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初升,一條銀河逐漸在墨色夜空中顯露端倪。太室內(nèi)外遍擎火燭,巫師們各安其職,姬亶坐在西階下任一個巫女給他包扎,一面頻頻伸著脖子朝殿內(nèi)望去。
也無怪姬亶不放心,剛才還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忽然之間就握手言和談起了婚嫁,這事擱誰都得反應(yīng)半天吧。
更何況……這也太不合禮制了。
周人族訓(xùn)嚴(yán)謹(jǐn)。姬亶記得自己剛剛束發(fā),周族大宗伯姬離塵就與他傳授過六禮詳解,其中的婚禮更是著意講解了幾遍。姬亶撓了撓頭,鼻尖有些泛紅,明年就該和姝兒合婚了,到時候……大宗伯肯定是主婚人。
跟大宗伯講的婚禮流程相比較而言,現(xiàn)在太室內(nèi)的情形可就太不規(guī)矩了。
商時婚禮分為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個環(huán)節(jié),準(zhǔn)新郎、新娘在前五個環(huán)節(jié)中是不可以出現(xiàn)的,必須由親人或有威望之人代行。
可如今,準(zhǔn)新郎大大方方地坐在太室之內(nèi),和對坐的女方長輩瞪眼睛。而準(zhǔn)新娘正在給二人挨個擦洗上藥,還時不時的罵幾句。
大巫朋的脖子上被巫鴆用一條粗葛紗包上冰凌圍了一圈。他的下巴被墊得老高,仰臉看著對面的巫鴆哀怨地道:“妹,他年輕力壯死不了,你倒是過來看看我嘛?!?p> 正在給棄擦拭傷口的巫鴆頭也不抬,迸出一句:“巫成?!?p> 殿側(cè)一堆埋頭看地的男巫中,一個人被大家推了出來。巫成拖著腳步往大巫朋那里蹭,可他的手剛舉起來,就被大巫朋瞪了回去。
“你來幫我看下嘛?!?p> 棄聽得直挑眉:這個倚老賣老的家伙是天下第一巫醫(yī)?大巫朋?他探詢地看著巫鴆,對方頭也不抬:“巫成,看冰凌要化就給他換?!?p> “他換得不舒服。”
巫鴆一個眼風(fēng)飛過去,大巫朋立刻哼哼唧唧地往后一靠,不說話了。棄忽然想起了什么,側(cè)身小聲問巫鴆:“那竹片,說你不在,晚上睡不著的,是他?”
巫鴆的臉色做了肯定回答。棄的倆眉毛幾乎要打架,沖著對面那黑瘦老頭一拱手:“敢問……”
“鴆是四月戊戌日出生,今年二十有九。小子著什么急,我都同意你娶她了,問名什么的慢慢來?!?p> “……”
棄其實是想質(zhì)問巫族那么多奴隸使喚,為什么要讓巫鴆侍奉大巫安寢。可這老狐貍提起婚禮,他也沒法再問下去。棄拉著巫鴆坐下,鄭重道:“敢問大巫朋,為何愿將小鴆嫁與我?”
老頭哈哈大笑,滿臉的褶子里都浮著開心:“因為你很對我的胃口?!?p> “棄倒認(rèn)為,是我的身份合您的胃口?!?p> 殿中氣氛一滯,除了巫鴆,所有人都怒目視棄。這人也太不識好歹了,多年來巫族從未有過巫女出嫁的先例。巫族一直保存著走婚的習(xí)俗,除了少數(shù)族內(nèi)通婚的男女巫,其余大多數(shù)巫女都是懷孕之后回到玉門山,生下孩子便由族中大巫撫養(yǎng)。
如今大巫朋要舉族送巫鴆出嫁,這可是三代以來都少見的事??蛇@個什么廢小王居然還自矜身份,難道懷疑巫族高攀嗎?
