒充海盜,將其攔截,當(dāng)場行兇,將全船之人,包括先父共三十二人盡數(shù)殺死,拋尸大海。又將這船刮除了名號,和龍獸一同拖至京師外港。待龍獸轉(zhuǎn)運(yùn)后,將‘虹’號拖至三塊礁南偏東二里處鑿沉。”講至此,霍雨兒以她清脆的嗓音,深厚的內(nèi)力激發(fā),只將這些話語遠(yuǎn)遠(yuǎn)地傳了出去。
此刻天子在場,萬眾矚目,即便是忠王爺再滔天的權(quán)勢,也自無能打斷這一席話。群眾聽得一片寂靜?;粲陜旱脑捖暦氯艟棺云鹆艘稽c(diǎn)點(diǎn)回聲,“陸陽關(guān)途中下船,又糾集城內(nèi)幫中匪徒,于二十五日凌晨將霍家大院團(tuán)團(tuán)圍困,將其中老幼婦孺一百三十三口盡皆斬殺在院中,并將霍家祖?zhèn)鳚O牌搶走。”
霍雨兒只頓一頓,全場仍鴉雀無聲,“虬龍幫這只黑手,便是這天福居伸出!而這天福居的總事者忠親王爺,便是主使之人。我自問得,這異議可夠嗎?這龍獸再由他處置,這天下還有公道嗎?謀財害命,忠親王,你就不怕報應(yīng)嗎?你自聽不見那一百六十條冤魂,正向你索命嗎?”
這四問之聲一聲比一聲凄厲,直是讓這聞?wù)咔旋X,也有那情感豐富脆弱之人,竟禁不住咽聲泣下。
幾句刀子般的話語響徹全場后,縱是這忠王爺城府如淵如海,有那眼尖之人,也都是見得他那身軀自在微微顫動……
就在此時,武林眾人一側(cè)一個高亢的男人狂笑的聲音沖天而起:“哈哈哈!痛快!好個痛快!女娃有種!老盧我佩服你!這里若誰聽不下去想欺負(fù)你,老哥我便幫你揍他。呵呵。實(shí)是罵得好!”
有識得聲音的,自驚呼起來:“是海盜王!九大真人之一,海上傳奇!”
霍雨兒清楚聽到右邊這一聲音傳來,自瞧見是一中年男子,此人面色略黑,身形甚高,但肩寬手長,只一身褐色粗布衣裳,一把闊劍背在背上,神色粗豪,落拓卻又瀟灑,一只鷹隼竟自蹲在他左肩,他偶爾隨手拿了肉條自喂它吃。當(dāng)下便是沖他微微點(diǎn)頭,致以謝意。
盡人皆知,這海盜王素與忠王爺勢同水火。此時,海盜王聲音又起:“我堂堂海盜,便知只謀財,不害命。這海盜的名聲,全他媽毀在你這混帳王八蛋手上了!讓我和弟兄們好生難以抬頭做人!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混賬!”
這海盜王觸景生情,竟也自罵起街來,人群之中吵鬧又將涌起,連帶霍雨兒一番控訴在之中的發(fā)酵,一股比之此前更大的憤怒正在愈來愈迸發(fā),情勢便要再失控!
