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南
陽春三月,是下江南的好時節(jié)。古人詩句把三月的江南描繪成一處天堂——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痹伣系脑娋淠敲炊啵@首韋莊的詩,幾句便寫盡了江南春天的美麗。姑蘇城是東南繁盛之地,雖不及金陵之盛,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姑蘇城里河流縱橫,兩岸酒肆商號繁密擁擠,河中舟船往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三月天氣回暖,垂柳抽出了綠芽,那嬌嫩之色豐盈飽滿,籠罩整座古老的南方城鎮(zhèn)。臨河幾家酒肆,酒旗迎風(fēng)招展,閣樓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俯瞰著街道上來往行人。河中一條小船正緩緩駛來,船頭立著一位白衣少年,手里握著一把長劍。船行至松鶴樓,那少年便提了佩劍,撥開岸上垂下來的柳枝,拾級上岸。
松鶴樓是姑蘇城中最繁華的酒肆,每日賓客盈門高朋滿座,無論是文人雅客,還是商賈游俠,到了姑蘇城,必得到這松鶴樓來吃一盅酒,賞了江南盛景,才不算白來。那白衣少年裝扮得頗為考究,除了手中的一把劍,并無其他行李,店中伙計看他衣著不凡,眉目清秀,臉上一股嬌貴之氣,立即殷勤迎進(jìn)店中。那白衣少年倒也豪爽,要了個二樓的雅座,恰好臨窗最好的位子還剩一個,他便大剌剌落座。
店中伙計端上一碟松子糖,一碟棗泥麻餅,一壺茶,白衣少年又點了幾個菜,一邊等菜,一邊望著窗外出神。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睂懙谜婧?,姑蘇果然和詩里是一樣的。春風(fēng)送暖,空氣里有一股桃李盛開的香甜氣息,真是人間好時節(jié)啊,心里的陰霾也跟著稍稍散去。
鄰桌一位青衣男子,背對而坐,春風(fēng)入窗,他的發(fā)絲輕輕揚起,又落下。頭發(fā)揚起來的時候,隱隱露出那人的側(cè)臉,還沒看清,又被遮住了。那側(cè)臉模模糊糊的,似乎喚醒了心里一種遙遠(yuǎn)而模糊的記憶,只是那種記憶更像是一個憑空臆想出來的。
白衣少年看癡了,突然一陣叫嚷,只見兩個大漢“噔噔噔”沖上樓,這倆人提著刀,目光四處搜尋一番,白衣少年心里一驚,想別過臉去已然來不及,兩個大漢也不招呼,舉刀就劈,刀還未落,只聽一聲清脆的金屬相擊之聲,那兩把刀都已經(jīng)斷了。
這一下迅疾無比,還沒看得清白衣少年出手,兩個大漢舉著斷刀,面面相覷,其中一位大喝一聲:“有本事別用劍!”
白衣少年頭都沒抬,哼了一聲,道:“只準(zhǔn)你們用刀,我卻不能用劍,這是什么道理?!?p> 另一位大漢道:“你若不用劍,我們自然也不用刀,空手你未必是我們的對手!”
白衣少年笑起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道:“兩個打一個,也有臉說!”
那兩名大漢估計也是江湖粗人,見嘴上占不到便宜,扔了斷刀便要出手。白衣少年躍到桌上,把劍橫在胸前。
“今天不交出長空劍,就別想走!”一名大漢沉聲道。
“要劍可以,憑本事來拿!”白衣少年臉色陰沉,劍已出鞘,寒光照人。
一名大漢劈手來奪,掌風(fēng)雄勁有力,直擊白衣少年拿劍的手腕。白衣少年手腕翻轉(zhuǎn),靈巧之極,右手已經(jīng)輕巧遞出,劍尖刺入那大漢左肩。劍刺得不深,另一名大漢立即攻來。白衣少年左手出掌,毫不回避接了那大漢一掌,那大漢登時被震得手臂發(fā)麻,連退兩步。僅僅兩個回合,一傷一敗,兩人神色錯愕,顯然是錯估了對方的實力。
“長空劍本來就不是你的,你從何處偷來的?”中劍的大漢一手捂著肩膀的傷口問。
“你管得著嗎?”白衣少年微微喘氣,細(xì)白的臉上一層紅暈,剛剛那一掌她接的并不輕松。
“你少廢話,長空劍是紫霞峰劉真人所有,兩年前劉真人身故,這劍也下落不明,如今落到爾等小輩手中,怎么來的,只怕你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就接著打。”白衣少年發(fā)狠道。他倒不怯,只是這幫人十分難纏,一路從洛陽跟到姑蘇,三三兩兩,往往二話不說上來就奪劍。這少年也疲于應(yīng)付,想安心吃頓飯都被打攪了,剛剛還賓客滿座的酒樓,被兩人一番攪合,客人全跑光了——除了那位青衣男子。
正在這時,又一個人“噔噔噔”上樓了,聽這急迫的聲音,樓梯都快踩塌了。那人滿臉急切,正是松鶴樓的榮老板。榮老板急的連忙拱手:
“各位大俠,各位好漢,賞鄙人一點薄面吧,實在要打出去打,好不好?”
