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笙揉了揉笑的有些僵硬的臉頰。
果然被罵了啊。
昨天無故缺勤一下午,還沒有請假,確實有些過分,被罵也是應該的。
但是被老板劈頭蓋臉罵了一個多小時,還得違心地陪著笑臉,即便已經(jīng)工作了兩年多,這樣的日子還是不太好適應。
葉笙摸著兜里的銀色手機,一整天都沒有收到消息。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期待下一條消息的到來,還是不希望它再一次震動。
每一次震動,就說明會有一個人即將離開人世。
但是,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死人,無論是否愿意,這都是必須被承認的。
不會因為自己是否收到消息而改變。
葉笙也明白,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自己可能仍舊無能為力,但是,至少,自己可以讓他們在臨死前,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或許自己仍舊無法拯救什么,但是,自己會是他們最后的聆聽者。
背負著他們的希望,承受著他們的痛苦,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助他們實現(xiàn)愿望,讓他們,在人生最后一刻,可以好受一些。
這,或許就是這部手機存在的意義,也是自己存在的意義了吧。
這也是自己,對曉軍,最后的一點安慰和補償。
銀色手機再一次震動,是在下班以后。
葉笙不敢耽擱,連忙拿起來看。
頁面上果然出現(xiàn)了一個淡藍色邊框的頭像,頭像上,是一位穿著筆挺西裝,將花白頭發(fā)梳的一絲不茍的老人,約摸五十多歲的年紀。
這是一張無比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臉。
沒錯,葉笙認識這個人。
其實不只是葉笙,整個吾邊市,很少有人不認識這個人。
沈殊情,吾邊市市高官,年少時家庭條件不好,一路發(fā)奮讀書,考上了吾邊市政法大學,半工半讀,三十一歲法律專業(yè)博士畢業(yè),投身基層,從基層干部做起,四十六歲就成為了吾邊市市高官。
翻開沈殊情的履歷表,簡直就是一張金光燦燦的光榮榜,能閃瞎眼睛的那種。
為人又很謙和,半點看不出官架子,臉上永遠帶著那種亙古不變的,極商務,極正式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已經(jīng)徹底融入到了這個人的骨髓,半點都不覺得突兀,仿佛沈殊情這個人從娘胎里生下來就該是這副樣子。
當年的沈殊情是整個吾邊市年輕人發(fā)憤圖強的一道標桿。
像葉笙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幾乎人人都是聽著沈殊情的事跡長大的。
可以說,沈殊情就是一個完美的人。
是一個被捧上了神壇的人。
高學歷,高智商,高資歷,高顏值,性格好,品行好,能吃苦,肯辦事,有能力……幾乎所有贊美的詞匯放在他的身上都不嫌多。
直到七天前的那個凌晨,五十六歲的沈殊情從吾邊大廈天臺一躍而下。
這場延續(xù)了十幾年的神話,轟然破滅了。
中央來人,公布了沈殊情二十五年宦海沉浮間的各種丑事,收受賄賂,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涉黑,殺人,栽贓……一樁樁一件件令人瞠目結(jié)舌,涉案贓款達二點四億人民幣。
沈殊情在紀委來人前,支開了所有人,整理好衣衫,在明知已經(jīng)無法逃脫的情況下,從自己親手規(guī)劃投建的吾邊大廈頂樓陽臺上,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這是幾天前的新聞。
七天來,沈殊情的各種事情幾乎成了大家茶余飯后必談的話題,葉笙聽的耳朵都快要磨出繭子了。
說實話,葉笙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這個人。
他曾經(jīng)也是葉笙的偶像。
可真相曝光之后,昔日的光輝形象一下子變成了這樣的污濁。
單單是沈殊情手上的,就有八條人命。
其他因為沈殊情的原因,或深陷牢獄,或妻離子散,或傾家蕩產(chǎn),或瘋掉,或殘疾,或自殺……
這樣的人,不計其數(shù)。
葉笙并不想去搭理他。
但是,葉笙并不是審判者,他只是一個客服。
客服是沒有選擇客人的權(quán)利的。
拋去所有的個人情緒,現(xiàn)在的沈殊情只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亡魂。
雖然罪惡與死亡無法被量化,也永遠沒有辦法去衡量是否等量,是否可以去相互抵消,但又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加徹底的償還呢?