眾人之中,巫成是從小侍奉巫鴆的,對這位大巫,他一直懷著弟弟對長姐般的尊敬?,F(xiàn)在見小王出言不遜,巫成一張俊秀面龐登時蒙上一層紅暈。
他上前一步不客氣地道:“這位貴客,您不過是個已死的小王,所謂身份什么簡直就是笑話!可是巫鴆大人,她可是下一任大巫咸,世間最尊貴的巫者!任誰做王也要有她站在身旁才可服天下萬族!您若覺巫族高攀,那就請回吧!”
受了年輕小巫一通訓(xùn)斥,棄卻毫無慍色。他溫柔地看著巫鴆,捏了捏她的手。二人對視一眼,千言萬語都不必再解釋。巫成急道:“巫鴆大人……”
一只黑瘦的大手忽地?fù)冈谒樓?,下一刻,他就被大巫朋摔到一邊去了?p> “小孩子,看見姐姐要出嫁心情不太好?!贝笪着蟠蛑贿叞巡弊由夏侨Ω鸺喨サ簦骸氨蓟?,去凌陰里取些來。你們,下去叫庖廚送些酒肉上來。”
殿上的人被打發(fā)了個干凈。大巫朋嘆了口氣,摸著自己青紫的脖子說話了:“想做一回小王的長輩還被看穿了。嘖嘖。”
“你的身份的確是我最看重的地方。眼下你只是被死亡,只要讓昭王知道你還活著,重新做回小王只不過是旦夕之間?!?p> “所以,您是用小鴆為巫族的朋眾買一個穩(wěn)妥未來,對嗎?你認(rèn)為若我有朝一日即位,因了小鴆的關(guān)系也不會對朋眾此前的叛亂多加懲誡。”
“那只是最好的結(jié)局罷了?!贝笪着蠛鋈伙@得很疲憊,耷拉著的眼袋和下巴沒了精氣神兒,這會兒才顯示出他真實的年齡:“關(guān)于你的未來,我反復(fù)卜問過,無論是為王還是為奴,結(jié)果全都模糊不清?!?p> 棄無所謂地咧了咧嘴,大巫朋是天下最強的兩位大巫之一,若他都占卜不出,看來自己以后這路還真崎嶇。
“但是,有一點,卜兆是明明白白顯示了的。”
大巫朋向前微微探身,凝重地道:“你死后會葬入王陵,就葬在你母親旁邊?!?p> 王陵。
殷地西北那一處禁地。自盤庚遷殷之后,便只有商王和王婦才有資格下葬于此。棄的母親——后母戊便葬在那里。
這占卜結(jié)果幾乎就是說棄會登位做大王,否則他如何入王陵?
巫鴆默默放開了棄的手,棄垂下頭,半晌緩緩把腦袋一搖:“大巫朋,卜兆也有不準(zhǔn)的時候。棄如今已不是小王,對權(quán)位早已沒了興趣。你莫把朋眾的未來賭在我身上,此生我只愿做兩件事。”
他攥住巫鴆的手,眼底盡是溫柔與堅決:“報母仇、娶小鴆?!?p> 巫鴆笑了。多少年來,她一直是強者,強大到不需要任何人都能活得很好。如今,她居然也愿意低下頭接受另一個人的承諾。
這倆人要真么脈脈含情對視到什么時候!大巫朋咳嗽一聲,巫鴆冷冷瞥他:“爺爺,我要嫁誰不用你同意,你也根本攔不住我?!?p> “所以我才要把你許了他。既然沒法在小王身上討些好處,那能做一次小王的長輩也行。”大巫朋笑得坦蕩,他揮手喚人擺上酒席。
“來,邊喝邊聊。時間緊吶,咱們得抓緊把這婚禮辦了。你們來亳邑不是還有正事要做么?”
