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弓弦開合聲,猶如大風(fēng)鉆過樹洞發(fā)出的厲響。公類還來不及阻止,數(shù)十支銅箭便刺入了那馬前胸和后臀。馬兒垂死哀鳴,腳下踉蹌。蒙侯飛奔上前抄起銅矛直刺那拼命扭動的脖頸。
撲哧,接著又是撲哧幾聲。蒙侯拔出銅戈,一拳搗在棗紅馬眼眶上。那馬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地,四蹄痙攣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蒙侯獰笑著踩住馬身,上前去割那卷葛布。哧啦一聲細布開裂,被摔得七葷八素的牤從一堆繩子里抬起了頭,和蒙侯看了個對眼。
“你是誰?!”蒙侯怒不可遏,這不是那張臉!
牤嘴里塞得結(jié)實,嗚哩嗚喇一陣亂叫。蒙侯一把拽掉那破布厲聲又問:“說!你是誰???哪來得?。俊?p> 不等牤喘勻?qū)?,旁邊飛奔出一個小個子,爬到蒙侯腳邊不停叩頭:“蒙侯大人息怒!這是我捉的戰(zhàn)俘!帶回來想給我娘添個干活的幫手!”
說著這小子又轉(zhuǎn)個方向?qū)χ愵l頻叩首:“公類大人,小的槐邑木頭??!請您給小的做主啊??!”
槐邑木頭……公類被這陣亂搞得又驚又怒,但木頭這個名字倒真是有印象。他皺了皺眉,恍然道:“你是城南槐邑履嬸子家的老二!怎么?你不是跟著亶兒出征勤王了嗎?亶兒呢?”
木頭趕緊點頭,一邊慢慢往牤身前挪:“是是是,正是小的。小的一直跟在亶公子身邊?!?p> 等擋住了牤,他這才對蒙侯又拜了一拜:“蒙侯容稟,小的跟隨亶公子……啊不,旅邠隨軍出征,有幸在您麾下呆過半月。您位高權(quán)重,不會記得一個小兵。小的也沒這個榮幸在您眼前效力。這不是您讓亶公子……啊不旅邠大人率我眾人追緝逃羌。我軍歸途中遇見了這個受傷的馬羌人,遇見他時就只剩半條命了。我便想帶回來給我家老母添個幫手。我母親年齡大了還要操持履鋪,地里活計實在忙不過來。求蒙侯大人息怒,饒這羌人一條命吧。”
羌人在殷人眼中就是兩只腳的畜生而已。大邑商每每發(fā)兵征伐,逮到羌人愿殺就殺,不愿殺就拉回來做奴隸,或者像牲畜一樣殺了祭祀。像木頭說的這是他自己抓的戰(zhàn)俘,那無論怎么處置都合法。
這一堆雜七雜八繞得蒙侯腦殼生煙,他一擺手直奔主題:“你即是旅邠手下,怎么會在這兒?旅邠人呢?邠旅兵士呢?”
木頭又磕頭:“回蒙侯,邠旅兵士一個時辰前就回來了。因為我娘在這東城市里開鋪,所以我告了假沒和大軍一起走西門。這不是……我想先把這羌奴帶給我娘。求蒙侯饒我這一次。”
聽到兒子回來了,公類滿心歡喜。他溫聲幫襯道:“侯爺,這小子看來已是受到教訓(xùn)了。罰他一匹馬也夠了。現(xiàn)在亶兒回來了,侯爺不要去問問他可曾完成使命?”
蒙侯瞪一眼木頭,回身笑對公類:“也罷,剛才那兩下子讓邠侯見笑了。萬望不要見怪?!?p> “侯爺說笑了,請回府吧?!?p> “請!”
殷人甲士踩著重步離去,互市內(nèi)重新熱鬧起來。兩旁邠人紛紛過來,搭馬的,拉木頭的,給牤解繩子的忙成一團。這時候,棄才從人群里鉆出來跑到木頭身邊。
木頭擦一把汗,低聲說:“好險,棄大哥你這一招太危險了!”棄拍拍他,伸手去拖牤。牤此時依舊虛弱,手腳解開了也酸疼得動彈不得。棄搭著胳膊把他架在自個肩上,牤的臉色青了一陣才吐出句話:“殺……殷人。”
“行了兄弟,咱得先活命?!睏壖苤徊揭慌餐庾摺纳碜硬荒軇?,眼睛卻一直盯著木頭:“我……認識你……你……”
棄伸手把他眼睛胡亂遮住:“你是得認識一下,從今往后你得管他叫主人?!?p> “我……才不當(dāng)奴隸!”牤奮力偏頭想躲開那只手。
木頭笑成了個花,雙臂在空中一陣亂比劃,然后指著前面回答:“我覺得你沒得選。”牤艱難看過去,只見一個胖大婦人飛奔而來。到跟前一把就抓住了木頭:“我的兒?。∧慊貋砝玻??剛才人說你回來了我還不信!哎呦我的兒?。∧憧墒荻嗔耍??”說著就開始抹眼淚,摟著木頭又哭又笑。
棄看看自己的膀子,又看了看木頭他娘的膀子。嗯!比自己還壯幾分。他同情地拍拍牤:“兄弟,我覺得你暫時也沒得選。”
牤:“……”
木頭從他娘的懷抱里露出個頭對他倆呲個牙:“娘,咱先回家吧?!?p> “好好,回家回家!”
