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時,眾人各自散去,各歸家中,憶之先回房看杏兒,只見她包著頭,歪在床上睡,蕊兒在看顧她,憶之忙問如何,杏兒病歪歪就要坐起,憶之又讓不要動,安撫了一番,又在屋里翻箱倒柜,杏兒見她滿臉焦灼,只覺躺不住,連著喊了好幾聲,一時頭暈目眩,支持不住,遞了個眼神給蕊兒,蕊兒忙道:“姑娘要找什么,告訴了我,我好幫你一起找,一個人,又哪里有兩個人快?!?p> 憶之說道:“秀瑛曾送了我一小罐膏藥,說是什么活血化瘀的良藥,是宮里的來的良方,她曾被打地爬不起來,抹上不過兩天就能活蹦亂跳。我想不起來塞在哪兒了,快幫我想想?!币幻胬^續(xù)翻找,又見杏兒用手肘支著床榻,抻著脖子在望她,忙道:“你快歇著吧,若是落下病根,可要我這一生都難安了?!?p> 杏兒嘻嘻笑著躺下,說道:“我若落下病根,就一輩子纏著姑娘,叫姑娘養(yǎng)我一輩子,姑娘若待我不好,我就噯喲,頭疼,嘿嘿,反倒因禍得福?!睉浿犃?,顰笑著斜睞了杏兒一眼,說道:“這會子倒機靈的很。”
蕊兒忙幫著一起翻找,說道:“我記得姑娘那時笑著說‘我可用不上’,就往桌上一放,不知那一位給收起來了,不如我出去問問。”
憶之愈發(fā)焦急,咕噥道:“用不著時,哪兒都能見著,要用時,又哪兒都找不著?!庇峙趿艘恢幌蛔映鰜?,全傾倒在書案上,一陣叮咚亂翻。
想到自是宋太祖起,敕令將脊刑改為臀刑,原是因脊刑過于殘虐,輕則傷及皮肉,重則乃至及五臟六腑,脊骨,那信王竟趕動用私刑,又想到文延博也不知傷地如何了,不覺更加油煎火燎一般。
蕊兒驀然喜道:“在這呢,在這呢!”便從筆匣子中翻出一只上下盒蓋的圓餅瓷罐來,憶之忙接過來看,果然是秀瑛所贈,才笑出了聲,焦慮之色也淡了一些。
杏兒雖躺著,兩眼卻往憶之那處看,問道:“姑娘,要不要叫李平把藥膏送去?”
憶之想起,又對蕊兒道:“你去看看李平傷地如何,記得揀好的傷藥送去?!比飪簯暼チ耍觾赫ι嗟溃骸袄钇骄谷皇軅??”
憶之捧著藥膏盒子,走至杏兒床邊坐下,想起當時兇險,感慨道:“平日倒不覺得,竟不知李平有這樣好的身手,你是沒看到,七八個大漢都拿他不住,都叫他打翻在地,實為可造之材?!?p> 杏兒道:“姑娘想想自己吧,那樣兇險,好在你沒傷著,不然叫杏兒死一百回也償還不起。”憶之聽了,將杏兒看了一會,柔聲說道:“我的命是命,你們的命難道不是命,我倒是沒傷到,只是連累了你們一個又一個,心里難安的很,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又有哪個特別金貴?!?p> 杏兒笑道:“姑娘就是比我金貴些?!睉浿ν觾?,說道:“嘴這樣甜,等你好了,帶你去吃炙全羊,喝高湯?!?p> 杏兒眼睛一亮,說道:“姑娘,我還想吃乳酪張家的煎櫻桃乳酪?!?p> 憶之又是氣又是笑,說道:“好。”
杏兒笑了一陣,見憶之微有擔憂之色,猜到她的心思,揶揄道:“要我說,姑娘哪里用這樣焦心,那文大官人家還缺你這罐藥不成,又哪里至于急成這樣呢?!?p> 憶之見她乖覺,也不隱瞞,顰笑道:“那他家是他家的,他到底是為我捱的打,我哪里能心安理得地承這份情?!?p> 杏兒又笑道:“那姑娘以身相許吧,文二哥定然樂意?!?p> 憶之橫看了杏兒一眼,啐道:“又胡說,可見傷地還是不重,改明讓姜媽媽多派些活給你做,好堵上你的嘴。”
杏兒道:“姑娘別同我這裝腔作勢,我還不懂姑娘的心思,往日,如何開玩笑,姑娘都坦然地很,只這一件,每回提了都同針扎似的?!?p> 憶之聽了,不覺心思沉重,想到,換作是清明院的哪一位不成,為何偏偏是他呢,一時眼望著那圓餅藥膏發(fā)怔,思慮萬千。
倏忽,蕊兒打著簾子進來,向憶之道:“姑娘,李平只一些擦傷,無礙的,姜媽媽送了泛索給他,這會子正憨吃呢,姑娘不必掛心?!?p> 憶之與杏兒顰笑了一陣,蕊兒又催促憶之去睡,憶之點了點頭,往鏡臺去,卸下釵鈿紅妝,蕊兒粗手笨腳,扯了幾回頭發(fā),疼地憶之要發(fā)火,回頭卻看她嬌怯怯,唬地渾身發(fā)顫,又不忍苛責,索性自己動手,梳洗了一回往床上去,見蕊兒連吹了幾回,才吹熄了燈,不覺嘆息,就要睡下。
待次日醒來,憶之自行更衣梳妝,一時無趣,吩咐杏兒安養(yǎng),便往院子去散心,正在游廊走著,迎面見一個媳婦手持桃枝、柳枝、蜀葵、蒲草、艾草,正往大門方向去,不覺驚訝,忙回頭問蕊兒,道:“就要端五了?”
