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九)
門被輕輕地推開,來人躡手躡腳地走到阿梧窗前,阿梧迅速起身,劍已經(jīng)橫在了來人的脖頸處。
那人抬手一擊,阿梧手腕一麻,劍鏗鏘一聲掉在了地上。
“姑奶奶?你要?dú)⒘四銕煾缸粤㈤T派嗎?”長恨月?lián)P手一揮,房間里的燈頓時(shí)亮了起來。
阿梧渾身脫力,重重地摔到了床上,她喘著粗氣道,“我做了個夢?!?p> 長恨月將她的劍撿了起來,又幫她放好,“你一直沒醒,依我看是夢到顧逐舍不得醒了吧?!?p> 阿梧搖了搖頭,“夢到依子蕭了,他還和我說話了。”
長恨月神色一凜,抬手摸了摸阿梧的額頭,又給她把了把脈,“你不像是做了個夢,倒像是打了一架?!?p> “他說他和傅琬清前輩還活著,后面說些什么,我沒聽清?!?p> 阿梧搖了搖頭,沒問到賀蘭筠的消息,讓她隱隱有種不安。
“以前我?guī)煾竿抑v過,依家有一種秘法,能在千里之外傳音,更為厲害的便是入夢。而依家如今會千里傳音的恐怕也只有依莫笑一個人,更不要說入夢了?!?p> 長恨月把她扶了起來,又給塞了個墊子讓她靠著,“如此說來這依子蕭的實(shí)力真是深不可測。”
阿梧想了想,沒想出其中的所以然來,依子蕭還活著,依家是否知道呢?
“我睡了幾日?”阿梧看起來臉色蒼白,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
“三天兩夜了,前一天連藥都灌不下去,我還著實(shí)捏了一把汗。”長恨月取來了藥,“你自己喝還是我喂你?”
阿梧雖然有些虛弱,好在恢復(fù)了些,自己拿起藥來一口就喝了。一碗藥下肚,阿梧臉都皺在了一起,“怎么那么苦?”
“你睡了那么久不醒,自然要下點(diǎn)狠藥。眼下發(fā)了汗,是要好了?!?p> 長恨月把她手里的碗拿了過來,“我讓人準(zhǔn)備了熱水,一會兒你自己洗洗吧,記得不要洗太久?!?p> 阿梧哭笑不得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長恨月嘮叨起來真的像一個老媽子。
長恨月走后,阿梧等身上發(fā)的汗干了之后,自己撐著病體鉆進(jìn)了浴桶。
四肢百骸間舒爽起來,阿梧的雙眼又開始變得有些沉重。
她想從浴桶中起身,卻重重地摔了下去。浴桶中漸出不少水來。腦海中昏昏沉沉的,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話,仔細(xì)一聽卻又聽不太真切。
阿梧干脆不動了,寧心靜氣,那聲音由遠(yuǎn)及近,逐漸清晰起來,“沅芷,沅芷,我是娘親。”
阿梧猜測大概是傅琬清,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那聲音如啜泣一般喊得阿梧胸口一疼。
“沅芷安好?!卑⑽啻謿鈴埧趹?yīng)了一聲。
聲音戛然而止,如同一場幻覺。
阿梧緩了緩,起身穿好衣服后,又爬上床躺著。
她愣愣的看著帳幔,思緒混亂。腦子里有時(shí)是顧逐的臉龐,有時(shí)又是依子蕭的身影,還有些時(shí)候,是依莫笑那張臉。
躺了一天后,阿梧恢復(fù)了大半,此時(shí)恰好到了渡口。
阿梧帶了幕籬,長恨月易了容,二人買了馬,因著阿梧身子沒好全,二人還去客棧把當(dāng)時(shí)寄存的馬車?yán)藖怼?p> 買了些藥和干糧之后,二人一路北上。
走了二十日有余,二人才來到了長淵邊境。
“前面就是長淵了?!?p> 馬車已經(jīng)被賣了,長恨月看著騎著馬的阿梧,轉(zhuǎn)頭說道。