這一回,那大管事竟是于這緊急之時,只舉了喇叭大喊道:“霍家的小姑娘,你可知道污陷王爺?shù)淖镞^嗎?你可有證據(jù)?若無證據(jù),我勸你還是速速退下,以王爺大量,念你年幼無知,只須說出何人指使,尚可能饒你一命。你若再執(zhí)迷不悟,定教你難逃國法!”他這話語,初時講得有點(diǎn)虛弱,之后竟是越來越自信了起來,最后頗有些激越之聲。
現(xiàn)場在這幾句喝問之下,倒是暫時平靜了下來,眾人都望向霍雨兒,便有議論的,也都是壓低了一些聲音,嘆息之聲也時有發(fā)出。
霍雨兒卻無猶疑,只伸手胸前,拎出一塊小小的物事,朗聲道:“我家打魚,向有印記留下,以防日后爭執(zhí)。這是先父印信,驗(yàn)藥之方即在側(cè)面印上,可請人配置了,自于這龍身上一試便知?!毖粤T,便只手高擎起那枚不起眼、灰不溜秋的印章。
管事干咳一聲,半晌道:“司藥長老可在?”便是望向這邊漁家豁子眾長老。
須知這驗(yàn)看印記,區(qū)分誰先得到的魚怪,正是豁子當(dāng)初最早的職責(zé)之一,起到一個公證的作用。各漁家自有驗(yàn)證藥水的配方,成分種類相同,配比量卻各異,只消配出一家的驗(yàn)證藥水,以之涂于原蓋有印記的地方,自會有顏色和圖形顯形,而且越是早蓋的印記,則顯形的顏色越深,只須見到各家印記顏色深淺,即一眼可判明誰家先得的魚怪?;粲陜哼@廂為示公平、避嫌,只將這配藥之事,交由豁子進(jìn)行,此乃常例,豁子照理不可以拒絕,否則自會受到全體漁家的唾棄。
說回來,隨主持人問間,只見這豁子長老之中站起一人,識得的自知道乃是皇甫世家家主皇甫熙。因皇甫家正擅長輔藥,便在豁子中主管與輔藥有關(guān)之事,是為司藥長老。他是出了名的中間派,皇甫世家又最是富有,最講究和氣生財,他也是固守那明哲保身之道,豁子之內(nèi)派系雖多,但他卻是哪一方也不參與的。這驗(yàn)印必要用到驗(yàn)藥,且最須人品公正無偏,故此事便歸了他這司藥長老分管。只見他站起了身,笑道:“請張、劉、王三位藥王師傅前來。洛兄,你隨兄弟我去瞧一瞧這藥方,可不能讓人疑了我們偏袒?!?p> 旁邊一位紫袍長髯的中年男子便也笑著站了起來,此人即是皇甫熙所言的“洛兄”,正是四大世家中洛家的家主洛淵,與皇甫熙私交最好。此二人都是成名已久的祭師。拂袖間,二人并肩向霍雨兒處行來。
聽得皇甫熙吩咐,已有三個壯漢與三位老師傅從場旁奔向了這邊。壯漢搬了張桌子,連帶著椅子,老師傅皆背了藥箱。
這老師傅乃是每個祭禮之中必到,但多年以來卻幾乎從未用上過。不想這次倒真?zhèn)€派上了用場。三個老師傅萬不成想自己竟也有了上場的機(jī)會,臉色都是有幾分脹紅。
只一會兒功夫,皇甫熙、洛淵二人與三位師傅驗(yàn)了藥方,均無甚可爭辯處。不一刻,那張師傅已是將一桶濃稠的無色藥水制好,并一個未用過的刷子,俱放在了一處。
皇甫熙向四周團(tuán)團(tuán)一揖,道:“驗(yàn)藥備妥,事主若無異議,便可使用,方一個時辰之內(nèi)用之有效。”遂與洛家主雙雙回歸了主席。
霍雨兒道:“如此,也請主持人安排對方準(zhǔn)備驗(yàn)藥,對比自明。”
主持人只向了那主席臺又望,那天福居的總掌柜也在這漁家豁子的眾長老之中。他只哼了一聲,不一會兒,補(bǔ)道:“我皇家船隊捕魚,尚無那大膽之人也去劫奪的,故一直未用印記。你只驗(yàn)?zāi)愕陌?!?p> 聽那總掌柜說得明白,主持人便又用喇叭朗聲說道:“委托方無印記,只看異議方便可。只是,只是這委托方早前已知會過,對此異龍無有合適麻藥,平日里便無人敢于下水。所以,如果是要驗(yàn)印,這下水之事便只能請異議方自行派人。人命關(guān)天,我漁家豁子雖主持公道,但這人卻也是派不出。于此,還請見諒。但請異議方即刻著人下水,如一刻之內(nèi)無人,便只能當(dāng)作無法驗(yàn)證,則此事作罷,還請你們下去。”
這一番話如巨石落水,會場之中先是一靜,隨后人聲便是一下子鼎沸起來,人群中到處都是惋惜、議論、鼓噪、喝罵,而遠(yuǎn)處一陣陣的“害人!”“無恥!”的叫聲,則是一浪比一浪高地此起彼伏著……