蕊兒點了點頭,又道:“姜媽媽一早帶了一群媳婦在后廚包粽子,我去偷瞧了佐料,有糖粽、肉粽,這一會正滿屋飄香呢。”
憶之想了一回,問道:“既快端五,父親今日沐休在家咯?!?p> 蕊兒點了點頭,憶之便攜蕊兒往清明院去,乃至書房,只見父親手持一疊宣紙正對窗誦讀,卻見他眉眼緊蹙,神思憂慮,憶之輕喚了一聲父親,便往前去。晏紓回過神來,將手中宣紙對疊掩下,對憶之回以一笑。
憶之看出端倪,便問道:“爹爹,你怎么了?”
晏紓出了半日神,輕嘆了一聲,問道:“你今日與你三哥是否有來往?”
憶之搖了搖頭,說道:“他近日總是早出晚歸,并不得見,再者說,如今院里只有他一位,父親又忙,我也不便總來?!?p> 晏紓點了點頭,又沉默了半日,憶之瞧著不妥,又問道:“父親,到底怎么了?是三哥哥出了什么事嗎?”晏紓又沉默的半晌,說道:“他寫了些淫詞艷曲,戲文段子賣給那下三流的樂坊,勾欄瓦舍,叫有心人察覺了,特意送來給我看,又夸我教的好?!?p> 憶之不覺惱火,說道:“讓我瞧瞧?!鄙焓窒肴ツ媚钳B詩詞來看,剛捏住一角,晏紓霎時往后一抽,怒目斷喝道:“又是什么好的,還要看?”
憶之從未被這樣叱責過,唬了一跳,半晌才緩過神,忙說道:“您,您又,又何必生這樣大的氣,文人賣筆墨又是什么稀罕事,譬如那柳詠,最是鼎鼎大名的一位,他的曲子雖綺麗艷俗,街知巷聞,今年不也中了進士,可見官家胸中有溝壑,大度能容,廣開門路?!?p> “你知道什么?!标碳傒p喝了一聲,又見憶之愈發(fā)生的粉雕玉琢,嬌俏可人,不覺心軟,不忍責備,于是聲兒低了些,情緒減了些,說道:“柳詠能中舉,那是因為官家疼惜這些久試不中的舉子,格外開恩,破格錄取。君子愛惜名聲,當如鳥兒珍愛自己的羽翼,他又何苦作踐自己?!?p> 憶之也知不妥,滿腹心思想勸,竟不知從何說起,一時無語,適逢蕊兒來通報,說道:“弼哥兒派了轎子來請姑娘?!?p> 晏紓抬了抬眉眼,問道:“弼哥兒要帶你去哪兒?”
