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神說今夜中秋,便是中秋,天上一輪滿月捧出,花都城里萬家燈火。
神宮中秋宴,塔神治下諸多大佬皆來赴宴,范海自不能出現(xiàn),孤零零蹲在城墻上,遙望略顯冷清的范家花田。
“老祖宗,回去看一眼吧?!狈抖▓蜿J神宮變成老頭兒,本就非不可逆的,不消等到時辰,陪塔神喝兩杯神釀,自然恢復(fù)。
“不去?!?p> 范定堯便繞到他身后站著,不再出聲。
“滾?!?p> 破天荒的,范定堯沒有言聽計從,而是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
抽煙解憂,不光是吸進嘴里,趁風(fēng)小時,看青煙裊裊,勾勒出抽象輪廓,隨即消散,也饒有趣味。是時無風(fēng),青白煙霧只浮上去第一口,往后全飄進范海鼻子里。范定堯見狀,心中偷笑。
“臭小子,給老夫來一支?!?p> “老祖宗,您不是?”
“點上?!?p> 范海接過煙,一口吸到底兒,差點被嗆得咳出來,用真氣硬給壓住,把煙頭往下一丟,罵道:“抽這勞什子干嘛?”
看煙灰散做雪,范定堯心里不勝惋惜。給老祖宗“上供”,當(dāng)然挑最好的,什么煙最好?與郝秦仲戰(zhàn)罷,得諸多好處不假,失了老婆也是真,他癡漢般撞回洞房,從付瑤季的脂粉奩里撿出四支香煙。當(dāng)夜含淚吸了一支,發(fā)狠滅清茶幫吸了一支,剩兩支隨身帶著。付瑤季已成義宮主的人,再找她要顯然不能,縱使要來也意境不再,被老祖宗禍害一支,他可只剩下一支。
他忍不住出言:“老祖宗,煙不是這么抽的?!?p> “用你教?坐下!”
范定堯乖乖在他身旁坐下。
“老夫想見你,是以你能見到,不然隨便使點壞,你追著戟指不定去哪?!?p> “謝老祖宗垂青!”范定堯屁股還沒坐熱,趕緊翻身起來。
“坐著?;ǘ汲峭忮抟蝗?,咋樣?”
要修為不要命,廢寢忘食的武癡大有人在,他范定堯可不是,每次家里人押著他修行,他都叫苦。也確實苦,正好動的年紀(jì),花花世界全部絕緣,打猛獸尚可,打樁子,面壁打坐,一關(guān)就是三四個月,這可太難受了!直到出去一圈,他算見識到,凡人不光是為生計發(fā)愁,還要挨鞭子,餓肚子。他好歹對著的是和顏悅色,天材地寶可著勁兒禍害。于是由衷感嘆:“生在范家,真好?!?p> “僅此而已嗎?端清茶幫,你做過頭了?!?p> “忍不住,老祖宗罰我吧?!狈抖▓驈膶嵳衼怼?辞宀鑾蛪赫シ踩?,壓榨散修,他就是忍不??!拿命換錢,家中老小得人供養(yǎng),你情我愿的事,他就是看不慣!做都做了,還在粉飾太平,冠冕堂皇,那就留下命來!誰聽你解釋?
“因為仁慈嗎?”
“修士不該仁慈的,孩兒知錯?!?p> “現(xiàn)在給你一條路,散去修為,做個凡人如何?”
范定堯嚇得一個旱地拔蔥彈起來,砸回地上,當(dāng)當(dāng)磕頭:“孩兒知錯!孩兒知錯!”
這就是為什么范海不愿意跟家里人交流,總多想,多做,膩歪!他直接欺身壓過去,薅起范定堯衣領(lǐng),掐住腮幫子,叫他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好能完整說完兩句:“修士全得滾蛋,塔神瞧你順眼,可以給你開個暗門子,叫你做個凡人,帶凡人們過兩天好日子,你做是不做?”
白日里,塔神跟范海對話就聽得他莫名其妙,現(xiàn)在這話,像是接著那段說的。什么叫“修士滾蛋”?范定堯依然一知半解,但無妨心驚肉跳。
“老頭兒身子得用嗎?做回凡人就那副鬼樣兒,還能活五十八年,但一日不如一日?!?p> 這都哪跟哪啊?范定堯徹底蒙圈。
“老夫懶得跟你解釋,找郝秦仲去,一晚上做好決定?!币娝€不肯走,范海補上句:“滾!”