霍雨兒環(huán)視四周,只見得有人在為她憤憤不平、擔(dān)心憂慮,也有人在幸災(zāi)樂禍、冷眼旁觀,但卻是無一人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卻是高興,當(dāng)然遺憾的是,石堅也是與其他人同樣地,不知自家心中在做何想。因著魔龍之事實(shí)是詭異,自無法與他說得清,他便聽了也未必會相信,因此她此前并未與他解說過。而此時鬼使神差地,還未及她費(fèi)力地去主動爭取,這下水的機(jī)會卻是自己送上門來,這實(shí)在是一場意外之喜。心道之后即只看自己二人的配合了,而此處高人眾多,多說多漏,多演多錯,二人交流只可簡而又簡。遂不猶豫,便轉(zhuǎn)了身面向石堅,只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深看一眼。
石堅自是看見了她之神情舉止,卻是欲言又止,面現(xiàn)憂色,然少頃,旋又坦然,堅定迎了她目光,也是微點(diǎn)了頭。
霍雨兒心下一松,便是微笑著走近了他身前,利用他擋著外界人群的視線,將披風(fēng)、外衣都輕快地一件件脫將下來,一一交與他。待整理好后,身上只留了軟甲和面具,連祭刀也未帶,左手拎了藥桶、刷子,乃干脆利落地向水池走去。
石堅但看著霍雨兒夷然不懼,又是微笑著大方地在自己面前脫衣,準(zhǔn)備下水,眼神便即柔和下來,心中溫馨而又酸澀。他方才想說愿意代她下水,然她不讓自家說話,顯已表明她早知自己心意,而她則另有主張。但在他癡癡地望著她轉(zhuǎn)身走出去的背影時,卻是如何也做不到只在此處旁觀了,便抬了步,緊跟了她上去。
霍雨兒感到石堅又跟了來,初詫異一下,但旋即便明白了他之心地,于是也不阻他,任由他把自己送到了臺階之頂?;仡^深望一眼,見他面色凝重,知他將事情想得過于嚴(yán)重,雖內(nèi)疚但也別無他法,為讓他能稍輕松一點(diǎn),促狹心起,只將右眼沖他眨了一下,給了他一個笑的眼睛,即扭身一撲,入了水中。只背后人叢也是相應(yīng)地一片驚呼,之后便是人們自捂了嘴,靜悄悄地看著她在水中,似怕外面聲音吵到水中那巨獸。石堅被她這調(diào)皮一眼,卻是于萬分緊張之中,引得心上又自一跳。
望著霍雨兒入水留下的水花,石堅便是下意識地蹲下了身,向水中一霎不霎地望了,顧不得回味剛才,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只看著霍雨兒在水中動作的身影和魔龍的一舉一動,渾身緊繃。
而外界之人也緊張看著霍雨兒在池中一步步向魔龍走去。但看著看著,卻是不由得注意到了新的問題,那就是——她竟也是一位祭師!因?yàn)榉彩窍忍煳湔?,或是飲下魔鮫血的人卻是看到,她的身上已是召喚了一條丈高的鮫魚魚魂,這是二屬祭師,也即“平鐺”的標(biāo)志!更驚異的是,她是一個女孩兒,那么她就是一個從古至今,從所未有的女祭師!
慢慢地,已是有去過亭陽鎮(zhèn)的人憶起,祭殺那七彩神仙的,好像便是一位女祭師。原以為是謠傳,但現(xiàn)如今這女祭師便在眼前,所以人群中已是逐漸相信了那個說法,只不想這祭殺了七彩神仙的女祭師,竟便是她!于是就有人小聲私語,將霍雨兒這祭殺七彩神仙的事也傳揚(yáng)了開去。
而也有一些人不但看到了這些情形,還看到了她的——身軀的美妙!那種盡顯柔美的曲線之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妖媚和誘惑。尤其是如此美妙的身影,與那巨大猙獰的海中巨獸處在一起,那一白一黑的對比,更是襯托出一種格外妖異的美來。鎮(zhèn)定如那主席高座上的九五至尊,都是在看到這場面時,手中的茶杯抖了一抖,卻濺出一滴茶水來!他身旁的皇后即是扭頭來望著他,眉頭卻微微皺了一皺……
旁人如何卻不再言,只說霍雨兒,她入水后便非如平常人的游泳,而是直接喚出了水、木二屬的魚魂,使用了“水下呼吸”的技能,一條藍(lán)綠色的鮫魚魚魂也即相應(yīng)地浮現(xiàn)在了身周。為讓人不知自家底細(xì),她有意未將魚魂壓在身內(nèi),也未放得高大,乃將其壓到了一丈許高。而外人更想不到的是,她自撲向水中之始,已是與魔龍打開了心靈對話。
“我來了。到哪里可以把龍珠給你?連袋子即可,對吧?”