棄面色一肅,大巫朋抹著嘴邊的酒漬笑道:“你和城里那人母仇國恨幾重糾葛,早晚有一戰(zhàn)。你倆誰死,我都能靠剩下那個保住朋眾。放心吧,我會做個稱職的老人家,只看熱鬧,絕不插手?!?p> 能讓這老狐貍說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是非常不容易了。棄一笑,丟開不提,與大巫朋舉杯痛飲一尊,遂認(rèn)真地商議起婚禮之事。
是夜,桐宮燈火通明。而亳城南邑,幾個人也徹夜難眠。姜姝心系姬亶,直到東方發(fā)白才恍惚睡去。
古時人沒有時鐘電燈,起居坐臥全都遵循天時。每天東邊天際稍一亮堂,一家老小就相繼起身,借著天光盥洗勞作了。一家或一族之長往往是第一個起來的,豬十三也不例外。
夏日清晨正是一天當(dāng)中最涼爽的時候。豬十三為了給姜姝騰房,這一夜帶著小眼擠在西屋炕上。這會兒醒來,他躡手躡腳下了土炕,身旁的小眼兒睡得攤手?jǐn)偰_,四仰八叉橫在席子上。
見女兒睡得正香,豬十三趁機(jī)張牙舞爪,不出聲地對著小家伙做訓(xùn)斥狀,末了一指她,腹中默念一句:“還敢不敢不聽你爹的話了?。苦??!”
正得意,小眼忽然翻了個身,豬十三急忙縮回手換上一副笑臉。再一瞅,小家伙還睡著呢。老父親哭笑不得,搖著頭給女兒蓋住肚子,輕手輕腳地出了屋。
一出屋,正看見院子里杵著仨模模糊糊的青色人影。
天光未明,只能模糊看見仨人影從高到低錯落有致,就那么互相對峙站著。這真是奇了,大早上跑我家干什么?豬十三正要開口喝問,二傻耷拉著舌頭從那仨人背后跑了過來,豬十三一腳踢去:白養(yǎng)你這幾日,有人進(jìn)來也不叫一聲!
白狗一蹦躲開,汪汪叫了兩聲。那仨人一回頭,趕緊沖他道:“豬哥豬哥,對不住,是我們?!?p> 原來是棄和姬亶回來了,木頭在跟他們說著什么。
豬十三正要笑,忽地覺得不對,這倆人都受了傷,身上東一抹藥膏西一圈紗布。他趕緊迎上去:“怎么了你們這是?鴆姑娘呢?”
“這個不重要?!奔嵔器锏匦χ褩壨巴屏送疲骸爸匾氖菞壌蟾缬惺乱闊┠?。”
豬十三不明所以,棄撓了撓頭,忽然沖他行了一禮。豬十三嚇一跳,連忙側(cè)身閃開,就聽棄低聲說了句什么。他聲音太小,豬十三聽不清。姬亶扶額直搖頭,大聲說道:“勞煩豬哥替棄大哥操持婚禮。今日晚間,鴆姐姐便要被家人送來成婚啦!”
棄回手推了他一把,姬亶咯咯笑著退開了,木頭滿臉憂色,拉著他到一邊去低低說話。
這邊豬十三已經(jīng)明白了,高興得一拍巴掌:“好好好!沒想到,沒想到我有這個榮幸!哎呀!今晚吶?這得趕緊操辦起來!哦不,還不能太張揚,沒事包在我身上!人家有啥要求么?我趕快找人辦去!”
一壁說,他一壁往屋子里跑:“小眼兒!丫頭!快起來去找骨嬸子!咱家有喜事了!”
整個院子的人都醒了,棄跟著豬十三出門忙碌去了。睡眼惺忪的姜姝一出門,正看見被石頭和木頭倆人圍住的姬亶,她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
“亶哥哥!”姜姝撲在姬亶懷中泣不成聲:“宗伯,宗伯他死了!是大巫朋……”
“我已經(jīng)知道了。”姬亶輕撫姜姝的頭頂:“姝兒不哭,不急,等到晚上。仇人晚上就來?!?p> 周族宗子臉上已經(jīng)沒了笑容,眼中盡是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