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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十八章 歲寒春信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3348 2020-03-05 18:57:30

  在白云莊上住了一宿后,辭別祁慕田,丘胤明一路快馬回到京城。進了西城門,緩緩地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中,看著四周圍尋常的士夫走卒,農匠商旅,忽覺昨日之行猶如做夢。腦海里不斷地重復著大小姐從廳堂門口走進來時的樣子,她喝茶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她優(yōu)美的下顎,雙唇的柔和曲線,眉間的天然態(tài)度。他想起她臨走時看他的眼神,就算她本領通天萬夫莫敵,在他面前終究只是溫柔靦腆,一絲甜甜的味道在渾身血脈中蔓延開來,竟自顧笑了起來,引得路人側目。一路胡思亂想,魂不守舍,還好黑馬識得回家的路,當他意識到馬停了下來,才發(fā)現已經在自家門口了,猛然想起東方炎的病不知好了沒有,便將馬交給傭人,自己向東方炎的宅子里去。

  話說東方炎染了肺疾,臥病在床將近有一個月了,近些日子大有好轉。丘胤明來到東方炎的屋子里時,見無為和東方麟也在。東方炎正披衣坐在里間的床上看書,東方麟和無為坐在外間擺弄著九連環(huán)。東方炎在里面聽見丘胤明來了,笑道:“麟兒的新鮮事總是層出不窮,這么大的人了,又玩起小孩子的游戲來?!鼻鹭访髯哌M暖閣,見東方炎有心思說笑,已知道他沒有大礙,問無為:“予敬現在情況如何?”無為道:“依我看,藥已不用吃了,我另開了個補中益氣的方子,再臥床修養(yǎng)幾日就可痊愈。”四人說了一會兒話,丘胤明和無為便告辭回府。

  次日十二月廿三,是小年,宮里就過年諸事已經準備停當。一大清早,朝房里生著幾個大火爐,眾位官員們早早的就聚集在屋里等候早朝。本來新年將至,照例皇帝要接受百官朝賀,并祭祀宗廟??苫实鄣牟∏闀r好時壞,不知今日會不會出來。雖然許多大臣早已上疏建議皇帝早立太子,可拖了許久皇帝仍然沒有冊立東宮的意思。眾人雖在人前不好妄言,可私下里早已議論紛紛。

  當年太上皇在太監(jiān)王振的唆使下御駕親征瓦剌,結果大軍覆于土木堡,上皇被瓦剌俘獲。國不可一日無君,眾臣旋即擁立上皇的弟弟稱帝,改年號景泰??赏哓輫痪帽阒鲃犹岢鼋贿€太上皇,使得景泰皇帝十分不悅。原本這個皇位就是情急之下倉促之舉,忽而上皇歸來,落得甚是尷尬。于是太上皇歸來之后便被軟禁在南宮,而景泰皇帝迫于面子,絲毫不盡兄弟之誼。起初皇叔襄王還勸說皇帝應以格外的禮節(jié)尊重上皇,胡瀅等大臣也曾表示太上皇生日時應率百官賀壽,這些全被皇帝一一敷衍了事。景泰三年,皇帝又降上皇的太子為沂王,立自己的獨子為太子??刹痪锰硬∈?,皇帝雖然曾有過復立沂王為太子的想法,可這無疑是給自己丟臉,于是作罷。如今皇帝病重,立太子一事自然又成了眾臣議論的首要大事。

  這時離上朝還有些時候,官員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之后便三三兩兩聚在幾處。丘胤明剛走進西邊朝房便迎面遇上了工部侍郎趙榮和都察院右都御史楊善兩人,相互問安后,三人在一個角落里坐下,寒暄起來。丘胤明素知趙榮好與人爭論,和朝中不少人有過口角,在同僚之中名聲不佳。楊善當年和趙榮一同出使瓦剌迎上皇回朝,和趙榮脾氣相投。以前在工部的時候,曾處理過趙榮吩咐下來的事務,丘胤明向來十分小心,遇事若有分歧,則面上從不提出,而是私下里吩咐手下的官員從快解決后再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趙榮對這個年輕的下屬找不到什么數落的把柄,加之丘胤明說話辦事都對他很敬重,于是趙榮對他印象很好。楊善比趙榮更加伶牙俐齒,丘胤明同此人未曾深交,可如今他是自己的上司。此時坐在二人當中,多少有幾分不舒服。三人聊了一會兒各自衙門里的事,丘胤明忽然靈機一動,聽說這楊善消息靈通,何不找個話題讓他炫耀一番,這樣一來楊善必定高興,而自己則免得多說話,豈不兩全其美。于是故作好奇道:“近來聽聞內閣里為立太子一事,諸臣不合,楊大人可知一二?”

