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萋萋的呼吸漸漸平緩,攥著長纓衣袖的手也緩緩松開。長纓此時,心里猶如翻江倒海一般,一刻也不得安寧。她扶著臥榻直起身,離開熟睡的陳萋萋,來到桌前。
燭火搖曳,塞外風(fēng)起。
長纓雙手握住浪湖刀,心里默念:“公子啊……我早已將這身心皆托付于你,你怎能這般辜負(fù),但愿他信口胡說,只是為了討好這陳萋萋罷了……我知你先前得罪于她,她定是懷恨在心……”
心里雖如此說,長纓這眼淚卻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滴滴答答掉在了浪湖刀上。
“顧公子……顧公子……”陳萋萋夢魘道。
長纓一驚起身,只聽她又囈語:“你不能這樣……顧公子,小心我父親殺了你……”
長纓聽得,頓時睜大了眼睛,她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她快步來到榻前,握住陳萋萋之手。
不料她一頓亂舞,掙脫了手,復(fù)又囈語:“顧公子,父親已將我許配與你,你卻是這般心急……放手……放手!”喊罷,又沉沉睡去。
長纓慢慢退回桌旁,她最后一點希望,隨著這幾句夢魘,煙消云散。心口猶如被一把鈍刀,一下一下,慢慢地、狠狠地剁著。貴為公主的長纓,從小到大,何時有過這般的屈辱。
“假的,假的!”她雙手按住桌上的浪湖刀上,心底吶喊著。她想起在竹林,那個喚自己“小福星”的男孩,心滿意足地喝了自己的酒。想起街心亭里,一身泥污的他,傷口滲出鮮紅的血。想起曳浪湖心,蜷縮于自己懷中的他,睡的那么安詳……
長纓的心開始滴血:“什么錦囊,就值得你如此對我?”她望著臥榻上陳萋萋平和的面容。“你也是這般,躺于她的身側(cè)嗎?”長纓的心,徹底碎了……
良久……燒干的燭火掙扎了幾下,兀自熄滅,帳里被黑暗包圍。
長纓呆坐著,像一尊石雕,
整整一夜,這眼不曾合上,淚已經(jīng)流盡了……清晨第一聲鳥鳴,將長纓拉回現(xiàn)實,她恍恍起身,瞧見陳萋萋書案上的紙筆,便過去研磨。一雙玉手禁不住顫抖著,淚水又一次打在了宣紙上,綻出一暈暈暗淡喑啞的斑駁光影。
長纓執(zhí)筆,蘸飽墨,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寫道:“咧咧竹林酒,癡癡浪湖心。脈脈公子意,段段斬長纓。悲悲秋風(fēng)寒,絲絲具無情。日日念相思,踽踽還獨行?!?p> 書罷,長纓對著臥榻上的陳萋萋慘慘一笑,揭簾而出……
又過了許久……帳外人嘈雜,馬嘶鳴。陳萋萋張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這是河界,最漫長的一夜。
……
京城頤陽宮正殿,秦元江已經(jīng)跪了很久。
聽說西河書局的銀子壘起來,能高過西河塔了。秦元江臉上,卻沒有一絲喜色。
一月前,皇后娘娘托人賞賜的解毒金丹,藥效似已侵入他的五臟六腑,今日再討不來解藥,眼看就得筋脈爆裂。沈公公說過,中了這金丹之毒,死相是世上最慘不忍睹的,周身被血充斥,晶瑩剔透,猶如一只吸足了血的螞蝗……
秦元江的冷汗,已濕透了衣衫,午時三刻,自己即將化身成一只螞蝗。秦元江用盡身體最后一點力氣,哀求道:“草民懇請皇后娘娘賜藥……”
“咯咯咯……”倪皇后的聲音愈發(fā)婉轉(zhuǎn)了,她終于從屏風(fēng)后款款而出,鳳冠霞帔,暗香浮動,皆不及她眼角流轉(zhuǎn)的萬般風(fēng)情,只可惜秦元江無福消受。
“草民叩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他五體投地,換來倪皇后一連串的“咯咯”大笑,頤陽宮飛檐上的幾只杜鵑,竟也停住了鳴叫,側(cè)耳聆聽。
“秦大幫主……你還記得我這個皇后呀……本宮以為,你該去尋那溫先生才對不是?!蹦呋屎笞叩角卦韨?cè),緩緩蹲下,“我說堂堂西河幫,怎么滴就被關(guān)刀局的人牽著鼻子走了呢……本宮托你找的錦囊呢,托你找的人呢?”
