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暮秋孤月
元寧熙從那舞姬身后走出密道,聽她這一喊,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自從大哥死后,她就再也沒這樣叫過他。
一時間,殿中眾人一片嘩然,各人面面相覷,都不明就里。
元靖云回過神來,望向站在偏殿走廊前的元弘嘉。此時,他也是一副愕然的神情,跟其他人一樣,怔怔看著密道中的宗室次第而出,太子在乳母懷中哇哇大哭。
元靖云慢慢冷靜了下來,心里生出了幾分底氣——只要陛下還活著,她就沒有輸。
元承光握著佩劍,疾步走到元寧熙面前,突然意識到不妥,立刻收劍入鞘,問道:“陛下,這到底是怎么以一回事?剛才他們說……說你們……”
元寧熙轉(zhuǎn)頭看向元靖云,露出幾分劫后余生的慶幸神情,說道:“這都要多虧靖云,全靠她的周密安排,朕和太子才沒有被刺客所害?!?p> 元靖云暗暗一驚,完全聽不懂他的意思,但她仍然不露聲色,一邊梳理著雜亂的思緒,一邊細細打量著那名神秘的舞姬。
那名舞姬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轉(zhuǎn)頭看著她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說道:“哎呀,你看著我干什么?我有什么辦法呢?雖然你讓我不要告訴陛下,可陛下直接問我,是不是靖云派來的,我當然就只好承認啦?!?p> 元靖云盯著那名舞姬俏麗的面孔,確信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
元承光面露疑惑,看著那舞姬問道:“那密道里的刺客,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兩個刺客扮成樂師,現(xiàn)在當然已經(jīng)死啦,就在密道里,我也是按她的吩咐,”那舞姬指了指元靖云,“等到他們對陛下動手時,才殺了他們?!?p> 葉羽一直注視著這個舞姬,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那舞姬看著他咯咯直笑,輕移蓮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染著蔻丹的紅指甲,一下一下戳著他的肩膀,說道:“之前我問你是誰,你都拽拽的不肯告訴我,到現(xiàn)在你一問我,我要是大大方方地說了,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葉羽一時語塞,眼神有些復(fù)雜地看著她。
葉昂抬手敲了下葉羽的臂膀,說道:“我說你,怎么老是招惹些奇奇怪怪的人?!?p> “喂,你說誰奇奇怪怪的?”那舞姬柳眉一挑,瞪著葉昂說道,“沒名字就是奇奇怪怪?況且我也不是沒名字?!?p> 她神神秘秘地湊到葉羽耳邊,輕聲說道:“我呢,要先避避風頭,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訴你?!?p> 元靖云看著這名古怪的舞姬,已經(jīng)慢慢理清了思緒。
密道中的刺客不是兩個,而是三個??墒?,這名偽裝成舞姬的刺客,為什么突然臨陣倒戈,她卻無從得知,只是感覺與葉羽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元靖云看向戚榮卓,戚澤正一臉焦急地低聲對他說著什么。她以劉堅來試探戚榮卓,刺史死于流寇,這種事哪里需要驚動太尉遠赴朔北。
果然,戚榮卓借機躲了出去,一是為了避開宗室內(nèi)斗,二是等她失利,伺機收服陷陣營。他佯作不知,以戚澤為前哨,進可攻、退可守,無論她與元弘嘉誰勝誰敗,他都可坐收漁利。
戚榮卓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神色威嚴地盯著她,眼中帶著猶疑和審視。在他身后肅然而立的南軍,如銅墻鐵壁一般,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元靖云打定了主意,朝元寧熙走去,朗聲說道:“陛下,既然刺客已經(jīng)死了,恐怕死無對證,再查也查不出什么??墒?,經(jīng)此一役,表明南北軍都忠心耿耿,一心保全陛下和太子,只不過彼此產(chǎn)生了誤會,這才引發(fā)了沖突。”
元寧熙看著她,一臉疑惑,有些遲疑著說道:“原來如此……”
元靖云繼續(xù)說道:“這次戚太尉護駕有功,應(yīng)擢升為太子太傅,開府儀同三司,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p> “就照你說的辦,”元寧熙點了點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戚太尉功勛卓著,理應(yīng)如此。”
戚榮卓眉頭緊皺,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元寧熙,臉上閃過一絲猶疑。隨后,他撩起帔風,向元寧熙單膝跪地,抱拳一禮,亢聲說道:
“謝陛下隆恩?!?p> 與此同時,戚榮卓身后肅然而立的南軍,也紛紛跟著跪倒一片,口中山呼萬歲。隨后,殿中的眾人依次退出,只留下些南軍將士清理血跡和尸首。
元靖云松了一口氣,知道大勢已去,元氏又躲過了一劫。她有意息事寧人、安撫戚家,也正是為了維持朝局穩(wěn)定。
正在這時,元弘嘉走上前來,攔住正要離開的元寧熙和宗室,說道:“陛下,即便不追究刺客,可剛才元靖云已經(jīng)當眾承認,是她殺害了元昊——”
“元昊?”元靖云冷冷看著元弘嘉,“你為何直呼四叔的名諱?”