阿梧抬頭看了看城門上剛健有力的朔方二字,生出一種別忘的情緒來,“以前來時(shí)沒覺得有什么,如今知道自己是生于這里的,倒是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了?!?p> 二人打馬上前,一舉進(jìn)入長淵。
長淵于四國中,國土最為遼闊,二人不敢耽誤,一路快行,于七日后才到達(dá)皇都廣陵。
“依家老宅就在這里,當(dāng)年的依子蕭就是從這里,開始了屬于他自己的故事?!?p> 長恨月提起依子蕭,也是滿臉的敬佩,雖說二人沒什么接觸,當(dāng)年的長恨月光聽聽依子蕭的事跡,就夠他生出一番遐想來了。
“你倒是很了解嘛?!卑⑽噍笭栆恍Α?p> “你不知道,白衣卿相,料事如神,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的故事一度讓人稱奇?!遍L恨月咂咂嘴。
“若不是年少輕狂,我定然是要來拜會一下的。只可惜,可惜?!?p> “應(yīng)該還有機(jī)會,全你年少的夢想?!卑⑽啻蝰R向前,就給長恨月一個瀟灑而去的背影。
廣陵城作為夙淵大陸最繁華的都城,民風(fēng)與其他地方都有不可忽視的區(qū)別。
雖說長淵歷年國力銳減,卻也不影響這座城依然散發(fā)著他的獨(dú)特魅力。
城門口輪班的將士皆是嚴(yán)陣以待,眼下即將進(jìn)入夏季,天氣不免有些燥熱。將士皆是立如青松,面色莊嚴(yán)。
“這守城將士,是長寧侯郭嘉義手里的兵。”長恨月開口解釋道,“長淵有名的兩位將軍,姜瑞生和郭嘉義。兩人手里的兵,都是好兵?!?p> “姜瑞生?”阿梧只覺得名字有些熟悉,“定北侯姜瑞生?”
長恨月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他,不曾想你也知道他。”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當(dāng)年長淵動亂,姜前輩領(lǐng)兵而來,氣吞萬里如虎,用雷霆手段平亂,助如今的皇帝登位。后來不知怎么反倒是封了個定北侯,去了北方?!?p> “皇帝老兒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遍L恨月笑了笑,不再出聲。
阿梧想了想,覺得這些事同她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能坐上皇帝位子的人哪里有簡單的。
二人找了家客棧下榻,順便喂喂馬,休整一下。
“先吃些東西,晚間我?guī)闳ヒ兰铱纯??!?p> 阿梧看著長恨月,有些不解。
“好歹那里也是你出生的地方,去看看總沒錯的?!?p> 阿梧內(nèi)心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似乎是想去看看,卻又抗拒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許是人常說的,近鄉(xiāng)情怯。
可依家也不是她的鄉(xiāng),自己于那里,生不出半分留戀。甚至于記憶深處,都尋不出半點(diǎn)有關(guān)的東西來。
吃過飯后,阿梧跟著長恨月出門。二人走走停停,時(shí)不時(shí)拉過路人問路。
“勞駕,可知這依家在何處?”長恨月朝一個閑逛的公子哥拱了拱手。
公子哥搖著手里的折扇,饒有興趣地看向二人,“不知二位,找這依家所為何事?”
“實(shí)在是久仰大名,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看?!遍L恨月面不改色地講道。
公子一笑,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我沒聽錯吧,居然還有人想看看依家?”
“公子這話,莫非依家駭人,不能看?”