“到我身前三尺之內(nèi)。我知它在你頸間,你什么都不須做,只是近我身便可。”
“你多久可恢復(fù)法力?能來得及逃出去嗎?”
“只消小半個時辰便自夠了,但有這鐵鏈干擾,外面又有那個男人,可能得費(fèi)些手腳。如果他不在,我兩三個呼吸之間即可脫出?!?p> “我出去后便會有麻煩,恐是不及顧你,我們只能是各自努力了。上天保佑你順利脫困。希望將來我們還能再見,也希望我們永是共過患難的朋友!”說到這里,霍雨兒已是走到了魔龍身前肚腹之處的三尺之內(nèi)!她先是覺得胸口處一輕,那個袋子已是不在了,而隨之,便再無法與魔龍進(jìn)行心靈傳音了。就在那袋子消失后不久,即有一種冥冥中的充實(shí)感在體內(nèi)產(chǎn)生,宛如什么原本是丟失了的東西,又回到了自己身體一般。此時她忽地好像有那么一點(diǎn)明白了,師父臨行前為何要那般交待。
但她此時不可能知道的是,如今,她實(shí)方始補(bǔ)全了真人之后沖擊金丹的條件,也消除了其對沖擊真人的延緩。而如不來這次京城,那血誓之血便將消失不回,則她到將來欲入金丹,蘊(yùn)養(yǎng)丹種之時,便會發(fā)現(xiàn)人精不全,丹種將永不成熟,于是真人境界便成絕壑……當(dāng)然此皆為后話。不細(xì)表。
說回到魔龍身前的霍雨兒,她一如無事人一般只去向那魔龍肚腹的幾處鱗片上涂刷藥水,魔龍卻是很配合地仍懶伏于池底,動也不動。人們也是看不出它自收回龍珠之后,其實(shí)已然不同……
霍雨兒共刷了三處藥,鱗片之上不一刻功夫,即開始隱隱顯出那藍(lán)得發(fā)黑的印記來。印章雖小,但若為了識別,那印記對稍有一點(diǎn)眼神的人來說,還是看得到的,更何況豁子之中高手如云,只要不是心瞎了,自不會視而不見。
見印記顯了形,便不拖延,霍雨兒只輕輕放下了藥桶藥刷,之后似防備魔龍一般,不快不慢地倒行而退,只向這池邊下水口的方位退走回來。
石堅的一顆心此時才慢慢開始放回肚里。剛才那僅二三十個呼吸的時間,他只覺得度日如年,每一個呼吸都是那么地緩慢,只是,這最危險的時刻總算是即將過去了……
就在霍雨兒雙手剛剛搭上池沿時,石堅不由得雙手猛地同時伸出,一把間各抓住她的雙手手腕,一下子將她提將出來,完了緊緊地?fù)г诹藨牙?,死也不放手?;粲陜翰挥傻眯奶铀?,被他抱得直如氣都有些喘不過來了。這是她長大后人生第一次被異性如此緊抱,她有些臉上發(fā)燒,身上發(fā)軟,聞到石堅身上的男子氣息,她的心弦也自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與此同時,全場都如沸騰了一般,一片歡呼!竟沒有人去想為什么,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這口緊張的空氣吐將出來。而忠王爺則一直在一動不動地端坐,就如同那魔龍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過美好的時間總是短的,二人均也知曉此時不是縱情摟抱的時候,石堅終究是松開了手臂,霍雨兒也是從面色有些發(fā)紅的他手中拿回了衣服,并仍是在他的遮擋之下,輕快地將其穿將回來。
待一切停當(dāng),二人再在四周一片輕松歡快的議論聲中走回原位時,霍雨兒向主持人一抱拳,只用了平和的聲調(diào),朗聲說道:“我有一言?!闭Z出之后,周遭很快地安靜下來,聽她有何話說。
