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到現(xiàn)在,阿荼幾乎從來沒有在父親膝下承歡。父親,對她來說太陌生、太遙遠了,阿荼不是沒有期待過,她也渴望著父親像其他人的父親那樣,溫和的笑著把自己舉起來,摟在懷里,父親的手一定是溫軟的,練武的雙手,抱起女兒時,肯定連手上的繭子都是柔軟的??蛇@都是阿荼的想象,小時候多少次夢回,一個人躺在偌大的房間里,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女孩兒獨自躺著,覺得自己和月亮一樣孤單。
漸漸的,二娘生了妹妹,又生了弟弟,父親的臉色也隨之變暖了。父親不是不會笑,不是不會抱孩子,父親只是不會對著自己笑,只是不想抱起自己罷了。六歲的阿荼再也不指望。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一部分人是完全多余的話,阿荼那時就認定自己是屬于那部分人。
此刻,二娘的房間里,弟弟和妹妹哭得快接不上氣了。下午還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女人,這時候已經(jīng)成了一具僵硬的尸體。阿荼心里偷偷覺得一絲痛快,可是身上的疼痛很快掩蓋了那一絲愉悅——剛剛被暴怒的父親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雖然已經(jīng)慢慢緩了過來,但此刻母親坐在父親旁邊哭泣,這揮之不去的哭聲令阿荼異常頭痛。
“老爺,大小姐好像醒了……”吳媽小聲說,聲音比蚊子還小。
沒有人說話。阿荼又開始感覺昏昏沉沉,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什么,已經(jīng)干了,繃著臉皮,嘴唇也裂開了,這不是什么大問題,血腥味滲到了嘴里,在牙齒之間化開,全是痛苦的味道。
“不是我……”沒有力氣為自己辯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母親還在哭,還是沒有人說話。
“不是我……”好恨啊,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這太荒唐了。
“我養(yǎng)了十二年的女兒,竟然是個魔鬼!十二歲,會下毒殺人了……“是父親的聲音,父親的聲音發(fā)著顫。
“不,不,不是的!一定不是阿荼!師兄,師兄……“是母親的聲音,母親還在哭。
“芳芳,你看看你養(yǎng)的好女兒,她多可怕??!只不過是懲罰了一頓,她就敢下毒殺人!不是她?那還會是誰?“
“你也知道女兒被打了!你看看她的臉!姓孔的憑什么把女兒打成這樣!“
“犯了錯難道不應(yīng)該被懲戒嗎?都是你一味縱容她才犯下今日大錯!“父親氣勢壓人,母親百般委屈竟一時語塞。
“回稟老……老爺、夫人,今日中午,奴婢看見了大小姐在廚房晃悠,偷了廚房的東西……二夫人命奴婢把大小姐送回別院,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哪里冒犯了,大小姐把氣都撒到二夫人頭上,在后院給二夫人當頭澆了一盆涼水,這才被二夫人懲戒的?。】墒恰挝?,二夫人用了便飯,立刻就毒發(fā)了!除了今日在廚房的下人,只有大小姐去過廚房!“吳媽一通話說完,也不敢看林夫人,跪在地上發(fā)抖。
“既然那么多下人在廚房,怎么只懷疑小姐!”林夫人厲聲質(zhì)問吳媽,吳媽嚇得如篩糠。
“夫……夫人……大小姐,今天親口說了,要殺了二夫人報仇……只有只有大小姐有理由下毒啊……“
林雪松聽了怒不可遏,一掌擊碎了一張黃花梨條案,吳媽嚇得魂飛天外。
“師兄,師兄……“林夫人已經(jīng)快沒力氣了,嗓子也哭啞了,”不是這樣的……不是的……阿荼她,她不敢……興許,是有人和咱們結(jié)了仇,想趁今天報復(fù),師兄,你想想……會不會……“
林雪松頓時覺得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這不是不可能,應(yīng)該說,這才是最大的可能。阿荼再桀驁頑劣,終究沒有這樣大的膽子。但他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如今他享譽關(guān)中,人人見了他都要尊一聲“林大俠”。這么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費勁巴結(jié),從不得罪人,才得來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如果說,有人想害他,這不可能!他林雪松不能接受!只是,這份可憐的虛榮只能藏在心里,誰也不能揭發(fā)!