好賤的范家人,不逐客就不知道走!范海嘴角微微翹起來,繼續(xù)遙望他隱居三十萬年的范家。
花都城中,百花不分時令開放,百族不分貴賤雜居。塔神宮中饗宴,照例會請凡人,只是習(xí)慣、觀念上存在差距,吃不到一塊去,會分開兩處,彼此方便。
凡人宴會,飾以金銀紅綢,伴以輕歌曼舞,極盡奢華與雍容。各方賓客獨自餐桌,列在兩旁,三席高居上首。
當(dāng)中主位,乃一寶相莊嚴(yán)男子,金絲蟒袍(說過無龍,此處真為蟒,有腳大金蟒,同為圖騰,但確實不是龍?。┲楹煿谡谘诿婺?,孤家寡人端坐著,不偏不倚,不吃不語,自有番唯我獨尊的架勢。他便是塔神長子,義宮主與遺珠神女的親哥哥,長安君。凡人王朝十幾年前已悄然建立,長安君正是皇帝,只是花都城中仍然由修士主導(dǎo),徒有君臣,無事勞神而已。下面坐著的,正是文武百官。
以左為尊,主位左手席上坐著的,是義宮主,付瑤季宮廷裝作陪,頭上插著整套飾物,明**人。
右手席上坐著的,當(dāng)然是遺珠神女。她身形高挑,算是大只的女孩兒,纖細(xì)加上容貌,又依偎在郝秦仲個壯漢懷里,顯得嬌小,妝發(fā)素淡,倒像個陪襯。多日不見,這郝秦仲顯然已不復(fù)當(dāng)初野小子,遺珠神女拉垮,他便能把場子撐起來,與義宮主一左一右,頻頻向賓客舉杯示意。
再寡言的君王,也需要在宴會上致辭,說點冠冕堂皇的話。塔神光輝籠罩下,萬物井然有序,長安君實在沒什么可講,只簡單說過三句:“父撈干了敬華池的螃蟹,清空了平巷窖的老酒,囑朕與列位不醉不歸!”
下面便開始飲宴,歌舞、飄帶也不全是裝飾,提供點遮攔,大家更好吃喝、攀談。
凡人的場子,修士出現(xiàn)難免突兀,再加上現(xiàn)在范家名聲這么臭,范定堯須得使個障眼法,悄悄溜進來。他只是出身名門、天賦奇佳,其實囿于年歲,實力根本不夠看。這樣個半吊子修士,混進凡人會場來,略施手段,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若真心懷鬼胎的話,一屋子人定無一幸免!要不怎說全是神明罩著,不然驄陽界根本沒凡人什么戲份。
“神女,范家定堯前來復(fù)命!”
遺珠神女明顯被嚇一大跳。你想,郝秦仲作陪,當(dāng)然是神女坐得更靠近主位一些。范定堯悄悄溜進來,不可能大搖大擺的往里進,跪下行禮時,二人中間便隔著個郝秦仲。神女受驚后,本該下意識往后躲,她卻沒有,而是更往前些,抱住郝秦仲的胳膊。
神女怎么變成這樣?范定堯已跟范海老祖宗混熟,可以百無禁忌,但這神女對他來說,仍遠(yuǎn)在天邊,雖心中不解,也沒敢多問,依然單膝跪著,垂頭等待。
“矯枉過正,瑕不掩瑜。當(dāng)初說賞你,父已替本宮賞過。范家的事本宮有所耳聞,會想辦法恢復(fù)一二?!?p> 范定堯剛奇怪她不知道范海的事情嗎?就聽她問:“范祖與你說過變凡人的事情沒?”