清白而來,污濁而去,或許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了吧。
葉笙不是想要去聽這個人臨死前的懺悔。他既不是想要去挖苦,也不是想要去幸災樂禍,更不是想要去探索什么八卦新聞。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值得被尊重的,即使這個人十惡不赦。
這是沈殊情這一生最后的時光。
在注定了下一刻就會死亡的前提下,他和葉笙之間,建立起了短暫的聯(lián)系。
這是屬于他的機會,屬于他的救贖。
葉笙雖然不愿意去接待這個客戶,但是,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剝奪一個將死之人,進行最后一段交談的權(quán)利。
如果放任不理,那他和沈殊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葉笙再一次看向那個頭像。
頭像上的臉很熟悉,但是神情卻異常陌生。
沈殊情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總是一絲不茍的精英模式,金屬邊框的眼鏡總是擦的锃亮,端端正正地架在表情得體的鼻梁上。
可是此刻的沈殊情,卻仿佛陷入了深切的癲狂之中。
眼鏡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臉上仍舊是笑著的,卻笑的那樣瘋狂,那樣扭曲,那樣肆意。
或許,拋卻了所有偽裝之后,這,才是沈殊情真正的樣子。
臨死前的樣子。
葉笙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不去罵人的沖動,點開了沈殊情的頁面。
頁面中沒有消息,似乎沈殊情在臨死前,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葉笙抬手發(fā)出了第一條消息“你好?!?p> 沈殊情:“你是來抓我的嗎?”
看來是把葉笙當成了紀委的人。
沈殊情:“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活夠了,這輩子,我什么都不缺了,呵呵,所以,不能讓你抓住我升官發(fā)財了。你知道嗎?總有一天,你也會跟我一樣,變成一個爛人!躺在泥里,爛在地上,最后什么都不剩!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是警察。”
“是不是的有什么關系?你是誰跟我又有什么關系?你是誰,做什么的,真的那么重要嗎?只要你還留在這世上,只要你還活著,你還是個人,就總有一天會變爛!
不過是爛得多和爛得少的區(qū)別罷了。
人都是臟的,沒有干凈的人,永遠沒有!”
“你就真的一點后悔都沒有嗎?”
“后悔?為什么要后悔?我不過是認清了現(xiàn)實罷了。既然做不了干凈的人,為什么不去做爛透了,臟透了的那個人?至少還能和你們這群虛偽的偽善者不一樣?!?p> “你做了真么多,就只是為了不一樣?”
“呵呵。
你見過吾邊市的夜嗎?
你花過最多的一筆錢是多少?
幾千?幾萬?還是十幾萬?
亦或者是拼上后面十幾年青春換來的貸款房?
這就是你的人生,你窩囊嗎?
你窩囊!我都替你窩囊!
我也曾經(jīng)跟你一樣窩囊。
買個東西斤斤計較,為了幾塊錢的優(yōu)惠情愿等半個多月,我精打細算著每一分錢。
可現(xiàn)在呢?
呵呵。
人生不過短短數(shù)十年,活著,死了,誰在乎?
怎么活,活成什么樣,除了自己誰知道?
誰會關心你的死活?
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以后,等到尸骨都化成了灰,誰會還記得你是誰!
甚至幾千年以后,有沒有人這種東西都是個未知數(shù)。
貪與不貪的,有什么意義嗎?
我不過是想活的開心些罷了,人生在世,及時行樂罷了!難道要像你這樣?一輩子庸庸碌碌,一輩子什么都沒見過,什么都沒干過,到死都不知道這天地間究竟有多精彩?
我不過是想要活的放肆一些罷了,去放肆,去享受,去過人原本就應該去過的生活。
憑什么那些家境好的人天生下來就有這樣的生活等著他們?憑什么我累死累活拼死拼活地一輩子連他們的洗澡水都夠不到?
可現(xiàn)在呢?
你沒見過的東西,甚至是你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我不僅見識過,那些就是我的!
我有過!
呵呵,我是貪,從我拿第一筆錢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肯定會死!
身敗名裂,我不在乎!
與其老死,不如拼他一把。
我這輩子,該玩兒的,該鬧的,該享受的……該有的都有了,沒有一件落下的,我活夠了,我夠本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殺的那些人呢?被你毀掉的那些人呢?你就真的一絲一毫的愧疚都沒有嗎?!”
“愧疚?
呵呵。
你以為你是誰?
圣人?