憶之張了張嘴,笑道:“良弼哥哥說溫家茶食店的三脆羹極好,要帶我去嘗嘗呢?!?p> 晏紓聽了倒還罷了,便讓去,憶之道過萬福,便至角門,上了富良弼雇來的轎子,去往提點刑獄司,一路摩挲著那盒膏藥,心中不斷盤算,到時,富良弼的親隨方睿已候在大門外,見了憶之忙上前作揖,將她往司內引,二人一路過層層關卡盤查,走走停停了半日,才至富良弼的公案室,進入屋中,只見滿屋案牘,排序鱗次櫛比,井然有序,又見壁上掛有各據半壁的汴京輿圖與地下城輿圖,注解較上次所見更為詳細,富良弼正與書架邊整理書籍,見了憶之,笑著道:“你來了。”
憶之笑著道萬福,又看案上,羅列有失蹤女子,孩子的戶籍資料,住屬所在,在何處失蹤,一一排序,又由細微的關聯來判定是哪一賊匪所為,分而放置,再列其匪賊的作案手法,時辰及習慣等,憶之瞧了,只覺工程之浩繁,心思之縝密,絕非幾日之功,不由更加佩服,心中愈發(fā)驕傲。
富良弼走到憶之身邊,將一冊黃帛調任書遞給憶之,憶之接過調任書,翻開一看,得知富良弼高升諫院,拜左司諫,不由喜道:“恭喜哥哥高升。”
富良弼滿眼望著案牘,回想起那無數個日以繼夜,嗟嘆了一聲,說道:“是否是喜,卻未可知?!睉浿溃骸按嗽捲踔v?”
富良弼道:“憶之,我朝律法,略賣人為奴隸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傷人者,同強盜法;和誘者,各減一等。他們便買通三司戶部,或誣陷以強盜家眷,或其他法,為女子入樂籍,度起容貌,賣往樂坊,勾欄瓦舍,秦樓楚館,亦或高門望族,鄉(xiāng)紳名宦?!?p> 憶之道:“我恍惚記得,三司有三司使一員,鹽鐵副使、度支副使和戶部副使。舅父乃鹽鐵副使,所以略知鹽鐵之下設七案,即兵案、胄案、商稅案、都鹽案、茶案、鐵案、設案等,掌管全國礦冶、茶、鹽、商稅、河渠和軍器等。至于戶部,卻并不深知?!?p> 富良弼道:“度支之下設八案:賞給案、錢帛案、糧料案、常平案、發(fā)運案、騎案、斛斗案、百官案,掌管全國財賦之數。倒是無關緊要,重點在于戶部,戶部之下設五案:戶稅案、上供案、修造案、曲案、衣糧案,掌管全國戶口、兩稅、酒稅等事。而重中之重,便是這戶稅案?!?p>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不過這戶稅案,我暫時不能動,免得打草驚蛇,那伙賊匪有時擄到姿色上佳,年已記事的女子,就會賣往外州省。我已查到他們與船商勾結,將人迷暈藏于米面麻袋,或是酒水缸,混跡在貨物中偷著運出。
官府為防船商違令超載,令其提前一日將發(fā)船的貨物存于汴河倉司,總貨存及發(fā)貨數量,船工人數上報倉管,再在發(fā)船前夕由倉管的官吏與漕運的官吏清點核對,并登記造冊,才可放行。我正與管理漕運的都轉運曹洙對接此事,他本應在今日送來記錄有商船、客船其營生,發(fā)船時辰,通往何方等的等級簿錄,供我等篩查,偏在此時,調令卻來了,焉知不是有人不想讓我再插手此事?!?p> 憶之道:“他們若是不在數量上動手腳,將裝了米面的麻袋與女孩的麻袋掉包,如此,即便有簿錄,也查不出究竟。”
富良弼道:“若當真如此,那他們需要買通的人可就多了,倉管,漕運使,埠頭的護衛(wèi)士兵?!?p> 憶之只覺力所不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富良弼笑道:“他們雖機關算盡,到底棋差一招。”憶之正當不解,韓玉祁入堂作揖,憶之見了他來,驀然心中一亮,說道:“你高升去了,玉祁哥哥卻接管了這樁案子?”
