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手機再一次震動起來。
葉笙拿起手機，沈殊情的頭像下果然又多出了一道頭像。
熟悉的淡藍色邊框中，是一位長著傳統(tǒng)中國人樣貌，卻有著黝黑皮膚，淡藍色如寶石一般眼眸的混血俊美青年。
青年身上穿著一件奇形怪狀的銀灰色緊身衣。
葉笙看了一眼圖片下的標簽：
寒江雪 3270年6月27日 5：35：42。
一千兩百多年后？
葉笙不禁有些好奇。
一千兩百年后的世界，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不過葉笙沒有繼續(xù)幻想下去，當務(wù)之急最重要的還是接待客人。
葉笙點開頭像，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句話：
“真實的活過，然后死去，我想，我是幸運的?！?p> 這應(yīng)該是這個名叫寒江雪的年輕人最后的想法。
沒有不甘，沒有后悔，沒有歇斯底里。在最美好的青春離去，卻離開的如此平和，沒有遺憾。
這個年輕人，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
“你好。”葉笙照例發(fā)出了第一聲招呼。
“你好，你也離開模擬倉了嗎？”
“模擬倉？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做葉笙，來自距離你所在的時空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中國，對很多東西都不是很了解。”
“一千兩百年前？”
“是的。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有些特殊，我可以通過一定的手段與即將踏入死亡的人進行交流。對不起，我可能說的有一點直接。”
“沒有關(guān)系，我很清楚我的生命在流逝。說實話，在你對我說話前的那一刻，我一度以為我已經(jīng)死掉了。不過，能夠在這樣的地方活過然后死去，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至于你這樣的存在，我也曾經(jīng)聽說過。
我的記憶芯片告訴我，曾經(jīng)在一些野史上，有過瀕臨死亡的人，聽到過神秘人的聲音，他們相互交流，彼此傾訴，甚至因為神秘人的關(guān)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那應(yīng)該就是想你一樣的存在了吧？”
“或許是吧。其實我對自己也并不是十分了解。對了，記憶芯片是什么？”
“在三十三世紀，人們?nèi)∠藢W(xué)校這種效率低下，浪費時間的機構(gòu)，人類已經(jīng)可以將人類所需要的，有文字記錄以來知識，存儲在小小的記憶芯片之中，通過人腦與芯片的結(jié)合，將這些知識化為自己的本能。從而在短暫的人生中，擁有更多自由創(chuàng)造的時光?！?p> “這就是你為什么可以用中文和我交流的原因嗎？”
“可以怎么說，我的記憶芯片中儲存著全世界所有的語言。在三十三世紀，地球上早已經(jīng)沒有了國家這樣的稱謂，每一個人自出生起就會被植入記憶芯片，通過自己的喜好自由地選擇喜歡的語言，反正不論什么樣的語言，都不會存在你們所謂的溝通障礙。
我喜歡古中國的語言和文化，在我的定制人生中，一多半都是以古中國為背景的。
所以我將我的名字改成了寒江雪。
我的記憶芯片告訴我，你們那個時代的人類，似乎很在乎國界這樣的東西。
我的身上還有四分之一的古中國血統(tǒng)。
或許這會讓我們之間的交流更加順暢。”
“你喜歡和我交流？”
“當然。你是我遇到過的第一個真實地活著的人，你呼吸著真實的空氣，享受著真正的山川大河。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p> “羨慕我？”
“是啊，你能給我講講你的世界嗎？”
“我的世界嗎？沒有什么好羨慕的吧。
忙忙碌碌一整天，做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的工作，既不喜歡也談不上厭惡。聽著永遠不會滿意的上司的吼叫，應(yīng)付著無窮無盡的家長里短。
上學(xué)的時候，做題，考試，仿佛人生就只是為了那一個分數(shù)。
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xué)，又忙亂著找工作，找女朋友。