元弘嘉一怔,很快又恢復(fù)了鎮(zhèn)定,說道:“你別想轉(zhuǎn)移視線,此案證據(jù)確鑿,我以元氏宗主的身份,請求陛下法辦元靖云?!?p> 元靖云隱隱覺察到一點端倪,說道:“你以前提起四叔時,都是畢恭畢敬叫他‘父親’,即便在過繼給三叔后,四叔多次讓你不要這么叫,你仍然不肯改口。為何四叔死后,你卻態(tài)度陡變,你和四叔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元弘嘉的臉色驟然一寒,緊盯著她說道:“你說夠了沒有?你犯下死罪,罪無可恕——”
“難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元承光突然打斷了弘嘉,他看向弘嘉的眼神,頗有些古怪。
元弘嘉一怔,轉(zhuǎn)頭看著他,說道:“知道什么?你在說什么?”
元承光慢慢走到了弘嘉的面前,緊盯著他的眼睛,像是要從他漆黑的眸子中找到答案。
過了一會兒,元承光的眉頭慢慢皺緊,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難以克制的痛苦。他驟然握緊了拳頭,嘴唇有些克制不住地顫抖,他看著弘嘉說道:
“你果然……果然知道了,這就是你殺害老爹的原因嗎?”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面露驚駭。元靖云更加不明就里,只能呆呆地看著承光。
元弘嘉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白皙的臉色越發(fā)蒼白,他憤然盯著承光,說道:“你為了給她脫罪,不惜誣陷我,我們不是兄弟嗎?”
“兄弟?”元承光一聲苦笑,沉重地搖了搖頭,“不對,我們不是兄弟?!?p> 元弘嘉一下瞪大了眼睛,怔怔看著他,濃密如扇的睫毛輕輕顫抖,沾著血漬的秀美紅唇微張著,似乎想要說什么,又驀地抿緊了。
“承光,你到底在說什么?”元靖云上前一步,只覺一陣心驚肉跳,已經(jīng)隱隱有了幾分猜度。難道,這就是弘嘉變得如此偏激、要殺盡元家人的原因?
元承光轉(zhuǎn)頭看向她,眼中帶著令她不安的狂躁之色,說道:“他不是老爹的兒子,弘嘉的母親未婚有孕,生下他以后,不久就死了,自盡前將他托付給了老爹,才——”
“這怎么可能!”二叔公高聲打斷了他,“你聽誰胡說八道。”
元承光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是老爹親口告訴我的?!?p> “元昊怎么會養(yǎng)別人的野種?你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元弘嘉看著承光,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編出這種話來詆毀我,就是因為你妒忌我襲了濟陽王的爵位,沒錯,你嫡出世子身份高貴,當然看不慣我一個庶子,竟然能跟你平起平坐?!?p> 元承光凝神注視著弘嘉,露出幾分苦澀的神情,說道:“那時候,你過繼給三伯,人人都說這是好事,可我不明白,為什么你看起來好像很難過,很不開心。”
元弘嘉肩膀輕顫了一下,他眉頭微皺,怔怔看著承光,眼中隱隱閃動著一點難以言說的微光。
元承光看著他,繼續(xù)說道:“那年我才十三歲,天天纏著老爹,求他不要把你過繼出去。他被我鬧得不行,這才告訴我你的身世,還給我看了一封信。”
“信?”元弘嘉一下瞪大了眼睛,面露愕然。
“對,是你母親寫給老爹的絕筆信。”
“我母親?”元弘嘉緊盯著承光,急聲說道,“你知道我的母親是誰?”
