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貴客到了。”里面?zhèn)鱽硭实呐诵β?，門應聲而開，走出來一位風韻猶存的半老美人。
蘇蓮子認出來，她正是那天在云夢閣招呼自己上樓用飯的女人。
衛(wèi)娘看她雖是俗家打扮，卻光頭無發(fā)，暗自驚詫自己當日看走了眼。
感覺到了她渾身散發(fā)出的警惕和敵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和那天的熱情迥然不同，她說：“蘇姑娘請吧。我家公子等候多時了?！?p> 說完便徑自離開了。
蘇蓮子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臂上的機括，看了眼蹲在階下無知無覺東張西望的毛胡子，毅然走了進去。
午后的陽光照在蕭蕭翠竹上，也照在色彩暗沉的室內(nèi)。一壁是滿架整整齊齊的藏書，窗子半開著，西番蓮的地毯上半明半暗。
靠近窗子的盡頭放著一張幾案，旁邊席坐了一個青衫束發(fā)的書生。窗格下方方斜斜的光影錯落地灑了他滿身。
竹子。
蘇蓮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窗外的竹子。一時竟分不出哪個更瀟灑自然。
那人伸出右手執(zhí)起一柄紫砂茶壺，幾案上早已備好兩只茶杯。清澈透亮的茶湯從壺口傾瀉而出，茶煙輕飏，如晨起山間的霧嵐，草木的清香溢了滿室。
“山鬼趙和，和姑娘是什么關系？”聲音輕柔卻又低沉，仿佛深山的霧障，悄無聲息便浸透了骨髓。
“你說什么？我不知道。”蘇蓮子下意識地否認，卻不知她慌亂無措的眼神早就已經(jīng)露了行跡。
她看向那個人，他微微側首放下茶壺，“咚”一聲輕輕的低響——是幾案茶壺相觸的聲音。
他的鼻梁英挺，像山峰半側的線條，眉毛狹長入鬢，顯得有點妖魅的狡黠。這么看一點也不像個書生。茶煙裊裊，他的眸子像著了深秋凌晨的山霧，迷迷蒙蒙讓人看不清楚。唇微微一勾，分不出是微笑還是微哂。
他回過頭看著蘇蓮子，微怔了一瞬：雖然早就聽衛(wèi)娘說過她相貌動人，但這一眼的驚艷依然讓他頗為留意。他拿起杯子示意：“蘇姑娘請用，某獨孤桓，恭候芳駕多時了?！?p> 他頷首示意，蘇蓮子便在他對面的席上坐下，道：“獨孤先生，我聽說過你。聽說您高才獨步江南?！?p> 她想問孟婆，想問自己的箱子，也想問對方為何問起山鬼，但她還是忍住了。茶香氤氳，在對方看似誠摯的相邀之下，她卻沒有輕舉妄動。
“哈哈，坊間傳聞，當不得真?！豹毠禄篙p輕的低笑聲，讓人覺得好像那是件不愿提及的尷尬事，他舉起杯子，輕輕呷了一口，“姑娘為何不飲？想必以姑娘的能耐，必然已經(jīng)知道我這茶乃是誠心待客，絕無下毒之意？”
“防人之心不可無。就是茶里無毒，也難保其他地方無毒，難保這里沒有陷阱。我來姑蘇城不過三天，學到的只有這么多?！碧K蓮子平靜地看著他。
獨孤桓放下杯子說：“姑蘇城的確是個好地方，能教會你很多終生受益的道理。不知蘇姑娘來姑蘇所為何事？是游歷？安家？還是尋人？”
“你和衛(wèi)娘是什么關系？”他的話溫和自然，好像最尋常不過的寒暄，但蘇蓮子此刻卻像被刺激了一樣，打斷了他徑直問道。
“看來是衛(wèi)娘嚇到你了。”獨孤桓看到蘇蓮子不悅的神色，并未見怪，“我此番請姑娘來，完全是一番好意有意結交姑娘。前次衛(wèi)娘辦事糊涂，谷豐兒也跟著添亂，難怪姑娘對我們心存疑慮。我在此先向姑娘賠個不是。”
他說著便起身，便蘇蓮子端端正正一揖，卻見蘇蓮子也站起了身，沒有回禮，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等他下一步動作。
“姑娘請稍候?！豹毠禄皋D(zhuǎn)身走向另一側的書架，很快取來了一個箱子。
蘇蓮子認出來，這正是自己先前包袱里丟失的那個。
獨孤桓把箱子放在幾案上，重新坐下：“姑娘的東西還在谷豐兒那里，這個箱子想是極要緊的物什，所以我先拿給姑娘看，以表我誠心相交之意?！?p> 蘇蓮子便也隨他坐下，打開了箱子。
獨孤桓看到她伸出手，拂過那十個好無差別的小瓷瓶，仿佛蝴蝶的翅膀劃過和煦的春光，流連忘返。忽然她抬頭問：“孟婆呢？”
她能知道孟婆，想必是從程立雪處得到的消息。自從衛(wèi)娘來找過他以后，南市的線人很快就有了蘇蓮子的行蹤，包括蘇蓮子曾經(jīng)在南市購買義髻，寄宿佛寺的事，他都了如指掌。
雖說南市的往來人物，進出行貨，無不在他的掌握之內(nèi)。但孟婆，是一個異數(shù)。他現(xiàn)在也只有些模糊的線索，而且他還沒有打算就此與孟婆為敵。畢竟江湖往來的能人異士眾多，大多數(shù)都是相安無事罷了。
于是他說：“孟婆和我們不是一路人，谷豐兒也是湊巧遇到了她。你也知道，孟婆狡兔三窟，現(xiàn)在早就已經(jīng)蹤影全無了?！?p> 蘇蓮子對他的話半信半疑。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么他請自己來的目的真的只是交個朋友嗎？
“既然公子誠心相交，小女子的箱子和包袱可否賜還？”
“東西既然是蘇姑娘的，理應物歸原主。只不過，”獨孤桓把箱子轉(zhuǎn)過去面朝自己，“這里面的東西據(jù)我所知，乃是一位江湖前輩所有。這位前輩早年殺孽太重，結仇無數(shù)，蘇姑娘帶著這樣一件東西孤身行走，某擔心姑娘會懷璧賈禍，招致無妄之災。”
蘇蓮子不知道他是怎么認出這些毒藥的真正主人的，她只能矢口否認：“公子恐怕看錯了。這東西是我自己的，并非什么江湖前輩所有?！?p> 沒想到獨孤桓很快就承認了：“哦，那是鄙人眼拙了。多有冒犯。”
蘇蓮子正要松下一口氣，卻聽他又說：“這江湖上慧眼如炬的人少之又少。多的是人聞風而起，蜂擁而至。若是有心之人要害姑娘，故意放出風聲說姑娘與山鬼關系密切——”
他微微一笑，俯身隔著幾案靠近蘇蓮子，“甚至說姑娘就是山鬼的弟子。那姑娘又該如何分辯呢？這個箱子若是再落到有心人手中，豈不是授人以柄？”
蘇蓮子一言不發(fā)，暗暗摸到了小臂上的機括，卻見他又忽地離開，抬手把藥箱推到了自己面前：“我勸姑娘不必急于動手，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