好不容易大學(xué)畢了業(yè)，找了個不好不賴，吃得飽飯的工作，又和幾百萬同齡人一樣，踏入了買房買車，彩禮結(jié)婚的怪圈。
保險房貸像是催命符，七大姑八大姨像是緊箍咒。
兒時的玩伴們一個個沒了聯(lián)系，中二的夢漸漸再也不敢提起。
南極的冰川還在融化，海平面仍舊不停地上升，失業(yè)率越來越高，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物價又越來越高……
又有什么好羨慕的呢？”
“不是這樣的。
或許幾年前的我確實覺得你們的世界是混亂，落后，野蠻，難以理解的。
但是現(xiàn)在的我，卻真的是羨慕的。
或許那時的世界并不發(fā)達，也許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有戰(zhàn)爭，有污染，有資源被耗竭，金錢被神化……
但是，有問題難道不是正常的嗎？生活不就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一場又一場的苦樂參半組成的嗎？
沒有了問題的社會，真的是最好的社會嗎？
那樣活著的我們，已經(jīng)不再是真實的我們了。
雖然你們的世界并不完美，但是至少，你們是真正的活著的，真實而自由地生活著的。”
“真實嗎？我已經(jīng)聽你說過很多次這個詞語了。你覺得自己的生命是不真實的，是嗎？是因為你之前提到過的模擬器嗎？”
“是的。在我所在的時代，由于科技的高度發(fā)展，一切人類生存所必須得物品都變得極易獲取，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情況下，金錢逐漸失去了作用。
人類已經(jīng)不需要再為任何物質(zhì)上的東西進行爭奪。
我們消除了國界，人種，金錢，疾病，戰(zhàn)爭，等等等等……機械代替了所有重復(fù)性的勞動。
人類可以擁有更長的時間去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不至于被吃飯這樣無聊的問題浪費寶貴的時間。
所以，尋求生存的原始時代徹底被終結(jié)，人類邁入了尋求絕對的自由以及實現(xiàn)更高的自我價值的時代。
我們將這個時代取名為鉆石時代。
但是，鉆石時代剛剛到來的時候，所有的發(fā)展都十分緩慢，人類開始不滿足于自由的現(xiàn)狀。因為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對的自由，只要人類社會還存在，只要人類還擁有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就永遠不可能達到絕對的自由。
直到3097年，第一代定制人生系統(tǒng)上線。
在短短一百年時間里，定制人生完成了粗糙的第一代向完善的第十代過度的過程，模擬世界徹底代替了原本的物質(zhì)世界，人們開始定制獨屬于他們自己的人生之路，人類通過克隆技術(shù)以及體外胚胎繁殖技術(shù)進行繁衍，在定制的模擬人生中誕生，長大，老去，最后死亡。
在只余下享樂沒有了追求的社會中，現(xiàn)實的人生開始變得虛無縹緲，仿佛計算機之中的那個世界才是真實存在的。
病態(tài)的對于自由的瘋狂追尋，對自我實現(xiàn)的極大渴求，令人類拋棄了有形的形體，在算法與數(shù)字構(gòu)筑而成的無限人生中尋求絕對的自由。
可這樣的活法，卻是將自己徹底困死在了機器所筑就的牢籠之中。在自由達到最大化的時候，無限接近終極的自由，就是沒有自由。極度的追尋自由，最終卻是自己講自己困在了枷鎖之中?！?p> 很難描述葉笙現(xiàn)在的感覺，不可思議，震驚，向往……葉笙很沒有出息地大張著嘴，不停地想象著那樣的場景，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
并不是葉笙的詞匯太過貧乏，而是那樣的生活實在令他難以想象，從而造成了葉笙大腦的短暫宕機。
“你一定很想體驗這樣的人生吧？”寒江雪仿佛看穿了葉笙的想法，問道。
葉笙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誠實地回復(fù)了一句:“是的。”
寒江雪：“我曾經(jīng)在定制人生模擬器中模擬過一千三百一十五位來自不同年代的人類，根據(jù)他們的思維模式和知識儲備，模擬器模擬出的答案無一例外，他們都很向往這樣的生活?！?p> 葉笙：“可你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對嗎？”