“沒有,沒有。”公子笑了笑,“往前走些,朱雀大街上唯一一戶,就是依家。”
“有勞,有勞?!倍斯傲斯笆?,往前而去。
“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就行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倆,可千萬別進(jìn)去。”
長恨月便公子哥招了招手,大步向前而去。
“依家那些長老跟瘋子似的,逮著人就罵,居然還有人還趕著去?!惫痈缡樟松茸樱牧伺哪X袋,“五哥的好酒,五哥的好酒?!?p> 朱雀大街唯一一戶人家,朱紅大門,牌匾氣勢如虹。
門口的兩個玉獅子栩栩如生,仿佛也在說著這戶人家到底是如何的顯貴。
就連那朱紅大門旁的側(cè)門,和阿梧見過的那些所謂的皇親國戚住的地方的門比起來,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果然是第一世家,連門前的地磚都是漢白玉的?!?p> 長恨月嘖嘖稱奇,“我當(dāng)年在謝家也放肆過,和這依家比起來還真是小巫見大巫啊?!?p> 阿梧看了看,嘆了口氣,“走吧。”
“不進(jìn)去看看?”
“遠(yuǎn)遠(yuǎn)看看門就行了,進(jìn)去做甚。萬一里面有陣法或是死士,豈不是要慘死這里。”
長恨月白了她一眼,“若是你要進(jìn)去,大可不必操心打不過?!?p> 阿梧搖了搖頭,“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進(jìn)去,又何必進(jìn)去徒增煩惱,擾了人家清凈?!?p> 長恨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依家緊閉的大門,“也是,高墻大戶是非多,多事一不如少一事?!?p> “嗯?門口怎么多了個人?”長恨月剛要收回眼神,原本空無一人的門口,眼下站了一個身著縹色的男子。
阿梧抬眼看去,那人似乎也在看著他倆,“完了,剛剛那個公子哥說依家不能進(jìn)去,莫非這是個什么守門傀儡,殺人不眨眼那種?”
長恨月被她說得一個激靈,“你還別說,我?guī)煾竿抑v過,有煉制傀儡……”
“別說了,分頭走,甩開人之后客棧碰頭。”阿梧打斷了長恨月的話,那人已經(jīng)提步朝他們走來。
長恨月反應(yīng)過來時(shí),阿梧只剩下個殘影,那人追著她去了。
不知道又從哪里冒出來幾個身著黑衣的人,將長恨月圍住。
長恨月看了看,其中還有女的。來不及多加思索,他足尖輕點(diǎn),走為上策。
那個人輕功了得,追阿梧追得很緊。等阿梧再次轉(zhuǎn)頭看那人時(shí),人不見了。
待她轉(zhuǎn)頭時(shí),一張可怖的臉在她面前放大。
阿梧細(xì)看,來人臉上帶了面具,青面獠牙,將她差點(diǎn)嚇個半死。
阿梧后退一步,手里的劍已經(jīng)橫在兩人中間。
“花醉?”面具下傳來清冷的聲音,“你是誰?”
阿梧見他知道顧逐送給自己的劍,心底一驚,“你如何知道這把劍的名字?”
男子揚(yáng)手一揮,阿梧只覺得被一股力量扼住了喉嚨,那人清瘦的手指微微收攏,阿梧頓覺呼吸困難。
“你是誰,來依家做什么?”
阿梧握住劍的手一松,劍迅速飛出,朝男子擊去。那人的手松開,阿梧逃脫后,總算是覺得順暢不少。
男子沒想殺她,收回了手,阿梧也收回了劍。
“你把幕籬摘下來我看看。”
阿梧覺得他的要求有些奇怪,“你把面具摘下來我看看?!?p> 那人見她不聽,出手就要打,阿梧側(cè)身躲開,劍已出鞘。
一來一回間,那人開口道,“你剛剛隱藏實(shí)力?”
阿梧不想同他多講,趁他分神之際掀開了他的面具。
那人也一掌打空,掌風(fēng)只吹起一些垂絹。
阿梧趁他分神之際,收了劍,足尖輕點(diǎn),逐漸消失。
那人一把抓住面具,看著阿梧在房頂逐漸消失的身影,眉頭一蹙。
身著黑衣的人追了上來,為首的一個道,“六長老,人跑了。還要追前面的那個嗎?”