林雪松聽了夫人這番話,怒火轉(zhuǎn)為陰郁。今天,自己倚重的二夫人蹊蹺死了,偏偏在自己的生辰這一天,好日子成了噩夢,這輩子都脫不開了。更倒霉的是,大女兒又脫不了干系,家宅不寧,會惹人笑話。但如果一代關(guān)中大俠居然差點被人暗害,世人定會說,林家表面上春風得意,實際上都是虛情假意,人人都想看林家的笑話,這更加丟臉。
林雪松思量了半晌,臉上陰晴不定。林夫人不敢去看女兒,她怕盛怒的丈夫真的會一掌劈死阿荼。躺在地上的阿荼,因為頭部受到重擊,瘦弱的身子不時抽搐。血洇濕了她的頭發(fā),她仿佛縮在陰影里,看不清她的臉,也不忍心看。
“夫人,孩子犯了大錯,做父母的不能縱容了。今天,我必須親手了結(jié)?!绷盅┧梢蛔忠活D說。
林夫人如遭雷擊,話都卡在喉嚨里,難以置信地看著林雪松。林雪松陰沉沉的目光盯著倒在地上的阿荼,一步步走近,右掌蓄勢待發(fā)。林夫人跪倒在地,哀號著,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阿荼知道自己要完了,但她絲毫沒有力氣爬起來。父親的陰影慢慢移過來,壓到了她的頭上,她睜不開眼睛。
“女兒,別怪我,是我沒有教好你,但是你害死了長輩,我必須,我必須了結(jié)你?!绷盅┧舌f道。
“隨便你……呵……呵……”阿荼聲音微弱到自己都聽不清了。
林雪松稍微運氣,舉起右掌便劈下去,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林夫人摔倒在地上,鮮血從口中涌出——
林雪松大吃一驚,及時收掌,林夫人面如死灰,定定地看著自己。林雪松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夫人本就羸弱,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為了護住阿荼,和自己對了一掌!
“師兄……你,你放了阿荼,好不好……”林夫人喃喃道。
林雪松頭皮發(fā)麻,不敢與林夫人對視。
“可笑啊,我真可笑!“阿荼的眼淚涌了出來,濕熱的淚水劃過鼻梁,混著臉上的血,流進嘴里?!绷盅┧桑以{咒你,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你和你的兒子都不得好死!”阿荼用盡所有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林雪松驚呆了,突然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內(nèi)心,那似乎是他一直渴望、卻從未得到的感情,有幾分驚怒,有幾分慚愧,他對照這份感情,照見了自己。這是何等自私丑陋——自己的女兒即將死于自己掌下,自己的親女兒,第一個孩子,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孩子,從來沒有疼過的孩子。
他沒有比這時刻更清楚地確定了,毒死二夫人的不是阿荼。他猶豫了。
“你最好打死我,否則,你這輩子都會后悔?!卑⑤北犻_眼睛,看著他,眼神除了怨恨,還有不屑。
“你閉嘴!”林夫人抱住阿荼的頭,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胸膛里。
死掉一定是一種甜美的感覺,阿荼心想。如果人死了,應(yīng)該就是徹底自由了,再也不用被欺負,被冤枉;也一定不用再被期許,也不會換來失望。死亡一定是甜美的。阿荼真想死,死了身上的傷就不會疼了。
“師兄……我求求你,你放了她……哪怕把她趕出去……讓她自生自滅……”林夫人已經(jīng)用盡全力,哀求著。
林雪松動搖了,那一瞬電光火石般的感覺貫穿了他石頭般的心,阿荼倔強而諷刺的眼神,和他年輕時是多么想象。林雪松慢慢挪開步子,長長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你走吧,從此你不是我林雪松的女兒。“
說罷甩開林夫人而去。當夜,阿荼便被一架馬車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