  這一說正中楊善下懷,只見其眉頭一舒,小聲道:“丘大人所言不差。以楊某看來,這立太子一事本該無甚異議,復立沂王于情于理都是天經地義的。而如今尚有數位大人或執(zhí)意否決,或不置一詞。前日有人私下向蕭大學士問起,你道蕭老如何作答?‘即退,不可再也?!?p>  趙榮道:“其中必有緣由?!?p>  楊善瞇了瞇眼,壓低聲音說道:“唉,想必眾人皆心知肚明,只要于少保一天不進諫立太子,圣上就不會下詔。還有,聽說王大學士居然說,‘安知上意誰屬?’你們看看,這里頭楊某覺得必有蹊蹺。”

  楊善這番話不無道理,如今朝中誰都知道,當今圣上能夠坐穩(wěn)這龍椅,全靠太子少保于謙當年全力主戰(zhàn),擊退瓦剌,保住京師。于是圣上對于謙言聽即從。而于謙深感皇帝的知遇之恩,大展才干,同時亦藉著皇帝的特殊信任,在朝中一言九鼎,妒嫉不服的大有人在。于謙自然不希望立太上皇之子為太子,一旦皇帝駕崩,他在朝中將立刻失勢。于是隱隱約約有人傳言,于謙想勸說皇帝立藩王世子為太子。

  趙榮摸摸胡子,道:“楊大人言語還當謹慎為好,莫要說得太直白?!?p>  楊善道:“趙大人,于少保如此獨斷專行,早已大失人心。如此言語者何止你我?”

  這時已過了五更三點,仍不聽見鐘鼓聲響,眾人站著等了一會兒,只見司禮太監(jiān)郭公公走進來道:“龍體欠安,今日罷朝,眾位回去吧。何日復朝再另行通知?!北娢还賳T一陣言論之后紛紛向紫禁城外散去。出來的時候,丘胤明和樊瑛說了會兒話,兩人相約二十九日晚上在丘胤明家中好好聚一聚。

  歲末將近,京城文武百官相互宴請頻繁,走關系的,籠絡人的,都趁著這個時候大擺酒宴。丘胤明雖不大喜歡這些臺面上的客套,可既然身為御史,請客應酬是推托不掉的。這兩天宴請新舊同僚和翰林院的舊識,又和樊瑛一同赴了石侯爺的酒宴,給自己的老師胡尚書和王大學士分別送了賀禮,連曹公公那里也打點了一番。每日忙于此間,晚上回家的時候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廿六日晚上,從趙侍郎家回來,丘胤明喝了不少酒,正準備回房就寢,忽見柴管家好像有什么事要說,便道:“明日再說吧?!辈癜嗝媛峨y色,雙手遞上一封請?zhí)?,道:“大人,太常卿徐大人府上送來的請?zhí)??!鼻鹭访靼櫫税櫭碱^,拆開封條一看,太常卿徐彬明日在府上設宴。丘胤明嘆了口氣,這人特別好客,不去吧,辜負了人家的好意,說不定還惹人閑話。于是點點頭對柴班道:“你去歇息吧。”

  說起這太常卿徐彬,也甚是有趣。那時丘胤明還在翰林院里做著侍讀,時常到國子監(jiān)去聽講。國子監(jiān)坐落在安定門外,綠蔭環(huán)繞,清雅宜人,藏書極為豐富,他每次到國子監(jiān)都借著機會到藏書館中坐上半天。國子監(jiān)的藏書館里除了太學生和翰林博士們,很少有其他官員光顧,不過太常卿徐彬是個例外。此人曾在翰林院中任職頗久,和一些老儒們關系熟絡,平日極好下棋,于是經常來國子監(jiān)中找?guī)孜徊┦壳写?。一日偶爾在藏書館中遇到了丘胤明,得知他就是那位眾人皆知的新科探花,便邀請他切磋一盤。丘胤明盡管棋藝不佳,但見他熱情隨和,于是便沒有推辭。誰知棋局未半,他便發(fā)現此人的棋藝竟然和他半斤八兩,難怪那些博士們見徐彬前來都跑得不見蹤影了。那一盤棋下得徐彬津津有味,于是從此以后,徐彬便常常興致盎然的跑到翰林院里找丘胤明下棋。丘胤明雖然萬分無奈,可那時徐彬比他位高數級,不便推托,就這樣他和徐彬竟成了棋友。如今二人官階相近,來往愈加自然起來,可丘胤明對下棋已經深惡痛絕。

  廿七日晚上,徐太常的府上燭火輝映,美酒飄香,一道道水陸佳肴陸續(xù)陳上。徐太常飲食講究,每盤菜非但選料上乘,制作更是精雕細琢,炙鹿肉絲擺成朵朵菊花狀,素什錦形如飛鳳,鵝掌瑤柱如同綴玉珊瑚,裝鮮果用的是玉盤,海參羹盛在薄如紙的瓷盅里,玲瓏剔透。座旁有歌伎慢奏琵琶,清歌助興??腿瞬欢啵饲鹭访饕酝?,還有楊善,趙榮,和另兩位御史李賢和徐有貞。李賢和徐有貞兩人丘胤明在朝堂上和衙門里天天見到,不過相互之間沒有深交,只是見面寒暄而已。李賢的唇舌和楊善,趙榮有得一比,席間話語不絕,從山西的旱災開始,絲毫不失邏輯地一直扯到廣東的荔枝,如此口才不得不令人佩服。徐有貞的話不多,大多數時間都在聽著眾人議論,聽到樂處,便揪著自己的胡子尖兒“呵呵”一笑。