元承光沉重地點了點頭,說了三個字:“葉秋白?!?p> “你放屁!”葉昂疾步上前,一把揪住元承光的衣領(lǐng),對他怒目而視,“我姑母未嫁早夭,病逝在清蘆老家,你公然毀她清譽,是當葉家人都死絕了嗎!”
“哥!”葉羽連忙攔著葉昂,擋在承光面前,“你先聽他把話說完?!?p> “說什么說!我早就看出這小子不是個什么好東西。”
“我有證據(jù)?!痹泄饨忾_胸甲的左側(cè)肩帶扣,伸手在胸甲內(nèi)側(cè)摸索了一陣,“滋啦”一聲撕開胸甲內(nèi)的襯布,從襯布中取出了一封信。
葉昂奮力推開葉羽,將信一把奪過來,展開一看,滿臉的怒容漸漸消失了,轉(zhuǎn)為驚愕之色。
葉羽從葉昂手中拿過信,看了一眼,隨后遞給承光,說道:“這信的落款沒錯,的確是姑母的閨名和葉氏紋章?!?p> 元承光從葉羽手中接過信,又伸手遞給弘嘉。
元弘嘉顫抖著手接過來,把信小心翼翼地捧在掌中。他眉頭緊皺,仔仔細細看著信上的內(nèi)容。
元承光看著弘嘉,說道:“老爹把這封信給我,是想等他死了以后,讓我悄悄把信放在他的棺槨中,等他到了地府以后,他好拿著這封信,去找你的母親。”
元弘嘉慢慢抬起眼簾,怔怔看著承光,雙眸如冬夜寒潭般幽深莫測。
元靖云突然回過神來,看向承光說道:“如今四叔已經(jīng)下葬,你留著信,就是因為你一直疑心弘嘉?”
元承光微轉(zhuǎn)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這下她明白過來了,承光并沒有真正懷疑過她,只是不愿相信弘嘉會這么做,才一直逃避這一點。
元承光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到弘嘉面前,說道:“老爹說你身世可憐,過繼給三伯就是最好的出路。他讓我嚴守這個秘密,否則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他實在沒有辦法把你當做兒子,可是,他讓我無論什么時候,都要把你當做哥哥?!?p> 元弘嘉的手一抖,信紙從他纖長的指間,飄飄搖搖墜落地上。他朱唇微啟,如點漆般烏黑的眸子凝視著承光,仿佛天神石像般一動不動。
“你身世的秘密,我為你保守了十一年,我以為,還會保守一輩子?!痹泄饷碱^緊皺,咬緊了牙關(guān),慢慢從腰間拔出了佩劍,顫抖著指向弘嘉,“現(xiàn)在,我要聽一個答案?!?p> 元弘嘉盯著眼前輕顫的劍尖,長長一聲嘆息。他輕輕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角投下陰影,隨后,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覆在額頭,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輕柔如夢的苦笑。
元弘嘉放下覆在額上的手,抬起頭冷冷盯著承光,眼中帶著露骨的譏誚,說道:“沒錯,是我指使書梅殺了你父親。什么兄弟,什么父子,你跟他一樣,都是裝模作樣、虛情假意的小人,難怪我母親當初看不上他,像他這種人,原本就是死有余辜——”
元靖云心中一震,霎時明白了弘嘉的意圖。她趨步上前,想要攔住承光,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元承光一個箭步上前,將手中的佩劍刺進了弘嘉的胸膛。
元弘嘉的嘴角滲出一縷鮮血,腳下一軟,向前傾倒在承光的懷中。
元承光伸出左手攬住他的背脊,與他雙雙跪倒在地。
元弘嘉的后背透出了一大截劍刃,月白色的襜褕染紅了一大片,鮮血順著劍尖,如同紅淚般點點滴落。他白皙光潔的額頭緊靠在承光肩上,秀美的薄唇中涌出一大口血,噴濺在承光的胸甲上。
元承光抱著他,右手驟然發(fā)力,將劍刃狠狠刺穿他的胸膛,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下輩子,換我來當你哥?!?p> 元弘嘉聞言,突然睜大了如寒潭般幽深的雙眸。在他的眼中,盈盈閃爍著有如日月般璀璨的神采。
下一瞬,日月在他的眼中隕落,愛恨都歸于黑暗的永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