你在干什么?
審判我嗎?
你配嗎?!
我告訴你,沒有人能夠?qū)徟形遥?p> 所有人都是臟的!
至于那些人?
呵,
人人都是會死的,早死幾年晚死幾年又有什么區(qū)別?
是,我是殺人了,可我不過是讓他們早那么一丟丟離開罷了。
悠悠歲月,人命,算個屁呀。
我能享受那是我有本事!
有本事的人就該吃香的喝辣的!
他們輸了,他們死了,那是他們活該!那是他們沒本事!沒本事的人死了也是活該的!
有幾個人是干凈的?!
所有人都是臟的!圣人也是臟的!
別把自己當圣人!
狗屁的圣人!
你死了,我死了,這么多人都死了又有什么關系!又能怎么樣!地球不轉(zhuǎn)了嗎?!
其他人?他們關我屁事??!
什么道德,什么法律,什么人心!
不過是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東西從心里面琢磨出來的!
憑什么非要有人去規(guī)定人應該干什么不應該干什么!
憑什么有人去規(guī)定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
憑什么!
我活!是老天讓我活!
我死!是我自己想去死!
跟你們這群不相干的人有什么關系!”
對面還在不停地發(fā)來消息。
“你就是個瘋子!”
葉笙在輸入欄里剛輸完這幾個字,又是一連串的消息發(fā)了過來。
都是些翻來翻去,顛三倒四,荒誕不經(jīng)的話。
這哪里像是以前那個縱橫政界二十多年的風云人物能夠說出來的話啊。
倒像是……
倒像是一個無處發(fā)泄的瘋子。
放下了虛偽,拋卻了偽善,再不用壓抑心里的惡念,在臨死前的一刻,他終于做回了自己。
但他也再不是自己了。
他瘋狂地貶斥著葉笙,把葉笙說的一文不值。
但是這哪里是在貶斥葉笙,這明明是在貶斥他自己啊。
他恨自己的一切。
色厲內(nèi)荏之間,他無比痛恨著自己,以前的,現(xiàn)在的。
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不住地強調(diào)著他自己沒有錯,可實際上呢?實際上所有看似瘋狂的,看似不在乎的言論,不過是為了去掩飾他心中真正的怯懦罷了。
就像他為了逃避即將到來的審判而從高樓之上一躍而下一樣。
他只是個懦夫。
他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錯誤的自己。
他哪里是覺得沒有人能夠?qū)徟凶约?,他不過是在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理由罷了。
一個能夠繼續(xù)讓他活在夢里,不去后悔的理由罷了。
就連因為害怕而產(chǎn)生的縱身一跳,為了逃避而選擇的自殺,對于他而言都是一件必須要不停地對自己說“我沒錯,我沒錯”才能去面對的事情。
他厭惡自己的一切,厭惡認錯!
他寧愿承認自己內(nèi)心的骯臟,也不愿意承認他錯了!
即便他內(nèi)心深處早已明白,他錯的離譜了。
可他仍舊在逃避。
逃的不是那睽睽的眾目,而是他最深處的良心!
他覺得沒有人能夠?qū)徟兴?,但是,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審判長。
葉笙突然覺得這個人,真的,很可悲。
可悲又可憐。
葉笙刪掉了之前輸入欄中的消息,沒有再說什么,他在等著對面的沈殊情平靜下來。
直等到沈殊情不再說話,手機不再震動的時候,才開口道:“你,后悔了吧?!?p> “呵!胡說八道!”
“不用急著否認。
你說了這么多,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理由罷了。
與其說你是在跟我說,倒不如說,你是在跟你自己說。
你是想告訴你自己,你的一生是有意義的,是對是錯你不在乎,對嗎?
你只是不想承認你后悔了。
但你確實已經(jīng)后悔了,對嗎?”
“你胡說!”
“每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都有他們自己的活法,我本不該去干涉什么。
你怎么想,想怎么做,做個好人也好,做個爛鬼也罷,我都無權(quán)干涉。
但至少,有一點我是確定的。
你也同樣沒有資格去干涉別人的活法。
你沒有資格去讓那些被你傷害的人,用他們的活法,來成全你的活法。
我不是圣人,也沒有興趣去審判你。
能審判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你選擇了自殺,選擇了跳樓,選擇了用命去償還這一切,結(jié)束這一切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后悔了,不是嗎?