  丘胤明曾經聽說過關于徐御史的事情。此人原本名叫徐元玉,自幼聰明,天文地理,陰陽方術,無所不通,尤其善觀星象。當年土木堡事發(fā),當今皇帝那時還是以親王的身份監(jiān)國,召集廷臣商議對策。徐元玉急功近利,竟大言不慚道,驗之星象,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疏難。結果招致眾臣反對,尤其是極力主戰(zhàn)的兵部侍郎于謙怒道,言南遷者可斬!由于南遷的建議,從此之后徐元玉在朝廷中屢招人訕笑,無法,只得向于謙尋求門路,可是已經登基的景泰皇帝卻對他嗤之以鼻。徐元玉又羞又氣,背地里只道是于謙故意刁難他。后來聽從少保陳洵的建議,改名叫做徐有貞。丘胤明就坐在徐有貞斜對面,一舉一動都看得很清楚。此人身材短小,須發(fā)疏淡,操著吳地口音,粗看的確有幾分窩囊相,可一雙小眼睛卻炯炯發(fā)光。

  酒過三酐,座中的幾人都多少有些醉了,言語也漸漸沒了顧忌。只聽李賢道:“諸位,人皆道,按功論賞。屈指算來,迎太上皇歸還到如今八載有余,而你我可曾得半點功賞?”

  趙榮道:“唉,我等如今早已不得勢矣?!?p>  楊善已經滿面通紅,帶著醉意道:“將就著吧。當今唯有獨斷專權,又自命清高的某人方得圣上青睞,豈是你我可比?噫,今之世,何以較上皇在朝時!”

  宴席將盡,幾人發(fā)了一通牢騷后,紛紛告辭回府。徐有貞臨走時,徐彬送他到門口,道:“徐大人,你我相識多年,我最明白,你如今大材小用,且莫要悲傷,機遇來時自有天意?!毙煊胸扅c頭。

  丘胤明剛想說些感謝的話便可告辭,可徐彬見時辰尚早,不顧酒意,拉著他的袖子道:“丘大人,時候尚早,你我對弈一局如何?”丘胤明原本也料到,今日來此,陪他下棋怕是難免,也知道他棋癮一來,如果不陪他下一盤,他必定心亂手癢,夜不能寐,于是答應了。

  徐彬喜笑顏開,連忙將他請進書房,喚人上了兩碗醒酒湯。兩人棋藝相當,不分勝負,直到兩更天方才以平局收場。徐彬心滿意足,丘胤明松了一口氣,連忙告辭。出得門來,迎面一陣寒風,吹得他一激靈,瞬間困意全無。騎在馬上回府途中,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最近在各個宴席之間耳聞目濡許多官員對于少保的不滿。細想來,于少保也未免有些過于固執(zhí)了。料他必定知道不立太子引來的人心不安與眾口非言,為什么就是非要拖到最后關頭?丘胤明隱隱約約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似的。

  兩天后的傍晚,樊瑛準時來到丘胤明家里。丘胤明早就吩咐廚房的老頭拿出最好的手藝準備了一小桌酒菜。無為聽說他有客人,不愿參合,已經到東方家去了。樊瑛一進飯廳便稱贊道:“賢弟家的菜是越做越好了?!鼻鹭访鞯溃骸耙娦α?,哪里比得上嫂嫂的手藝?!鼻鹭访髡辶藘杀疲瞬欢喽Y,舉箸而食。

  幾杯酒下肚,丘胤明忽然問道:“近來朝中議論紛紛,我總覺得有些不安,正南兄可有聽說什么不同尋常的消息?”

  樊瑛臉色微微一變,道:“不知賢弟此話是指的什么?”

  丘胤明道:“遲遲不立太子,又沒有人進諫,難道就這么拖下去么?”

  樊瑛略皺眉頭,遲疑了一下道:“賢弟是個聰明人,我就不瞞你什么了。最近你可常有聽人稱贊上皇而貶時政?”丘胤明點頭不語。樊瑛壓低聲音悄悄道:“我怕……有人想擁上皇復位?!?p>  丘胤明大驚,低聲道:“這可是天大的事,難道正南兄已經知道什么確切消息?”

  樊瑛點頭:“前兩天曹公公和石侯爺曾私下在北鎮(zhèn)撫司會面。后來曹公公突然問了我一句,問我對立太子的事情如何看法。我當時不知他話里有什么別的意思,便道,身為錦衣衛(wèi),唯一的職責就是保護圣上,至于立不立太子,或者立誰為太子,非我職責之內。曹公公聽了,沒有說什么,只道,這兩天選擇手下可靠之人,以備隨時聽命。我好奇地問起緣由,曹公公只說,圣上病重,怕有什么意外。事后我仔細推敲,若是圣上駕崩,群臣必定按常理擁立沂王登基,沒有必要如此秘密地警戒,所以我懷疑他們另有企圖。想來想去,也許他們想到了幽禁在南宮的太上皇。”

  樊瑛的一番推論不是沒有道理。丘胤明仔細一想,道:“正南,其他暫且不論。若是真有人企圖擁上皇復位,恐怕其中七成理由便是對于少保的不滿?!?p>  樊瑛道:“我怕的就是這個。于少保耿直剛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真有宵小們借此機會從中作梗,于少保即便有再大的能耐,沒有圣上這個靠山,只怕兇多吉少。”

  丘胤明垂目不語,少頃道:“這幾天如果我有機會,會勸于少保盡快向圣上進諫,你看如何?”