男子將面具又重新帶上,“不必了,你們追不上的?!?p> 黑衣人沉默著沒再說話。
“那姑娘手上拿的是花醉,和落宸閣有關(guān)系又帶了個赤衣女徒弟的,是長恨月?!?p> 男子帶好面具,緩緩道。
“可要繼續(xù)追查?”
“我親自去查?!?p> 阿梧回到客棧,長恨月已經(jīng)在了,看到她才松了一口氣。
阿梧摘下了幕籬,長恨月趕緊繞著她看了看。
“依家人果然厲害,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甩開?!?p> 長恨月見她身上沒傷到,才放心下來,“那個人輕功了得,我連他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的都不知道?!?p> “那人帶了個面具,我把面具打下來了,沒敢看他的臉?!卑⑽嘧?,給自己倒了杯水,又給長恨月倒了一杯。
“依家人都神秘兮兮的,那個人讓我們不要去,顯然也有他的道理?!遍L恨月喝了一口水,拍了拍胸口。
二人談了一會兒后,長恨月先撐不住了,回房睡了。
阿梧推開窗子,看著適才依家的地方。那人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哪里是見過的,可一時(shí)半會兒卻又想不起來。
這幾日她倒是沒有在夢里見到依子蕭或是聽到什么聲音。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什么來,她便睡了。
阿梧只感覺睡了一會兒,門栓就被打開了。
還沒等她摸上劍,一道疾風(fēng)穿過幔帳,她瞬間感覺自己動彈不得了。
長恨月現(xiàn)在她的床前,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阿梧別怕,是為師?!?p> 阿梧想張口問問,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點(diǎn)了啞穴。阿梧瞪大雙眼,心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來。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遍L恨月挑開幔帳,替阿梧拉了拉被子,
“阿筠的事,是為師自己造的孽,阿梧你還有大把年華,不該被這些事束縛住了。”
“去找顧逐吧,該說什么就說,別像為師一樣留下遺憾。”
長恨月看著阿梧,紅著眼睛笑了笑,“我的乖徒兒也長大了,從一個襁褓里的嬰孩,長成了如今的大人模樣了?!?p> “如果你想回依家,依子蕭還有一個弟弟,也就是你的小叔。
如果他有些勢力,你再去找找你爹娘?!毕袷窍肫鹆耸裁此频模L恨月眉頭一蹙,“如果你爹娘還活著,就好好孝敬你爹娘。當(dāng)年把你送出來,也是想要你好好活著。如果顧逐不喜歡你就算了,找一個對你好的。萬一以后我回不來了,每年今日給我上柱香?!?p> 長恨月起身走到桌子處,長袖一揮,一把古琴赫然出現(xiàn)在桌上。
他將琴抱了起來,放到了阿梧身側(cè),“這是繞梁琴,以后就是你的了?!?p> 阿梧的眼中滾下了淚來,長恨月伸手將之擦去,奈何越擦越多,“行了行了,別哭了。做師父我是個不正經(jīng)的,你這么哭我反而心虛了?!?p> 長恨月將幔帳一合,“你不準(zhǔn)跟來,也不準(zhǔn)來找我。找得到阿筠,我?guī)е貋碚夷?,你叫師娘。找不到阿筠,我也回來,回來喝你的喜酒。要是你跟來了,我就和你斷絕師徒關(guān)系?!?p> 阿梧的眼睛被淚水模糊,只看得那個著一身蟹殼青的身影逐漸走遠(yuǎn),“記住我說的話,如果當(dāng)我是你師父,你就不要來找我。順從你本心,好好活著等我回來。”
門被合上了,有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
阿梧聽得那腳步聲如同踏在她的心上,一聲一聲,鈍痛不已。
阿梧聽見有聲馬的嘶鳴響徹長夜,隱隱約約的馬蹄聲直至消失。
那個待她極好,于她如父親般的人,在一個寂靜的夜里,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