富良弼笑道:“他自入司以來,只要偷得半日閑就往我這處來,這樁公案,除了我,大約也只有他最了解,他自請接管此案,又有誰能駁,況且,官吏之中,清廉正直之人還是有的,我們自也有維護我們,以伸張正義為目的的人護著?!表n玉祁笑而不語。
憶之向韓玉祁道過萬福,卻又難免郁結,輕嘆了一聲,兩眼將二人望了一回,說道:“這樁案子牽扯甚廣,越聽越兇險,偏你們一個兩個都是不能錯一點,不能差一些的秉性,想來說也是白說,勸也是白勸,又叫人怕的很?!?p> 富良弼喑聲半日,說道:“我自為官以來,便有無數人奉勸我,要識時務,如此才可保官運亨通,我卻以為,你一步退讓,人家認定你軟弱可欺,你便只有一忍再忍,一讓再讓。
高官厚祿固然誘人,若要違心違德,實難容忍,我寧可不做這個官,也不能在我手中有一樁冤假錯案,根基淺薄又如何,勢單力薄又如何。
欠債必要還錢,殺人必要償命,富賈的銀子不能解決所有事情,權貴的權利不能擺平所有問題,至少我手中,就是不能。”
韓玉祁說道:“憶之妹妹也是仗義直率之人,恐怕也不忍見骨肉分離,女子深陷泥沼?!?p> 憶之只覺左右為難,嗟嘆道:“二哥哥也不必夸我,即便你們錯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觀的,又何況你們做的是伸張正義的好事,你們又想我做些什么,只管說來,我若能幫,自然是要幫的?!?p> 富良弼道:“憶之,我曾抓到地下城城主身邊的親信,他供出城主手中有一份名單,上羅列了他行賄過的大小官吏,及數目。信王與此事有關,就是由他口中得知,不過,此事中更強勢的權貴另有其人?!?p> 憶之不解,疑惑道:“我卻不知,我能幫上什么忙。”
富良弼道:“我查案時曾與文二郎打過交道,總覺他知道些什么,如今他又掌管倉司,恐怕更知詳情,只是此人心思縝密,人脈復雜,又久在商市摸爬滾打,嚴謹非常,實為明哲保身,經濟務實之人,難以輕易籠絡。妹妹你與他熟絡,或許,能打探出一二來?!?p> 憶之會意,說道:“說來,我同他討論過鬼樊樓一事,他說了一席話,倒委實有些見地。只是,正如良弼哥哥所言,他乃明哲保身,經紀務實之人,即便知道內情,恐怕也不會輕易相告?!?p> 富良弼說道:“他這樣的人,昨日倒肯替你挺身,可見待你與別個不同,妹妹若求了他,想來他也是不能斷然拒絕的。又說道,哪怕只是一星半點的暗示,只怕也是要命的線索,便是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能不試一試?!?p> 憶之頓覺臉上熱辣辣,想到,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怎么偏你求我做這樣的事,雖是天性剛正使然,卻還有一多半是待我沒有半點男女私情的緣故,倘若你我婚事成就,往后的日子又該如何過,這般一想,不覺愈發(fā)悶住了。
韓玉祁望了富良弼一眼,說道:“按理說,本不該勞煩妹妹,只是,妹妹哪里知道,我司為此公案,暗地埋下多少暗樁,又有多少暗樁至今生死不明,如今,這等的天機擺在面前,實在難叫人不心動,說來慚愧,到底是我們無能,竟要妹妹屈就相助,倘若妹妹實在不愿意,我們也不為難,另尋他法也是可行?!?p> 憶之對此事,本是三分情愿,聽了韓玉祁的一席話,不覺心兒一軟,情愿之心也就漲至七,八分,富良弼自覺失禮,說道:“原是我的過失,一心只想著破案,全然沒有問過妹妹情愿不情愿,實在該打。”于是俯就再三。
憶之見他如此,愈發(fā)心軟,只得同意。又說了一會話,便上轎子,往北山子茶坊去了,剛下轎子,見蔣小六在院里澆花,正要喚他,另一名名喚桐兒的小子迎了上來,忙不迭說道:“表姑娘來了,快快里面請?!?p> 蔣小六聽見動靜,忙放下花灑,也迎了上來,笑道:“表姑娘沒在家備過端五,怎么有空來茶坊玩?”說著,望了桐兒一眼。
憶之見二人都熱切,一時不知該同哪一位說話才好,只能看看這位,又看看那位,顰笑道:“我想著,你家應著端五,或許有什么稀罕可以瞧,卻見著也不過如此,門首連艾草都沒掛?!?p> 蔣小六正欲答話,桐兒搶著說道:“哪里沒有稀罕瞧,光粽子,后廚就備了糖餡兒,棗餡兒、栗餡兒、核桃餡兒、肉餡兒,松子餡兒和香藥餡兒的。外形又有角粽,筒粽,橙錘粽,還有九子連環(huán)串成寶塔的九子粽。若要好看的,還有那白粽、黃棕、綠粽、黑粽、五色粽……”
憶之雙目微瞠,說道:“端五不過慶祝五日,包這樣多的粽子,賣地完嗎?”