  樊瑛道:“我也有此意,不過方才你我所說的話,千萬只當沒說過。”

  丘胤明點頭。

  這頓飯吃得兩人心中各有所思。樊瑛飯后便告辭了,丘胤明思索了一番,于少保不是個樂意聽取別人意見的人,要向他進言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此次極可能事關重大,若樊瑛所擔心的事真的發(fā)生,不知會是如何的場面。于少保多年來為國為民,功不可沒,任何心地正直的人都不希望看見這樣的忠臣蒙難。不過這建議該怎么說呢?他想了大半夜,最后決定給于少保寫一封信。于是立刻鋪紙磨墨,起草了一封簡單明了的書信,信中提到了錦衣衛(wèi)千戶的建議,并幾處暗示事態(tài)緊急,唯獨沒有點到太上皇。

  第二日已是除夕,宮里傳出消息,皇帝病重,罷元旦朝賀,何時復朝有待通傳。丘胤明立即差人把信送到了于少保府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只能等待。

  除夕那天下起了雪,紛紛揚揚如鵝毛般從天而降,晚上丘胤明和無為到東方家做客。自從丘胤明回京在都察院任職后,平日里很少見得到他,過年前又免不了四處應酬,好不容易待到新年,四人才得齊聚在東方炎家里,暖酒賞雪,清閑了十多日,不知不覺已是正月十五了。自那封信送出去后,丘胤明心里一直不踏實,不過樊瑛還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他一面希望自己和樊瑛只是多慮,一面也希望于少保真的能夠及時進諫。剛剛得到宮里傳出來的消息,說皇帝病情好轉,十七日復朝??磥硪磺卸既绯?,可他腦海中仍舊無端的翻來覆去,心神不寧。

  傍晚,無為穿戴整齊地來找丘胤明。柴管家捧著茶盤從書房里出來,見無為身著新做的銀灰色窄袖長袍,外罩天青色絲緞對襟褂,腳下鹿皮短靴,神采奕奕,笑道:“上官公子今天真光鮮?!睙o為略帶靦腆地笑了笑,問道:“大人可在?”

  “大人在書房里。”柴管家道,“快要復朝了,想必在準備一些奏表。”無為謝過,走去敲開書房門,見丘胤明正埋頭理案。

  “胤明,外面點燈了,好看得很,東方和他哥哥邀我們去賞燈?!?p>  丘胤明見無為特意打扮得如此體面,微笑道:“且安心,我還有些東西沒寫完,你們先去,一會兒我就來。你這身衣服可真好看?!?p>  無為輕嘆:“唉,師父若看見我這副打扮,不知會如何說。上次幫東方上河南辦事,她硬要謝我,讓人給我做了幾套衣服,還非要我穿,拗不過她。我們待會兒到正陽門外的得月樓看焰火,你快點來啊?!?p>  無為出了門,來到東方炎家中,見兄妹倆已整裝待發(fā),問起丘胤明,無為道:“他還有東西要寫,說過一會兒來找我們。對了,我看他這幾天老是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想什么。”東方麟點點頭:“朝廷里總有些煩心事的。我們先去吃點心吧,天冷,餓得快?!?p>  東方炎的妻子王氏此時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于是便不隨他們一同外出觀燈。三人出門來,夜幕剛剛落下,城中華燈初上。

  溫暖的燭光照著人們喜洋洋的臉,爆竹的味道流動在新年夜晚清爽的冷空氣中,解散了許多人的煩悶與憂愁。這樣的日子里想到的總是快樂。彩色蠟紙在藝人手中變化出各色新奇圖樣,今年的元宵又多了許多新風景。街市中大小店鋪燈火通明,百姓們照例破俗地舉家外出,男女老幼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大戶人家門外搭起高臺,花樣繽紛的彩燈爭相輝映,有的請人設下趣味燈謎,引來眾人爭相競猜。親朋好友相逢,喜談一年大小樂事。孩童提著兔子金魚荷花燈嬉戲在人群中。飯館酒樓小吃鋪自是生意興隆,店小二們腳底抹油,忙得滿頭大汗,喉嚨冒煙。也只有在上元節(jié)才看得見年輕女子們穿起漂亮的衣裙,三五結伴穿行于街市。一些頑皮的的毛孩子在人群中冷不丁地點上幾個響炮和地老鼠,驚起一陣陣叫罵。

  三人漫步人流燈海。東方麟拉了拉東方炎的衣袖道:“哥哥,你看今年的上元節(jié)比起去年的如何?”

  “好像更熱鬧些,可今年卻冷吶?!睎|方炎病愈不久,穿著暖和的狐皮裘,捧著小手爐。照中原習俗,年輕女子在上元節(jié)好著白衣,大約源于白色與月光相近,正應了,萬籟清輝,遍灑人間。東方麟身著輕盈的灰鼠皮襖與松江白綾裙,挽了個家常發(fā)髻,配上一支紅珊瑚發(fā)簪,明亮出眾。

  “如此夜色,哥哥可有詩興與否?”東方麟笑瞇瞇地問道。

  “呃,不敢獻丑?!睎|方炎道,“問無為吧,他的學問可好著呢。”轉頭道:“無為,怎么不說話?”

  “哦?!睙o為仿佛剛從哪里回過了神,轉臉笑道:“沒想到京城的上元節(jié)這么熱鬧?!?p>  “無為,”東方麟道:“你倒是說說,古人寫上元節(jié)的這些詩詞中,你最欣賞那一首?”

  無為略思道:“自是辛稼軒那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猶有道家心境,絕妙?!?p>  東方麟笑道:“原來呀,和了你的胃口,不過那句的確好哩?!庇洲D頭對東方炎道:“哥哥,你可是狀元才子,作首詩來不難吧?”