“回神女,定堯此來既為復(fù)命,也為此事。”
郝秦仲拉他出去:“我們找個僻靜地方慢慢說?!?p> 神女失去依靠,干脆趴到桌子上,吩咐侍女:“把屏風(fēng)拉上。”
不消義宮主指點,付瑤季起身過去,屏退侍女,坐到神女身旁,耳語幾句,幫她撐起精神,又替她斟上酒。
塔神宴,用的當(dāng)然是好酒。這宴會上,到處都是酒香與熏香,提起酒壺時,付瑤季還沒聞出端倪,一倒出來,才發(fā)覺不對。所謂好酒嘛,不消喝進嘴里,甚至不需要嗅,光倒出來,便能體現(xiàn)出不凡。酒色絕不是透明的,或黃或綠,靠著酒杯底色許瞧不出來,但瑩潤光澤擋不住,面上還會浮一層高粱米大小泡泡,均勻,持久不散。
這壺里倒出來的,分明是白開水!
付瑤季驚喜莫名,剛要發(fā)問,被神女桌子底下悄悄擺個“噤聲”手勢給壓回去。
花都人嘛,大大方方的,沒什么避諱,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和第二美人坐到一起,其中一個還在頻頻敬酒,大家當(dāng)然多看幾眼??赐陝t難免對比。這付瑤季,生得絕了!老天像是要把所有的神秀都刻在她臉上,加上精心打扮,柔情、英姿、高貴,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可她偏偏坐在遺珠神女邊上。這丫頭平日花都城里亂竄時,還會梳洗打扮,今日這么隆重的場合,竟慵懶起來,只梳順頭發(fā),簪子都不插,面上也尋不到半點脂粉痕跡。但她底子實在太好!皮膚亮白,黑發(fā)柔順,一同泛著光芒。妝容嘛,無非是借色彩效果,稍稍改變下線條輪廓。她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嘴唇上自帶誘人粉紅,額頭啊,顴骨啊,下巴啊,多一絲嫌多,少一絲嫌少,給人的感覺倒是,往日里化妝其實是為別那么顯眼。
若是全靠個神女情郎的身份,郝秦仲就是個吃軟飯的。他哪來的威望?范家花田拳打范海!后來又大擺擂臺,甭管修士凡人,上來就打!你使什么兵器,他也使,沒準(zhǔn)備的話,邊上一溜鐵匠,現(xiàn)場鑄,水里拎出來,還沒涼透呢,直接上!胸有成竹也罷,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也罷,一概十回合內(nèi)把你打下擂臺,之后喝口神女剛沏出來的熱茶算做休息,來人繼續(xù)!三天三夜,連勝一百四十六場,武神申之南跨越萬里而來,親自賜匾“天下第一”?;ǘ既私园莘?,說殷長空牛吧,這哥們兒頂他七個!
“殷長空師門”罩不住他,付瑤季也頂不了他的位置。神女雖然不復(fù)剛才小女兒模樣,開始飲酒吃菜,偶爾也說兩句話敬敬酒,但明顯興致缺缺。
眼看著不勝酒力的義宮主已偷偷磕過三次解酒藥,長安君不得不有所舉動,對著席位十分靠前的爾尼山·瞿瀧舉起酒杯。
長安君本身深居簡出,偶爾露面也是三緘其口,瞿瀧見狀受寵若驚,趕忙長身捧杯。
“敬華池的螃蟹,比之外面如何?”
“回吾皇,臣今日得嘗神品,方知先前許多,全部枉吃。”
“知愛卿名下產(chǎn)業(yè)甚多,朕賜你個提鮮方子,凡間蟹也可蒸出絕世美味,教底下萬民齊享口福。”
“臣,謝主隆恩!”
“不準(zhǔn)坐地起價。”
“臣謹(jǐn)遵圣諭!”
爾尼山家,是花都城里最大的凡人富商,舉個例子,范定堯提花都城中聲名最盛、字號最老的吃食上神宮,其中三分之一,是爾尼山家的。賜個給蟹提鮮的方子,看似尋常,在商人手里,可是奇貨可居,這份賞之厚重,便是從此棄了其他產(chǎn)業(yè),也夠爾尼山家吃幾輩子。
之后長安君又連點三人,皆許以精妙賞賜,讓人叫絕。
皇帝嫌冷場,自己挽袖子上可太掉價了,他點罷這四人,又開始面南而王。倒是坐在前排,原本老老實實拆螃蟹的四人,開始賣力敬酒。
義宮主朝他捧起酒杯,偷偷多搖了幾下,意思是,大哥,你可幫大忙了!
而任賈伯、梁襄叔二人也得以坐回座位上,先前被付師妹逼得,這二人都離席敬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