那兩名大漢充耳不聞,榮老板又哀求道:“小店做點生意很不容易的呀!大俠,好漢!——”話音未落,一條長凳照著榮老板砸過來。那榮老板不會半點武功,哪里躲閃的掉,嚇得跌坐在地上。
只見一道寒光,誰也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只聽一聲哀嚎,擲長凳的那大漢呆立不動,滿腦袋血流如注,而剛剛那條長凳已經(jīng)摔爛了。榮老板雖然嚇得直哆嗦,卻連跑帶爬,走到那青衣人跟前,連連作揖:“多謝言公子出手!多謝多謝!”
白衣少年和兩名大漢大驚,明明沒有看到青衣人如何出手,卻以如此速度救了榮老板!
“言公子?言······莫不是言······”其中一名大漢大驚失色,嘴里念念有詞,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身手,這身青衣,還有···擺在桌上的青玉笛!這不是言云亭,又能是誰!
那兩名大漢嚇得不輕,方才的陰鷙兇狠蕩然無存,連連使眼色,準(zhǔn)備溜之大吉。
那青衣人依然背對坐著,似乎這一切和他毫無關(guān)系。眼看一盞茶喝盡,榮老板連忙為他續(xù)了一杯。
“榮老板,不必如此,你去忙吧,這些人很快就會老實離開了?!鼻嘁氯寺唤?jīng)心,這輕聲幾句話,如林籟山泉,罩著一層薄霧般。
“不······不知言公子在此······我等實在造次了。我······我們這就滾出這家酒樓?!笔軅哪敲鬂h顧不得頭上的血,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退。
“不忙,我聽了半天,你們要搶那小姑娘的劍,還沒得手就甘心走嗎?”
小姑娘?哪里有小姑娘?
那白衣少年從桌上跳下來,把劍抱在胸前。那兩大漢仔細(xì)一看,這“少年”細(xì)皮嫩肉的,腰身也過于纖細(xì),果然是個姑娘!
“哼!你也想奪我的劍嗎?”那白衣少女收了劍,走到言云亭跟前。
空氣突然凝固了一般,一瞬間安靜得仿佛只聽得見白衣姑娘的呼吸聲。天地間只剩下了青色,是山的顏色,是水的顏色,是天的顏色,也是眼前這位玉一般的人的顏色。玉一般的仙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輕輕呷了一口茶,眼波流轉(zhuǎn),轉(zhuǎn)到白衣姑娘臉上,然后停住了。
抱著劍的小姑娘,眉心一點朱砂痣。她穿著男裝,梳著男子的發(fā)型,約莫十五六歲,身量雖然不高,但臉頰豐潤,一雙妙目,存著戒備,又有一絲狠辣。
不會這么巧的,找了幾年都沒有找到,怎么會輕易在這里遇到?但這眉間的朱砂痣,連位置都那么相像……
言云亭端詳著白衣少女,又啞然一笑。是不是又怎么樣呢?那人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只因這朱砂痣和她有幾分相像,也算是有點緣分了。
“我當(dāng)然不要你的劍。只是這劍原本也不屬于你,你再繼續(xù)帶著這把劍,只怕會惹來殺身之禍?!?p> “我不怕,誰來奪我的劍,我便殺了誰!”少女狠狠說道。
“憑你的功夫,應(yīng)對這兩個莽漢已經(jīng)有些吃力了,一旦高手追來,你恐怕連辯解都沒有機(jī)會的?!毖栽仆な譁睾?,他耐心說著話,莫名就讓人十分信賴。
那白衣少女知道言云亭所說屬實。這半年來,她拿著劍以為可以防身,卻沒想到一路上引來無數(shù)目光,從洛陽到姑蘇,敵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qiáng),她心中壓抑,也越來越慌。少女一屁股坐在言云亭對面,把劍橫放桌上,兩人對看著。
“你是哪里人?”言云亭問。
“關(guān)中人氏?!鄙倥?。
言云亭心里一震,關(guān)中!
“你可姓林?”
“我沒姓?!?p> “怎會有人沒有姓,你父親姓甚名誰?”
“我沒爹,也沒媽?!鄙倥樕弦粚雨庺瑁坪跤胁辉柑崞鸬碾[痛。
言云亭也不便再問,但心里更加開朗起來。他要尋找的正是一位少女,粗算起來,和眼前這位少女年紀(jì)相仿,眉間也有一顆朱砂痣。當(dāng)年他游歷華山時遇到勁敵,當(dāng)時還未得九霄神劍真?zhèn)?,被對方重傷,機(jī)緣中被那位少女所救,后來返回故地尋找那位少女,早已不知所蹤。那位少女是生是死,成了言云亭懸在心里的掛礙,縱然憑他武功卓絕,在江湖上人人敬畏,卻再也沒有找到那位少女。而眼前這位少女,竟然也是來自關(guān)中,看她不愿提起自己的身世,想必有什么隱情。有也好,沒有也罷,就算只是因為她眉間那顆朱砂痣,幫一幫她又有什么大不了!
“既然如此,從此我收你為徒,你可以愿意?”言云亭沉吟道。
那兩名大漢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言云亭??!怎么說收徒就收徒了!這丫頭到底是什么來歷,居然能得到一向不問俗世,離群索居的言公子如此垂青,以后這長空劍怕是再也別想得手了。
“你誰啊,你武功很厲害嗎?”少女有些不服氣,她看了看手里的劍,又打量著言云亭。
“我叫言云亭,我的武功確實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