蔣小六又欲答話,又被桐兒搶了去,桐兒說道:“一聽這話,就知道表姑娘不在外頭過端五,每年這個時候,又有哪家不組那解棕賭酒的局,花幾個粽子錢便可參與,勝者可罰輸家喝菖蒲酒,熱熱鬧鬧,只有不夠的。”
憶之見蔣小六橫看桐兒,正當不解,納罕道:“我只知道家里這樣玩,并不知道外頭也這也玩?!?p> 桐兒一門心思想在憶之面前露臉,愈發(fā)止不住,又賣弄道:“還是呢,往日里,東家都要請能工巧匠扎一丈高的艾虎做擺設,只是今年,東家做了官,事務煩冗,忙忘卻了,這才還沒能擺上,匠人那邊遞了信來,大約午后就送到,姑娘只等一陣,準能瞧見。”
蔣小六射了桐兒一眼,罵道:“你這蠢貨,打量誰都同你一樣清閑,貴客來了,不往里頭請,叫她在外頭站著,快起開?!闭f著,將桐兒搡開,又霎時換作笑臉,請憶之往茶坊里去,說道:“東家這幾日沐休,才得了空來看帳,這會子在賬房呢。”
憶之奇道:“你就知道我來找他,或許只是來吃茶聽曲呢。”
蔣小六道:“即便表姑娘不來找東家,這樣熟絡的關系,哪有就在一處卻不碰面的道理,更何況……”又別有意味地笑道:“東家身邊的文海叔私下都知會過,見了表姑娘要熱切些,別丟了東家的臉。”
憶之會意,這才明白蔣小六與桐兒為何暗自較勁,遂笑了笑,只裝未深解。
蔣小六一路將她引往賬房,又請她在門外略等,自去通報,不過片刻,忙又迎出來請,憶之入賬房,只見堂內布置典雅,三面窗牗大開,正對樓下仙山月洞,草木崢嶸,綠蔭繁密的好景色。
文延博起身來迎,憶之見了他,不由胸口發(fā)熱,笑道:“你且坐著忙吧,我是閑人,又沒有什么正事,來了只有打擾,還要多禮做什么?!?p> 文延博笑道:“你這又是哪里的話,怪我偷懶,沒出來迎你?”
憶之眼望著文延博,只覺臉兒愈發(fā)燙起來,忙笑道:“旁人干活,你在干活,旁人休息,你還在干活,通汴京我是沒見識過還有誰比你更忙的,我只怕你嫌我打攪,又不好意思攆我,可不敢多耽誤你。”說著,送袖兜中取出那只摩挲了半日,尚有余溫的藥膏,又踟躕了片刻,說道:“昨日連累了你,實在難安,我也不通醫(yī)理,這一罐,聽說是宮里的良方,總是好的……”不覺心兒越跳越快,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文延博忙接過藥膏,想到,昨日不過捱了兩下,她不顧顏面,撲上來替我擋,今日又特意送了藥來,可見心里有我,不覺十分動情,又想到,我替你挨打是心甘情愿,那些人都是手下有分寸的,雷聲大雨點小,原也只是皮外傷,倒難為你惦記。
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說什么攆你的話,我心里盼著你,能多見一面,能多說一句話,死了也值。又見她欲語還休,一時嬌羞地說不出話來,只低頭絞著帕子,臉兒更加粉光融滑,叫人心癢難忍,不覺胸口發(fā)熱,愈發(fā)難以自持。
就要把話說出口之際,文海往屋里來,說道:“二哥兒,夫人傳了口信來,說一會要來茶坊,有些事要同二哥兒商量?!?p> 文延博被一打岔,不免失落,一時空張著嘴,想讓文海出去,又覺出不對,雙眉緊蹙。
憶之笑著說道:“文夫人既來,必定是有事的,憶之就不打擾,先告退了。”說著,道過萬福,匆匆離去,她這一去,文延博只覺心頭空了一塊,想要阻攔,又想到不能,半舉著的手也就緩緩垂了下來,問道:“母親今日去了外祖家,又怎么會來這兒,海叔這話是何意?”
文海見憶之離去,便將槅門緊閉,又至文延博耳邊,輕聲道:“我見送姑娘來的轎夫眼生,就讓門子請他們吃茶打聽,那兩個轎夫倒是口風緊,半點沒透露,不過姑娘身邊半大的丫頭倒是個不妨頭,說轎子是富大官人雇的,把大姑娘從晏府接到提點刑獄司,呆了半日,才往這來。”
文延博聽后,出了半日神,將那罐膏藥往案中央放置,又往高椅上坐下,靠著椅背,眼望著膏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