  東方炎道:“你這滑頭,好像我作詩都像你翻墻那樣容易。不過,今天大家高興,我就獻丑了?!庇谑俏⑽u著頭,低吟片刻,笑道:“有了,不過即興之作,只供一笑?!钡犓従忢瀬恚骸皩氱R臨霄漢,清光皓紫極。夜來千家暖,星點漫城熙。舞焰頻欺袖,飛花欲沾衣。親朋共此樂,笑語總相宜。四野聞社鼓,何處聽玉笛。燭暈團笑面,燈影繞長堤。山水遠故里,月色當依依。唯愿人長久,歲歲同相期。”

  東方麟點頭嘆道:“好一句‘唯愿人長久,歲歲同相期?!绺纾覀兌疾辉诩?,爺爺定會寂寞?!币粫r里三人都有些沉默。過了一會兒,東方麟才又微笑道:“不是說先吃點心嗎?我知道這附近有個寧波湯圓鋪?!?p>  東方炎一聽,笑道:“你一定先去吃過了,是不是?”

  “是又怎樣?!睎|方麟沒否認,又問無為,“你可知道,寧波的湯圓?那比起京城元宵來,好吃得多啦。”

  無為搖頭。東方炎笑道:“麟兒是我們家出了名的好吃鬼。走吧,快帶我們去?!?p>  三人有說有笑來到了湯圓鋪。鋪子不大,廚房就對著街口,看得見店家在里面做湯圓,也備有炒菜茶酒。店門外搭著木棚,四個方桌已坐滿了三個,三人趕快占了座位。店小二見三人衣冠楚楚,招待格外殷勤。東方麟作東點了三碗芝麻板油湯圓。不多時湯圓上桌,東方麟道:“我?guī)銈儊淼牡胤剑瑴时]錯?!睙o為舀起一個雪白晶瑩的湯圓,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點頭道:“真的很好吃?!?p>  東方炎道:“無為,我考考你,知道湯圓的來歷不?”無為想了想道:“書上沒見過?!?p>  東方麟道:“原來也是個書呆子。聽好了,這湯圓說來和我們東方氏頗有淵源呢。話說,漢武帝的時候……”東方麟說得津津有味,這湯圓也越發(fā)的好吃了。鋪子地段極好,正巧在最熱鬧的兩條街交匯之處。三人品嘗湯圓美味,看著來往行人,不亦樂乎。突然,東方麟指著一邊道:“快看快看,那不是祁慕田嗎?”

  無為扭頭望去,果然是他,身邊還有四個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雪白狐皮襖,桃色挑絲繡金闌裙的嬌小少女,面若芙蓉,清艷絕倫。她一手提著燈籠,好奇地左顧右盼,另一手拉著位年齡稍長,高挑挺拔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有幾分高鼻深目,穿得比較單薄,微風下衣袂飄動,更顯其身姿窈窕。這兩個女子行到處,周遭的人群無不竊竊私語,投來驚艷的目光,一些好事之徒更是尾隨其后。不過兩名女子身后緊跟著一男一女,均是五十來歲,擋開了好事之徒,那些輕浮子弟只能在老遠的地方對那兩個姑娘評頭論足。

  “世上竟有這樣的美人?!睎|方麟贊嘆道。

  這時祁慕田也遠遠看見了無為他們,點頭致意。

  東方麟問無為道:“你可聽說祁慕田有女兒?親戚?”無為搖頭道:“沒聽說過,胤明也從未提過?!薄捌钅教锸钦l?。俊睎|方炎并不知道江湖上的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東方麟道:“是丘兄的朋友,一個很神秘的江湖人,聽說是西北武林中的大人物。”“???承顯怎么從未和我說過。”東方炎吃驚道?!昂湍阏f這些干什么呀?!睎|方麟沒提殺手頭目的事。

  三人和眾老百姓一起目送這幾個人走過去,繼續(xù)吃完湯圓,付了帳,一路溜達向大明門去。得月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因齊集了東南西北的好廚師,所以是有錢人請客聚會喜歡的去處。另外,此樓俯瞰京城最繁華的的大街,滿城華燈盡收眼底,是晚上看煙火最佳的所在。時候尚早,三人在附近街上閑逛。十五夜所有店鋪都通宵營業(yè),六部門前的棋盤街中多古董字畫珠寶玉器,東方炎趁這機會在字畫行中不慌不忙地賞玩,東方麟物色著嫂嫂想要的衣料飾品,暫且不提。

  話說丘胤明將手頭的事做完,便換了身半新不舊的衣裳,徑自出門而去。這些天為了樊瑛所說的事左思右想,心中煩悶,又不想在別人面前顯露出來,于是便想在上元節(jié)的晚上獨自一人到鬧市當中走走。

  要說最擁擠熱鬧的地方自然是東城的燈市口。這時街道兩旁的市集全部擺了起來,搭著帆布棚子,本就不太寬闊的街道顯得更是擁擠。集市上大都賣日用百貨,便宜的首飾珠寶,有錢人很少上這兒來擠熱鬧,街上走著的都是普通的京城百姓,可若要說看花燈,這兒可是一等一的去處。

  數不盡的絹紗,燒珠,明角,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燈,偶爾還有西域風格的羊角,玻璃燈。老百姓的燈比起達官貴人家的燈來更是活靈活現,生動有趣,栩栩如生的百蝶穿花,鯉魚躍龍門,龍鳳戲珠,鶴蚌相爭,顏色鮮美,妙態(tài)傳真。糕點鋪,布店門口尤其喜愛掛燈,上面繪有古代傳說與時新故事,諸如女媧補天,姜子牙遇文王,紅拂李靖虬髯客,玄奘取經,三國英豪,隋唐俠客傳奇。人們摩肩接踵,喧嘩聲不絕于耳。百姓們舉家出游,拖老攜幼,丘胤明一個人擠在人群里,的確有些不合時宜,可他倒覺得輕松自在,這種時候該忘的就讓它去吧。

  “噯——瞧一瞧看一看吶——今年新貨絕無僅有!”