我們生而為人,生在這個時代,無法預料身后事,更無法知道數(shù)千年后會是個什么樣子。
但至少,我明白,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
或許會死,或許死后連別人口中茶余飯后的一點談資都算不上。
可我們?nèi)耘f活著,這不是假的。
你同樣明白這一點,所以你后悔了。
可你不敢承認!”
“你在胡說?。 ?p> “你應該明白的,你馬上就要死了!
我不是圣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當成圣人。
你的功與過是與非對與錯,不是我能為你蓋棺定論的。
我沒有去審判一個人的愛好。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我之間的這一場對話,是你人生中最后一場對話了。
你偽裝了一輩子,騙了自己騙了所有人一輩子,在這最后的一刻里,就真的不想拋開所有的偽裝,用最真的你,去面對你自己嗎?!
就像你說的,每一個人都是臟的,你只是把這臟發(fā)揮到了極致罷了。
我不否認。
我也曾經(jīng)因為買東西時找錯了一塊錢而佯裝不知,雖然事后難受了很久又還回去了,可那不是借口。
我只是覺得,無論你是誰,你做過什么,都該有這樣一個被救贖的機會,被你自己救贖。
你既然已經(jīng)后悔了,為什么非要這個樣子?”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
“呵!我后悔?你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我整個人都是臟的!
我的血也是臟的!
臟到骨子里,臟到死都洗不干凈!
我的血!洗不凈我的惡!”
葉笙盯著這段文字看了很久,深深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xù)去說什么。
沈殊情,到底還是承認了。
沈殊情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待著。
就像沈殊情所說的,他的血,洗不清他的惡。
錯已鑄下,無論最開始時的原因是什么,錯了,就是錯了,洗不掉了。
就像沈殊情從沒有辯解過什么一樣,原因在這樣的結(jié)果面前,顯得那樣單薄。
后悔,又能挽回些什么呢?
最后的最后,沈殊情只說了一句:“走了?!?p> 像是在向老朋友告別時所打的招呼,不知是在對葉笙說,還是對這所他親手所建的城市,亦或者是對過去五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對自己身上再也洗不干凈的污濁……
沈殊情斷開了聯(lián)系。
葉笙嘆了一口氣,關掉短信頁面,淡藍色的頭像邊框,已經(jīng)變成了死寂的灰白色。
另一邊,在葉笙沒有見到的大廈下,那個即將落地的人,最后抬眼看了一眼這座親手所建的城市。
他選擇從吾邊大廈結(jié)束這一切,或許也是因為,這里,是唯一可以看得清整個吾邊市全貌的地方吧。
城市的夜景是美的,燈光璀璨的不夜城,萬家燈火宛如天上繁星。
他早已摘掉了眼鏡,他不想看的太清楚。
很多事,或許只有朦朧之間,才是最美的,他不想看的那么清楚,太清楚了,就不美了。
就像那個模糊的他一樣,一但看清楚了,就會讓人覺得惡心。
風從耳邊吹過,遠處璀璨的星光,映在眼中,刻在心上。
除了那套被整理的一絲不茍的筆挺西裝,最后伴著他的,就只剩下懷里那張,穿著學士服,笑的無拘無束的照片了。
他也曾滿腔熱血,他也曾心懷抱負,他也曾律己嚴明,他也曾心系百姓,他也曾……可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他到底是臟了。
一步錯,步步錯,錯到無法回頭,錯到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
他的血,洗不清他的惡。
可他,又還剩下些什么呢?
貪腐半生,做了半輩子的夢,擔驚受怕半輩子,到最后,生時未帶來的,死后仍舊無法帶去。
忙碌一生,汲汲營營,為了那半場夢,他殺過人,放過火,善在他嘴里變成了惡,黑在他掌下翻成了白。
白骨鑄就功績,怨靈纏作華裳。
到頭來,只余下這滿身污濁,自高樓一躍而下,成了笑話,供人茶余飯后談笑取樂。
談到高興時,或許還能換得一口唾沫,半句譏諷。
來時清清白白,去時卻是滿目污濁。
他想洗,洗不凈。
救贖嗎?
他沈殊情,憑得什么。
呵呵,這輩子,就這樣吧。
“砰!”
帶起滿地塵土,血和著骨,濕了照片。
照片上那白凈的臉,終是臟了,污了,再也擦不凈了,再也看不清了……
望月照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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