四個人擠出人群,越過市肆大門的時侯和一個頭戴皂巾的市正走了個擦肩。
天氣炎熱,市正戴的皂巾布冠遮額遮發(fā),熱得他一只手不停的抹汗,另一只手舉起石錘猛敲石磬。錘磬相擊,“嘡嘡嘡嘡”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肩挑背扛,從市肆里涌出來匯聚到木柵大門口。
棄和牤吃了一驚:“怎么了?”不是沖他們來的吧?木頭踮腳勾回頭望了望,嘻笑著安撫道:“沒事沒事,今日有夕市。這磬是要關(guān)閉大市,讓販夫販婦們進場買賣?!?p> 二人看過去,果真有不少趕羊牽牛的販子擠在大門外等著進場。棄聽說過大邑有市,可今天才知道市肆也按時辰劃用場。不過他肩膀搭著的牤可沒這么多心思,這一驚牽動了舊傷,臉色愈發(fā)青白,腦袋一垂又要昏過去。
“啪!”一記耳光抽在牤的臉上。木頭娘叉腰瞪他:“我家老二辛辛苦苦帶你回來!一點活兒沒干你就敢死?!想得美!邁開步子好好走!等到家了有吃食給你!”
“你……”牤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紫,面皮都能爆出血來。
“你什么你!沒大沒小!以后你就是我家羌奴!要叫我夫人!”木頭娘抬手又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棄趕快攔住,再打下去這位馬羌少族長非咬舌自盡了不可:“嬸子嬸子,何苦跟個羌奴置氣?不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不過這城是真大啊,還沒到咱家嗎?”
“到啦到啦,吶,這就是咱們槐邑?!?p>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這里分流,一條踩踏結(jié)實的褐色小路分蜿蜒著開了幾處房屋密集的聚落。棄注意到每處村邑邊上都有幾農(nóng)田圍繞,其中西邊那處村邑靠近小路的一邊長著棵巨大的槐樹。
時值小食,太陽依舊毒辣。許多農(nóng)人都在蹲在槐樹下吃飯歇涼,頭頂總角的孩童來回奔跑嬉鬧。一行人走過去,不時有人跟木頭娘打著招呼。
“他嬸子,木頭回來啦?”
“哎呦這不是木頭嗎?這次王事結(jié)束啦?”
“木頭,我家老三呢?他回來了沒?”
“咦,這羌人是咋回事?看著傷的不輕啊?!?p> 木頭娘一邊哈哈回應(yīng),一邊伸手揪住個正跑得歡實的小男孩:“臭蛋!一會兒不看著又瘋得沒邊了!看見沒?你四叔回來了!快去田里喊你爹你爺爺!再去里宰那里請老巫陳來!”
叫臭蛋的男孩瞪著眼往奶奶身后瞅,剛才跑得熱了,整齊的劉海兒汗成綹貼在額上,臉上也抹得東一道西一道。一雙大眼睛從木頭看到棄,又從棄看到臉色嚇人的牤。木頭笑嘻嘻要去抱他,臭蛋卻突然哇的大叫一聲推開他,轉(zhuǎn)身撒丫子就跑。木頭娘在他背后又一通吼:“當(dāng)心別磕著??!這呆樣!天天跟個沒腳貓一樣!”
木頭母子應(yīng)付著眾人的好奇和問候,棄架著牤縮在后頭蔫頭耷腦的進了村。這周人村舍與羌地完全不同,房屋幾乎全是平地起筑。房子本身有用木材做骨拌泥為墻的,也有草泥堆砌的泥垛墻。屋頂都向上隆起呈交叉狀,茅草鋪就之后再用草泥澆灌做成屋檐。檐下有立柱支撐。這些房子有大有小,非常規(guī)律的按照平行的聯(lián)排分布。木頭他們家就在中間那一排最西頭。
這是一座三室并連的大房子,中間主屋最大,是木頭父母的屋子。兩邊的小房都有各自門戶,東邊那座小屋是木頭的。西邊這座大一點的屋子前,有個黑瘦婦人正在挑揀豆子。
聽到腳步聲臨近,婦人也懶得抬頭,慢條斯理的只管埋頭揀豆。木頭娘看著心煩,一嗓子吼過去:“一把豆子從早挑到夕!做什么蠢樣!快去抓柴燒灶!老四回來了!”瘦婦人這才雷擊了一般跳將起來,慌忙往外迎??蛇@跑得一快又打翻了簸籮,豆子呼啦啦滾了一地,三只蘆花雞高興了,張著倆翅膀沖過來得得得啄個不停。
“二傻不在家啊?!蹦绢^張望半天找不見,只得跟棄介紹這位黑瘦夫人:“這是我三嫂?!?p> 那婦人跟他們行個萬福,眼睛卻直瞪著牤那張嚇人的臉。那呆滯神情跟剛才的臭蛋一摸一樣。棄暗自點頭,看來這是臭蛋他娘了。
木頭娘不耐煩,喊著兒媳去燒灶。木頭幫著棄把牤扛進自個屋里。小屋面積不大,靠南有一處及膝高的土炕。棄摸了摸炕上的席子,兩層厚實的葦席干干凈凈,一點兒灰塵都沒有,想來是有人天天打掃。倆人把牤推在炕上躺好,在炕沿上坐下歇氣。
喘了一會兒,木頭拉拉棄低聲道:“棄大哥,你先在我家將就幾日。等今夕太陽落了山,我便去侯公府外聽信兒,看亶公子那邊情況如何?!?p> 好,棄點了點頭,也不知小五他們?nèi)绾瘟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