  那是個賣燈的攤子,圍了不少人,架子上掛著的大小花燈的確與眾不同,鮮艷精致,有鳥雀獅虎,有花瓶葫蘆,還有大肚子和尚,矮墩墩的財神爺等等新奇的燈籠。好多小孩子吵著要買。

  賣燈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嫂,操著山西口音,嗓門洪亮,能說會道。只聽她大聲道:“噯,這位大叔,看這財神爺和你長得多像呀!”周圍一陣哄笑,原來是繞著彎兒說那人胖。

  “呀,快看快看?!边@時站在丘胤明身邊的老百姓忽然都望向那個賣燈的攤子。

  “多漂亮的姑娘呀。”幾個大嬸嘖嘖稱贊道。

  “莫不是皇宮里出來的吧,像仙女一樣啊?!庇腥瞬聹y道。

  “胡說,皇宮里的人能隨便出來?我看一定是富商家的小姐。”

  丘胤明也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一眼望見恒子寧正伸手指著攤子上的一盞孔雀燈,對身后的祁慕田道:“祁伯伯,我要這個?!辟u燈的大嬸看到恒子寧,馬上笑得合不攏嘴,萬分殷勤道:“小姐真是好眼光啊,這只燈配上小姐這樣的人物,月宮里的嫦娥也要遜色三分吶?!逼钅教锪⒖烫统鲥X道:“好了,我們買它,不用找錢了?!?p>  大嬸接過錢道:“這怎么好意思呢。”一手將孔雀燈遞給恒子寧,又拿起另一盞蓮花燈遞向恒子寧身邊的人道:“這盞送給這位小姐。買賣總要成雙才吉利?!?p>  丘胤明愣住了,她就站在那里,雪白的絹衫在盈盈燈火中猶如蓮花一般,濃密的黑發(fā)間編著一根橙色絲帶,隨著發(fā)絲自然垂落肩上,時來的微風又將它吹起繞在了她的脖子上,糾纏不去。她微笑著謝了大嬸,伸手接過那盞玲瓏剔透的蓮花燈籠。

  “承顯,你怎么也在這里?!逼钅教镆娗鹭访鲝娜巳褐写┏觯坎晦D睛地朝這邊走來,便上前兩步笑著向他作揖。

  “丘哥哥。”恒子寧也很熱情地朝他招呼。

  丘胤明朝幾人拱手道:“真巧,我隨意信步至此,不想眾位都在?!?p>  一旁趙英笑道:“大人,怎么一個人在閑逛,多冷清。”

  祁慕田也問道:“無為道長怎么不在?”

  丘胤明道:“他和東方家的兩個朋友先出來了,我正好有些事耽擱了,就獨自走走,一會兒再去和他們會合?!闭f罷看了看趙英身邊那位面色紅潤,五十多歲的婦人,問道:“這位想必就是趙伯的夫人吧?”

  趙英道:“正是我的老伴兒?!?p>  婦人向丘胤明作禮道:“久仰大名,日前未得見到,今日有幸?!闭f罷把他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打量了一遍,看得他很不自在。

  這時,祁慕田忽然對恒子寧道:“啊呀,子寧,伯伯忘記了,剛才走過了那家先前和你提起的烤肉店。唉,算了,下次再去吧?!焙阕訉幰宦?,不依:“啊,下次要等到什么時候,說好了今天就帶我去的。”祁慕田故作猶豫,想了想道:“好像還沒走遠,你可愿跟我再走回去?”

  恒子寧點頭道:“好啊,我正好有點餓了呢。”回頭道:“姐姐,一起去嗎?”還未待大小姐回答,祁慕田道:“大小姐哪里像你這么饞,她不是想去茶葉店么?還是我們去吃,讓他們去買茶葉,待會兒到正陽門會合吧?!焙阕訉幱謱η鹭访鞯溃骸澳阆肴ゲ??”祁慕田立刻道:“人家住在京城,不稀罕這個。”說罷,同恒子寧向丘胤明道:“你們先聊,我陪她去吃烤肉。”

  趙英滿臉笑意地著看祁慕田帶恒子寧走開,回頭對丘胤明道:“大人啊,我老伴兒想去藥房買些冬令進補的成藥,你熟知京城,不如你陪小姐四處看看吧?!?p>  “趙伯,你……”

  大小姐一語未出,趙英的妻子立刻接著道:“是啊是啊,都差點忘了。大人見識廣博,還是大人陪小姐游覽為好?!闭f罷便拉了趙英的袖子,夫妻二人笑呵呵地飛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丘胤明心中絕倒,這三人果然老辣,竟合伙如此。轉過頭來,只見小姐臉色尷尬,微微低頭看著別處。兩人此時正立在人來人往的路當中,這樣相對無言實在惹眼。丘胤明走近她身邊輕聲道:“走吧,莫管他們。”小姐點點頭。二人隨著人流緩步向前。

