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外門,阻斷了自然光與黑檀樹的氣味。墻壁潔白,地板緊湊,光線明亮。食指剮蹭墻壁,沾上白色的粉末,沒有灰塵,最近有打掃過。
筆直的長走廊是唯一的路,沒有其他岔口,連接至遠端的木板門。進門前的普通房屋去哪里了?大門兩側(cè)的空間完全封閉在墻壁之中了嗎?我壓下出門再從外觀察這棟房屋的念頭,因為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提起勇氣再拉開它的門。這里不像人類的居所,更像是巢穴。
沒有選項,我踏上地板,沒有恐怖電影中“嘎吱嘎吱”的音效,堅實地承載我的重量。走廊的頂端,我推開屋內(nèi)的第一扇門。
腳底的地板切換為白亮的瓷磚,看來沒有脫鞋的舉動是正確的。房間擺放了幾件家具,桌子、椅子、床、衣柜,與走廊相同的沒有窗。實木的桌椅柜切割方正,鐵床鋪上純白的棉被,以現(xiàn)代審美來看過于樸素了。
像一間牢房。我想。
靠門房間是臥室的奇異布局令人訝異,但這里是阿古的房間不會有錯。桌上相框里是“豆腐女孩”的照片,異變的起源、阿古的心上人直視鏡頭,留下那一刻的模樣。照片似乎沾上過臟東西又撕成碎片,依靠膠水勉勉拼接,弄臟的模糊就不能彌補了,它的經(jīng)歷也許會是另一段不錯的故事。
我抽屜中翻找,捏起放置正中的物件——羽毛型的鍍銀金屬片。阿古送給我的東西,為什么會回到他的房間?金屬片不足夠光滑,反射出黑乎乎的虛影,我對它的記憶停留在劃破阿古掌心的尖銳,沒有后續(xù)。
查看一番,我的疑惑更多了。正對來時木板門的房間另一側(cè)是向里的下一扇門,也許稱作房間只是我的固有印象,本質(zhì)是走廊被截斷的一部分,像胃一樣。
推開同款木板門,走進第二個房間,我首先留意出口,正對面的相同位置。我想在建造者的心中,沒有窗戶的縱列排布是這棟建筑的首要法則,比房間的功能重要得多,正如臥室后我見到的餐廳。
毛茸的地毯裹住鞋底,足夠十人吃飯的餐桌,比“家常菜”氣派許多。桌上立著一根長蠟燭,靜靜燃燒。蠟燭旁的座位上,整套餐具整齊擺放,一盤烤熟的雛雞肉置于桌面的中線,已經(jīng)有人開動過,摘下了兩個雞翅膀。與巨大的餐桌相比,蠟燭一根,餐具一組,椅子一支,一份雞肉,顯得太過孤單。
不愿涉入燭光外的黑暗,我走向下一個房間。預(yù)想中仍是會門的地方開了窗,射入穿透云層的黯淡日光,兩側(cè)是墻。
最后的房間。
冰箱、冰柜、儲藏柜在左,灶臺、水池、刀架在右,經(jīng)營餐廳的阿古家有了大廚房合乎情理。
小女孩坐在中央的高腳椅,在桌子上擺弄手邊的小玩意兒。以她為中心半徑三米的區(qū)域內(nèi),各類肉類食材彼此,狂野地堆積成小山。
我松了口氣,起碼阿古的妹妹平安,而后想起那個帶走她的女人,又集中心神,怕女人從哪個視線的死角突然殺出。
啪嗞——
什么聲音?
啪嗞——啪嗞——
我向音源望去。
啪嗞——啪嗞——啪嗞——啪嗞——
“你在做什么?。??”