“是的，我并不喜歡。甚至可以說，我很羨慕你所在的時代。”
“我所在的時代？”
“是的。我是第三代新人類，就是指第三代完全在定制人生模擬器中誕生的人類。我的父母，甚至于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從來沒有接觸過真實的世界，真實的社會。
我的父母是在到達一定年齡后，選擇將各自的定制宇宙進行交融，并選擇通過現(xiàn)實中的基因庫，將他們兩個人的基因進行優(yōu)化結(jié)合后，通過體外胚胎繁殖技術(shù)生下了我。我在出生的時候，就被程序控制，進入模擬器，來到了父母的身邊。從沒有親眼看到過日升日落的樣子，沒有看到過真實的星空，海洋，高山，大地……
在我十五歲以前，我每一天都看著他們變幻無窮的精彩人生，我很羨慕，很期待屬于我自己的第一個人生會是什么樣子。
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我離開了屬于我父母的世界，構(gòu)筑了完全屬于我自己的第一個世界。
從那一天開始，我定制過皇帝，定制過將軍，定制過富翁，當過科學(xué)家，當過宇航員，當過明星，當過警察，甚至體驗過雇傭兵的人生……
我的腦海中擁有人類自有文字記錄以來的所有知識，我體驗了太多，但最令我舒心的，卻是自由時代來臨前，人們最普通的生活。
也就是你所在的時代的生活。
最平淡，也最真實的生活。
我突然覺得很空虛，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假的。我所經(jīng)歷的所有的事，我所見過的所有的人，都只是一團代碼罷了。
我只不過是一個被困在尺寸方圓，被關(guān)在機械盒子里，從出生開始就在等待死亡的活死人罷了。我的人生，沒有任何價值。
我想真正地去看一眼，我究竟是什么樣子，看一眼漫天的星光，看一眼奔騰的江河，看一眼浩瀚的大海，看一眼北國的風(fēng)光。
我想要真正的活過，然后死去?！?p> “所以，你選擇了逃離，是嗎？”
“是啊。我或許是數(shù)百年來，有限的幾個選擇從模擬倉中離開的人類之一吧。
我第一次真正的張開了雙眼，感受著這具明明屬于我卻從未為我所用身軀帶給我的每一分感覺。
有營養(yǎng)液的滑膩，有機械倉的冰冷，有沉重的呼吸，有死一般的寂靜。
我推開了已然盛放了我二十多年的模擬倉，呼吸到了人生中第一口新鮮的空氣。
不知該怎么去形容這樣的感覺。
我看著四周密密麻麻整齊排列著的模擬倉，一眼望不到邊，無數(shù)的機械臂按照數(shù)百年前指定的程序，忠實地履行著屬于它們的指責(zé)，新的人類被生產(chǎn)，孕育，裝入新的模擬倉。
他們將會在那尺寸方圓的地方，長大，生活，衰老，死亡。
最后在既定程序的操縱下，變?yōu)橐慌豕腔摇?p> 這冰冷的城市，似乎早已變成了一片墓地，而承載生命的模擬倉，也早已變成了一具又一具鋼鐵所制的棺槨。
我不知該如何去喚醒他們。
我看著漫天的模擬倉，人類，是否已然消失了呢？
我不知道。
模擬倉開啟是蓬起的灰塵，迷蒙著我的雙眼，刺激著我的淚腺。
我踉蹌著走出模擬倉。
或許，自百年前，最后一批進入終身模擬倉的人，建立起完全自給自足的供求系統(tǒng)后，人類，就自然不存在了吧。
我走過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的風(fēng)景。
那是完全不同于模擬器中的厚重與滄桑。
我看到空無一人的城市遺址，看到百年前的繁華都市，如今枝杈橫行，滿目瘡痍。
我一路感慨著，前行著，我真正用雙腳，丈量著大地。
我去到了最高的山，爬上了最高的峰，看著最深的谷。
在即將登頂?shù)臅r候，碎石劃破了我的防護服。
我清楚地感覺到每一秒都在加重的寒冷，能感覺到緩緩流逝的生機。
不過，我不在乎了。
我真實地活過，然后死去。
我是這個時代，最幸運的那個人。
謝謝你，我的朋友，謝謝你愿意聽我啰嗦這么多。
再見了，我的朋友?！?p> 像是在對熟悉的老朋友打著招呼，說著明天一起吃飯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
葉笙甚至能夠想象到，寒江雪踉蹌著走出模擬倉，他看過高山，看過大海，看過風(fēng)雪，看過星辰。他用雙腳丈量這空無一人的大地，在雪山之巔，迎著天邊破曉處的第一抹朝陽，闔眸于星辰之間。
他無怨亦無悔。
他選擇了自由，在自由中生，在自由中死。
他真實的活過，然后死去。
“再見了，我的朋友?！?p> 葉笙明白，寒江雪，真正，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