  夜色濃郁,燈火燦爛,街中游人愈加熙熙攘攘,喧鬧聲不絕于耳。兩人說了幾句寒暄的話,一時間相互無語。丘胤明覺得有許多話想說,可生怕語無倫次,過了許久方才打好腹稿,慢慢地向她講述一些京城的風土人情,歷史典故。從燈市口一路向南,路邊的景象愈加繁華起來,時常看得見達官貴人的家眷結伴出游,綾羅錦緞,金銀珠翠,讓人目不暇接。小姐漸漸自在起來,遇到新奇的事物也會饒有興趣地和他討論一番。聽著她的聲音,四周的燈火也似乎更加宜人起來。市集上人流涌動,兩人時常靠得很近,好幾次微風撩起她的幾縷頭發(fā),繞到了他的衣袖上,惹得他心緒蕩漾。

  不知不覺二人已走到了翰林院東邊的玉河畔。平日里清靜的河邊此時也聚集著不少合家出游的京城百姓。精心打扮的婦人少女們手提花燈相攜走橋卻百病,歡聲笑語回蕩在河面。孩童們忙著在水邊的小碼頭上放河燈,水面上燭光盈盈,借著倒影水中的明月,仿佛漫天星斗近在眼前。

  初來京師時在翰林院任職,丘胤明對此地還頗有些感情,想當時和東方炎二人進士及第,風光了幾日后便至此,日日抄些奏表,偶爾寫兩篇歌功頌德的文章,清閑度日,躊躇滿志。一轉眼三年過去,雖已連升數級,眾人皆說他前途甚佳,可他自己卻時常懷念起當初的日子。此時隔河看著翰林院,丘胤明向小姐說起了自己和東方麟相識,而后認識了東方炎,在祖孫三人支持下持著假舉人的行文做賊心虛地進了考場,卻從此步入仕途的經歷。又說到在翰林院做編修時,曾為了掩蓋屬下失手打翻硯臺的事,到刑部偷朱砂修改皇帝朱批。小姐笑道:“你可真會挑時候做好人。”

  丘胤明道:“好不容易謀到個正業(yè),自然要處處留心,謀個長久。”

  小姐道:“大人可曾想過,若當初未遇到東方家的人,如今又會在哪里?”

  丘胤明笑了笑,搖頭道:“沒有。人生在世,順其自然,過去的事窮究無益。小姐可曾想過,若當初令尊未送你去玄都,如今會如何?”

  小姐抬眼看了看他道:“趙伯如此多嘴,那天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么?”

  丘胤明道:“他說了你很多好話,說你的槍法驚天地,泣鬼神。他對令尊送你去玄都的事很是不滿,還說,你比令尊好?!闭f罷,見她不語,又道:“可是你讓他來找我喝酒的?”

  小姐立刻側過臉去,望著水中的月亮道:“大人莫要胡猜?!?p>  丘胤明心知她被自己說中,也不再讓她為難,只道:“你可曾怪令尊這么做?”

  小姐想了想,道:“小時候恨過,后來便不恨了。若不是去了玄都,恐怕早就死于他人之手。其實父親他,有他的苦衷。西海盟這種地方,弱肉強食,沒有實力便無法立足。即使這事當初看來殘忍,若能換得眾人平安,便也值得?!?p>  水面上的月光與燭火在她的臉頰,頸項之上浮動起明滅的光影。丘胤明不禁想起少年時海上亡命的歲月,一朝抉擇便沒有退路,唯有一心一意成為強者方得生存,和她倒是有幾分相似。不過自己當年可以選擇,她卻是無從選擇。更何況她父親對同父異母的妹妹寵愛非常,換作他人,豈有不怨的。她卻說得如此淡然,一句“值得”,讓人好生敬佩??粗切涡廾烙?,如琢如磨的側臉,敬佩之中又生出無限喜愛來,同四周的光影一起融化在心里。

  這時,小姐轉過頭來,問道:“大人既然有朋友,上元佳節(jié)為什么一個人出來?好不合時宜啊?!?p>  丘胤明回過神來,道:“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有些心神不寧。小姐大概不知,皇帝病重,但遲遲不肯立太子,最近朝中爭論日益激烈,好像有些不太正常,我擔心會有大變故。其實別的也沒什么,我擔心一位忠臣會遭人陷害。”

  “哪位忠臣?”小姐問道。

  “兵部尚書于謙大人。就是當年瓦剌國攻城,領導京師保衛(wèi)戰(zhàn),救了百姓的于大人。大人和當今圣上的關系很好,可圣上恐怕不久于人世,萬一有變,當年被排擠的一干人定要趁機出頭,加倍報復。于大人太過剛正,得罪了許多人,我怕他會遭不測。當然,也許是我多慮,可總是有些不好的預感。”方才一提瓦剌國,丘胤明又想起了也先遇刺的事,話鋒一轉道:“小姐,恕我直言,三年前刺殺也先的是否就是小姐?”