阿古的妹妹在玩耍,一手捏住玩具的脖子,一手的指甲刺入玩具的背。她的玩具不是什么洋娃娃或毛茸小狗,她把玩著一只去掉頭的青蛙。捏住斬斷頭的切口,粘稠的液體沿手腕下流,滲入袖口。中指指頭頂住膜狀表皮,兩者皮膚相接時,凸出的指甲劃入它的體內(nèi)。無頭的青蛙下肢抽動,趾蹼無力拍打著她。
“第一次見?”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搔爬反射,神經(jīng)科學(xué)的經(jīng)典實驗案例。這不在五六歲的小女孩徒手玩耍的項目中。我沒能理解她說的第一次指搔爬反射實驗還是她,以沉默對待。
青蛙仍在進行著死后的抗爭,她看得入神,整個人仿佛靜止,只有唇瓣開合,稚嫩的嗓音靜靜訴說;
“它在動,你知道為什么嗎?”
“青蛙死后,反射弧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仍存在,會對外部刺激產(chǎn)生反應(yīng)。”我刻意使用復(fù)雜的描述方式,五六歲的女孩真的可以理解?
“死后……對,對你們來說是死了。我問你為什么,不是復(fù)述教科書的專業(yè)詞匯?!?p> 她看出我的小心思了。
“不懂你說的。”
“它在動,是因為能量的存在。一切的動都是因為能量的存在。這是萬物的根本,無法用任何比喻去形容?!?p> “能量不會消失,只會消散?!彼吲e青蛙,加大擠壓的力度,體液飛濺,眼角下的一滴劃出長痕。
“能量還在,就像機器中脫落的齒輪,是可再利用的。啊,這里可以比喻了,你明白吧?”
青蛙丟到桌面,她兩手的食指隔空畫圓,在表示某種內(nèi)部的循環(huán),說道:“電的能量,肉的能量,在傳遞。扎一下后背,腿動了?!彼呎f邊演示,青蛙卻不動了,“啊,能量不夠了,真浪費。”
小女孩蹂躪死去動物時的笑容,我想不到邪惡之外的形容。她的手指鉆進青蛙的體內(nèi),肆意地折騰,口中念念有詞:“沒關(guān)系,我們造一條新‘路’?!?p> 她抽出帶血的十指,按住了青蛙的左后肢的蹼,它的前肢垂直支起,完美的九十度。
任何擁有基本常識的人類都會意識到,永遠無法理解她輕描淡寫的魔幻行為:為生物構(gòu)造出一條本不存在反射鏈,她稱為“路”的東西。全世界最頂級的神經(jīng)學(xué)家們,都不敢保證一臺十幾小時的手術(shù)可以做到同樣的效果。
她沒有停:“太簡單了,我們造個‘立交橋’?!?p> 她按住蹼,青蛙的前肢扭曲的掌心重疊。她不滿地搖頭。
她按住蹼,青蛙的前肢閉合又打開。
她按住蹼,青蛙的拍打有了節(jié)奏。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死去的青蛙在獨奏。
“那是‘路’,這是‘立交橋’,你知道‘城市’是什么嗎?”她身后簾子從掛鉤脫落,阻絕光源的房間歸于黑暗,她的眼瞳急速收縮,幽光顯現(xiàn),那是一雙蛇眼。
“我叫它‘生命’?!?p> 我又弄錯了,錯的離譜。
拉開窗簾后,她扶住額頭,遮擋下隱約可以見閉合的眼球轉(zhuǎn)動,持續(xù)十幾秒,再度睜開后,小女孩的可愛五官恢復(fù)如初。
“抱歉,大哥哥,嚇到你了吧。”整理出的天真表情在她的臉上,仿佛幾分鐘的言論是被惡靈附身,令我毛骨悚然。
“我送給你個禮物吧,嘻嘻。”她調(diào)皮地笑著說。
我隱約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不逃的話再不能回頭了。我是遭遇大蛇瞪眼的青蛙,麻痹佇立。
她在腳下的食材山中挑挑揀揀,很難形容超出理解能力的行為,我所見的只是一幕幕奇景,她將骨骼、肌肉等等不斷堆砌,摻入了蔬菜、酒水和她的口水,她拍打、拉扯和撕咬。時間不再重要,靜立的我與不變的窗外光,猶如陷入時空的特異點。
我明白她要做什么,她的進程不斷加速。淚水自眼眶涌出,大張的嘴發(fā)不出聲響,嘗到流入其中的咸澀。
“好啦,完成?!彼友劬Γ返揭慌?,為展示留足空當。她說道:“驚喜的禮物!鏘鏘!是朋友哦!”