霍雨兒聽周圍漸靜,便接道:“如諸位所見,此龍獸身上確有我家留下的印記。而我此前所言,我家捕得此龍獸之漁船——‘虹’號,目下正在水下,其原裝載龍獸的中艙之中,尚留有其多處角、爪、鱗片痕跡。其中船上,也有先父和船員留下的我霍家諸般痕跡。任人均可探查。如我有半句虛言,必教我遭那天打雷劈的諸般報應(yīng)。如此,還請諸位前輩和在場鄉(xiāng)親父老,主持公道?!?p> 說完自向四周一揖,遂負(fù)手身后,靜待結(jié)果。四面是連聲價的轟然叫好聲,“好樣的!”“有骨氣!”“有種!”“我們信你!”……之聲不絕于耳。
而石堅此際乃是抱刀在懷,倍加警惕起周遭動向來。
主持人此時再未多言,便是又看向了主席,但見得此際光景卻與先前已然不同,那豁子的諸位長老,仿若都到了凈覺寺出了家,變成了高僧,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竟都入了定一般,自都目不斜視。忠王爺仍是端坐那里,卻是無人知他面具之后的頭腦里在想些什么。
但沉默總是有終點(diǎn)。忠王爺終是站起身來,對豁子全數(shù)長老拱手道:“諸位:今日之事,過失在我,倒叫大家受累了。諸位不言,我也自知曉大家作何想。諸般廢話只徒無意義,最重要的,此事須得有個了斷。作為總主事,諸位皆可不言,我自不能不言,只是此事涉及于我,我乃是當(dāng)事之人,無論如何表達(dá)終會落人口實(shí)。故此,我已決意,于此事回避。一任諸位裁斷,絕無怨言。哪怕諸位中誰有言語得罪于我,我也決不會挾私報復(fù),如有違反,便叫我身敗名裂,永世為人不齒。只這處置程序,我建議當(dāng)依例仍由長老會議決,計議期間爭議各方自歸住處安生,一待長老會慎重商討,于有結(jié)果后,第一時間著人通知。諸公以為如何?”
忠王爺話音剛落,天福居總掌柜亦站起,拱手道:“也請各位聽了,此事乃是我天福居首當(dāng)其沖,我自也不可不回避,否則當(dāng)為天下人恥笑。也自任諸公處斷,大伙如何定,我便如何辦,決無半個不字。王爺?shù)慕ㄗh,我亦附議?!?p> 眾長老面面相覷,依舊無人發(fā)言,如此便都作同意……
不一會兒,豁子的初步處置方案已是有人告知了那主持人,只在現(xiàn)場的嗡嗡聲開始增大之時,這主持人乃持了喇叭,言道:“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我豁子處事最是公道。經(jīng)長老會商議,初步?jīng)Q定,因事涉自身,豁子總主事忠親王爺、天福居總掌柜呂亨林當(dāng)予回避。亦將最遲于午時三刻前,由長老會議決此事。只請當(dāng)事人各歸住所安生,等待裁決,屆時結(jié)果自有人上門通知。當(dāng)事者請于離去前報上住所。以上。”言畢,向四方拱了拱手。
霍雨兒亦拱手,向主持人朗聲道:“云水閣?!毖援叄蚕蛩姆揭灰?,便與石堅二人回身,石堅開路,霍雨兒跟從,頭也不回地向那客棧方向去了。人群只默默地一邊讓開了給二人通行的道路,一邊眼望二人。霍雨兒感到,自兩側(cè)之人的臉上,漸漸地讀出了“敬重”二字。
皇帝也自沉吟,卻不去瞧那忠王爺?;屎蟊憷死渥?。他似有所覺,乃嘆了口氣,仍是對忠王爺?shù)溃骸皭矍洌嬖浴?p> 忠王爺聽得“太祖”二字,自是迅即離椅,跪倒聽訓(xùn),皇帝也不停頓,續(xù)道:“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你也須當(dāng)謹(jǐn)記了。朕老了,將來必是你們的天下。朕也乏了,自回宮去。你等也跪安吧。”言畢,便攜了皇后,毫不停留,直向了龍輦?cè)チ恕?p> 忠王爺跪在那里許久不動,孤零零地,歐陽志遠(yuǎn)自是看在眼里,口中乃是發(fā)出輕輕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