  小姐并不忌諱,道:“那是我在西海盟的第一次任務?!闭f起這個,她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那時我剛離開玄都,父親讓我和祁先生一同去的。祁先生足智多謀,我只是有些武力罷了?!?p>  丘胤明道:“如此說來,小姐也是中原百姓的恩人。”

  小姐搖頭道:“哪里。那時的瓦剌國早已不似當初那樣上下一心,即使也先不死,也沒有可能再次舉全國之力進攻中原,刺殺他不過是結束了他國內的政權之爭。對于西海盟來說,這些就是謀生手段罷了。我……也沒有辦法?!彼p嘆道,“這種日子雖然不是常人過的,可至少能養(yǎng)活各路頭領和手下人馬,讓大家相安無事?!?p>  丘胤明見她似乎有些低落,連忙不再提這事,轉而道:“你在京城也住了些時日,可還喜歡?”

  小姐微笑道:“這里當然好,氣候溫和,物產又多。這次隨父親來,才體會到,那些北方民族為什么老想著進軍中原。父親這次集結人馬同來,一是清理門戶,二來,更主要的,是想找機會結識一些大幫派和世家的首領。我們在西北根基深厚,領地廣大,如果能借著中原和西番的商業(yè)來往,拓展一下生意,的確是件好事。前些日子父親還和我說,想認識東方世家的人呢?!?p>  丘胤明一聽,笑道:“令尊眼光不錯。倘若我那東方家的朋友愿意,倒可以先請祁先生和她談談?!?p>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句,“快看快看,那邊放焰火啦!”

  果然,玉河往南的天空之中突然閃現了幾道光焰,繼而金光四射,如菊花一般綻放開來,又閃爍著落下,如同天女散花,引得眾人喝彩,河邊放燈的孩子們更是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向放煙花的地方跑去。二人也隨著人流向正陽門方向去。

  愈往前走愈是火光燦爛,大大小小的煙花相繼綻放,人群中爆發(fā)出陣陣歡呼。丘胤明無意間轉過頭來,看見小姐和周圍的老百姓一樣,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眼睛被五彩的焰火照得分外有神,滿是新奇地抬頭看著漫天墜落的星火,忽然念頭一動,靠近她耳邊道:“那天,你坐在屏風后頭,說著說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真想把那個屏風推開,看看你的表情?!?p>  小姐臉上突然一紅,隨即故作鎮(zhèn)靜道:“你膽大包天。誰敢像你這樣放肆,那天為什么老是盯著我看,害得我,害得大家都……”說著聲音又變得很小,索性扭過頭去,自顧看焰火。丘胤明心中大笑,分明是她表現在先,不過如今也不必去戳穿了。

  過了一會兒,見她臉色恢復,丘胤明道:“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我叫雨還,雨水的雨,歸還的還?!毙〗爿p聲道。

  丘胤明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小姐可否讓我盡書信之禮?”

  恒雨還猶豫了片刻,道:“我若是不讓,你豈不又要生事?!鄙焓謴膽牙锶〕鲆幻洞缭S高的印章,遞給他道:“這是西海盟的印信,只要在封條的火漆上蓋上章,交給寶順錢莊就行?!?p>  丘胤明接過印章,還未言謝,只聽有人喊道:“姐姐,姐姐,我們在這里?!笔呛阕訉幍穆曇簟6搜曂?,只見祁慕田等四人正站在街對面。恒子寧一邊向他們揮手,一邊朝這邊走來,不一會兒到了眼前。恒子寧拉住恒雨還的手道:“你們怎么才來啊。咦?姐姐不是去買茶葉了嗎?茶葉呢?”

  恒雨還不知如何作答,只說:“沒找到?!?p>  恒子寧向她揚了揚另一只手上拿著的油紙包:“你沒和我們去,太可惜了,我給你帶了些回來,真的很好吃?!庇挚聪蚯鹭访鞯溃骸扒鸫笕?,你可有怠慢我姐姐?”

  丘胤明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一笑道:“我怎么敢。我還有朋友要去會,今日就此別過吧。”

  恒子寧小聲嘀咕:“量你也不敢?!?p>  丘胤明看了看恒雨還,見她抿嘴微笑,于是只當沒聽見,正色向她姐妹二人作揖:“二位慢走,改日再會?!焙阌赀€稍稍向他欠身,道了聲保重,攜恒子寧朝街對面走去。

  待他們一行走遠,丘胤明展開手掌,只見印章底部刻著一個古樸的虎紋,印章上還帶著她的體溫,將那印章攢在手心,回頭向得月樓而去,心里卻還念著:雨還,雨還……

  得月樓此時已座無虛席,東方兄妹和無為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聊天,桌上已擺了好幾個精致菜肴,還有兩壺暖著的酒。見丘胤明快步走上樓梯,東方炎招呼道:“承顯,煙火都放好久了,你怎么才來?!?p>  東方麟也道:“誰叫你不和我們一起出來,錯過了京城最好吃的寧波湯圓。還有,我們看見祁慕田了,他帶著兩個好漂亮的姑娘……”

  窗外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街市上花燈繽紛,光彩炫目,遠遠望去正陽門前滿目的白綾襖兒,銀蛾雪柳,是眾多少婦爭相在摸門釘兒,祈求來年早生貴子。忽而爆竹聲響,火樹銀花噴然四濺,數道焰火騰空而起,空中綻放五色華光。而就在樓前不遠處,不知又有誰點燃了一大批煙花,霎時間繁花盛放,青如霜,紫如電,緋如霞,白如雪,照得黑夜如晝,更有余焰紛紛墜下,萬眾仰頭贊嘆。頃刻間,身旁萬事皆化作漫天星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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