“稟娘娘……顧北那小子,投靠了西涼國不說,又躲到了陳元帥的營帳,草民實在難以得手啊……請皇后娘娘明察……”秦元江帶上了哭腔,全身肌肉開始抖動。
“喲……瞧秦大幫主你說的,他要是躲在本宮這頤陽宮,本宮要你西河幫做甚?”倪皇后冷冷說道。
“皇后娘娘……草民該死啊……”秦元江聲淚俱下,“請娘娘再給草民一次機(jī)會……草民得知,這顧北正隨陳元帥趕來面見皇上,草民自會在花都,好生招待……”
“噢?”倪皇后鳳眉一挑,笑道:“秦幫主,本宮素來敬仰你這般江湖英雄,難免有時會期望過高,秦幫主你可莫要怪罪本宮喲……”
“草民肝腦涂地,一心效忠皇后娘娘……”秦元江的腦袋,幾乎要將頤陽宮的地板砸開。
“沈公公……”倪皇后喚道。
“奴才在……”
“把藥賜了吧……”倪皇后走向屏風(fēng)后,聲音娓娓傳來,“前兒個新挑的那幾個孩子,也一并賞給他罷……”
“喏……”沈公公一臉堆笑,走到秦元江面前道,“秦幫主,還不謝恩吶?”
“草民叩謝皇后娘娘大恩……”秦元江一拜不起。
……
秦元江如愿以償?shù)匮氏铝私馑?,溫先生卻沒這福分。
倪雄這兩柄銹跡斑駁的刀,在他還未成為吸飽血的螞蝗之前,已齊胸插入。
刀已飲血,周身艷紅。
“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倪雄自溫先生身上,將刀緩緩抽出,盯住冷鈺說道。
“大……大人……”冷鈺的眸子,一觸到倪雄這茹毛飲血的寶刀,原本善于口吐珠璣的舌頭,也開始打結(jié)了。
“說!”倪雄喝道。
“回大人……那顧北正趕往京城,三日后,過花都……”冷鈺緊握住雙手,才將話一氣說完。
“哈哈哈……”倪雄長笑一聲,“花都……花都……”
倪雄突然停住,沉聲道:“花都是為西河幫老窩,此番唯有老夫不便出馬,其余人等,你皆可調(diào)遣……如若奪不回錦囊,一舉滅了西河幫,死罪可免!”
“屬下領(lǐng)命!”冷鈺緊握的手,終于松開了。
朝野風(fēng)起。
已能暗暗嗅出血腥。
太子段嶺卻嗅不出來,他伏于案前,高聲吟誦:“是以圣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為天下王……”
“嶺兒……都什么時辰了,還在圣人圣人呢?”倪皇后笑著走來,輕輕攬住段嶺。
“母后……”段嶺合上書,起身施禮。
“快免禮……今兒個你怎地不去校場?”倪皇后問道,順手撥開一個荔枝喂進(jìn)段嶺嘴里。
段嶺嘴里含著荔枝,忙囫圇吞下,回道:“兒臣……兒臣讀書誤了時辰,母后……兒臣這就趕去?!闭f罷,緊著收拾。
倪皇后笑著瞧他,嘴里道:“嶺兒,這才對嘛,你將來為一國之君,須得文武兼?zhèn)?,韜略并存……嶺兒,母后還未說完吶……這孩子……”倪皇后咬了一口荔枝,瞧著跑遠(yuǎn)的段嶺一邊搖頭一邊笑。
段嶺一口氣跑到校場外,他聽見喬烈將軍正帶著手下們在里面操練,殺聲震天。段嶺尋了一個陰涼的角落坐了下來,抬頭望著天上的流云,它們是那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流泄于廣袤的蒼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