人與人的見面,是再常見不過的日常。我見到了他,和之前與他人的千百次會面無二,一張憨厚陌生的臉,溫和地微笑。他的眼睛非常美,流動著五彩的熒光。
“……您……您好……吃……吃……吃些什么……么……嗎……”他說。
對于她,冰箱中未解凍的堅硬肉塊與我們沒有區(qū)別。
她有權(quán)褻瀆人類的生命。
必須逃,我必須逃跑。我的心靈在潰爛。
她制造了人類,和我同樣的人類。
她能制造我。
能夠制造,我算是什么?人類是什么?
不,不能再想了,我會瘋的。
我經(jīng)歷太多錯誤的猜想,窺見了真相。那是阿古恐懼的真正源頭,殺死他的兇手。
我尖叫著扭頭,拉開門逃竄。
門后是餐廳。餐桌上多了一位“食客”,身披黑羽的山鴉鳥喙刺入冷掉的烤雛雞,撕下一條背部的肉絲,興奮地鳴叫,收起一雙翅膀,又收起另一雙翅膀。
兩雙翅膀的鳥,吞下零雙翅膀的鳥。
“可愛嗎?我家的寵物?!蔽衣牭剿谡f。
繞過朵頤的山鴉,拉開門,臥室的日光燈熄滅了,而我別無選擇。沖進黑暗的一瞬,我想到阿古曾跳下的河流,他與現(xiàn)在的我誰的心中充斥更多的恐懼呢?
我在一片混沌中橫沖直撞,打落物件又重重磕到額頭,跌倒在地。
日光燈明暗交替地高速閃爍幾秒,徹底打開。
我撞到什么后反方向地趴倒在地,距離撐地的手掌不足半米,原本桌上的相框掉落在地。外層的玻璃摔得粉碎,內(nèi)側(cè)曾被撕碎的照片也散落開來。散開后的相片,不同的碎片不再緊密相連,有的卻是,有的拉開距離,“豆腐女孩”在相片中改變了模樣。
我認識她改變后的模樣,阿古葬禮上酒紅色外套那個女人。
我倒地站起身,一個踉蹌再倒地。
受到我撞擊的衣柜門開了。吃下麻婆豆腐后,背部留下的汗?jié)n;袖口的幾滴屬于阿古的血跡;浸泡過阿古歸宿河流的一對褲腳……衣柜里面的衣物,全部屬于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歡迎回家?!彼吭陂T縫中伸出頭來,笑容甜美。
通往外界的走廊間,酒紅色外套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看著我,眼中是什么,憐憫么?我早放棄了思考,將她推向一旁,與她并肩錯過,心臟的劇烈跳動宛若嘶鳴。第二次接觸她的外衣,我回憶起來了,酒紅色的外衣根本就是“家常菜”餐館中的桌布,完全一致的粗糙手感?!芭笥选币泊┲瑯拥耐庖?,來自她的就近改造。
我握住門把。一切都無所謂了,逃出去,沐浴自然光,忘了阿古,忘了一切吧。我會平凡的度過今后余生,踏實工作,娶妻生子,年老后因病結(jié)束一生。
我拉開大門,一面無縫隙貼合的鏡子,鏡中的我一身酒紅色外衣。
我聽見她在耳邊低語:“來玩過家家嗎,大哥哥?朋友當爸爸,我當媽媽?!?p> “你當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