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有人恨她姑侄二人恨得牙癢癢,可憐馮錦卻渾然不覺,只想著何時能離開,過她的平凡日子去。
奈何賀樓月鐵了心地將她當(dāng)成了阻撓拓跋浚選妃的“狐貍精”,眼看著年節(jié)一過,按理說就該定世子選妃的日子了。
賀樓月瞧著妙音殿外,天幕低垂。一陣寒風(fēng)吹過,掛著的積雪猝然脫離樹枝.像一群鳥兒,漫無目的地在風(fēng)中飛舞。
“娘娘,未時已過了。要不……”璃詞打量著賀樓月漸漸令人捉摸不清的神色,試探道,“若是您嫌悶得慌的話,奴婢陪您出去走走?”
賀樓月斜眼看了她一眼,璃詞忙低了頭,不再言語。
良久,窗邊的人悶聲問道:“你說,世子選妃這個節(jié)骨眼兒,怎么才能順理成章地讓那馮氏徹底消失?!?p> 璃詞猛地聽到這么一句,心下驀地泛起涼意。這么多年,她還是最怕賀樓月以這樣平靜的神色說些駭人的事兒。
“啟稟娘娘,元宵將至,皇上大概要召欽天監(jiān)的術(shù)士觀天象了?!毕肓嗽S久,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回了話,“允安小姐的生辰八字,恰也是請欽天監(jiān)司事寫了送進(jìn)太子府的?!?p> 賀樓月贊許的目光掃過璃詞,盯著不遠(yuǎn)處床頭帷幔上繡得火紅的山茶花,笑得好似天真無邪:“那就去請欽天監(jiān)的海大人來吧?!?p> 欽天監(jiān)司事海岳來時,天色已然微暗。
璃詞應(yīng)了通報的宮人一聲,替賀樓月披上薄衣,扶她到外殿去。
海岳只見走出的人步調(diào)十分倨傲,珠翠點(diǎn)綴在鬢邊,朱唇如丹,一翦秋水明眸,算起歲數(shù)雖已三十好幾,可風(fēng)情皆在。添上一身杏黃的宮裝,更顯得高貴。
“海大人,這年節(jié)之下,家中一切可都還好?”
“謝伶妃娘娘關(guān)懷,微臣家中安好?!焙T阑琶Ω┦仔卸Y,方才在想為何突然被后宮召見,倒讓主子先開口問了他,一時間膽戰(zhàn)心驚。
賀樓月一邊揮手免了他的禮,叫璃詞賜座,一邊和善地笑道:“前幾日本宮家中來人,說起侄女兒的婚事,還要多謝您欽天監(jiān)幫忙寫了生辰八字,赤金朱砂大吉大利,才得以送進(jìn)太子府?!?p> “貴府小姐與世子殿下八字相合,縱不是微臣所寫,也自有神明庇佑啊?!焙T乐挥X背后冒了汗,他前幾日確是收了賀樓家的錢財,在寫賀樓允安八字的紅紙上添了大吉之象。
“還有一事近來愁得本宮夜不能寐?!辟R樓月輕輕撫著鬢邊的碧玉步搖,抬眼看著他,“您說八字相合,可本宮聽到的消息好像是,世子殿下僅將允安作為側(cè)妃人選。您給瞧瞧天象,是什么絆住了殿下?”
海岳此刻心下如擂鼓一般,他早該想到,賀樓家不僅僅是想將女兒送進(jìn)去這么簡單,怕是非正妃之位不坐。
“回稟娘娘,微臣覺得,世子殿下若要堅持,怕不是天象能瞧得出來的?!辈迨只蕦O選妃這攤渾水,他還是不趟得好。
賀樓月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海大人若是有難處,本宮也不好強(qiáng)求。不過還是謝謝大人相助,聽說您母親在宮外獨(dú)居,過幾日本宮兄長得了空,一定叫他親自上門送些補(bǔ)品。”
說罷一使眼色,璃詞會意,上前道:“天色不早了,奴婢送送海大人?!?p> 海岳聽得賀樓月提及自己的母親時,將“親自上門”四個字咬得極重,臉上登時露出怯色,攔了璃詞:“姑娘且慢,微臣愿意為伶妃娘娘試著一觀天象。”
“哎,可不是為娘娘,是為……皇家體面?!绷г~輕笑,深深望了他一眼。
“請娘娘明示?!焙T佬闹瑥倪M(jìn)了妙音殿起,自己便是這伶妃的人了。若不順從,且不說家人還能否安好,自己拿了錢財,擅自替官宦之女改寫八字吉兇的事兒也夠丟了這頂官帽的。
賀樓月起身,離他近了些,方才開口:“本宮不懂天象,只是知道紫微星若有了重影兒,皇上必然要想辦法了?!?p> 紫微星化氣為尊,乃居中天之尊星,為帝座。若是有了重影兒,便是有兩家帝王。
這宮中,除去拓跋氏,要說有帝王血脈的,就只有馮家了。
海岳恍然明白過來,這伶妃,不但要幫賀樓允安斬草,還想替自己除根。太子府沒有了馮錦,拓跋浚身邊就沒有了想納為正妃的知心人。宮中沒有了馮箬蘭,騰出了位置,賀樓月要想做貴妃,做昭儀,一步一步便順暢了許多。
“是了,娘娘見多識廣,近來雨雪忽增,天象微亂,確實(shí)有此不詳之兆。欽天監(jiān)元宵之前照例拜見陛下,微臣會同陛下訴說此情?!?p> 待到賀樓月滿意地點(diǎn)頭,璃詞悄悄塞了一小包金子給海岳,他也低頭謝恩,不敢多言,懷著鬼胎走出妙音殿,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太子府的別院素來清凈,尤其是到了夜里,拓跋浚在書房里看書,馮錦伴在身邊,不需要磨墨的時候,她便托著腮坐在窗前發(fā)呆。
想起初入太子府的那幾年,馮錦像個小兔子一般,雖古靈精怪,卻膽子極小。
不敢到處轉(zhuǎn)悠,念過了太傅教的書,完成了拓跋浚叫寫的字,便時常一個人坐在書房的二層樓,白天瞧對面房檐上的琉璃映出日光璀璨,夜里盼星星早些爬上天幕。
無論白天黑夜,目之所及皆是燦爛的一片,小小的她漸漸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格外美好。
原本覺得從宮里被送進(jìn)來,不過是從一個籠子被關(guān)到另一個籠子。可后來倒也能自我寬慰,拓跋浚待下人不錯,對她從不呵斥,比在宮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給姑姑惹麻煩的時候舒坦許多。
尤其像現(xiàn)在這樣,倚在窗邊,守著拓跋浚讀書。該伺候時上前,無事時自個兒發(fā)愣,夜雖然有些涼,卻靜謐安詳,偶有風(fēng)纏綿而過,也算舒適。
馮錦忍不住伸出手去夠天上的繁星:““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p> 拓跋浚卻不知何時站起了身,聽她念念叨叨幾句,笑著將手邊的一條薄毯披在窗邊的人身上:“一會兒星辰?jīng)]摘到,人倒要凍壞了?!?p> “殿下書讀完了?”馮錦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也不同他多禮,只順勢緊了緊身上的毯子,果真暖和許多。
待他點(diǎn)了頭,還沒開口說話,馮錦便自個兒行了禮告退,急匆匆似的,裹著毯子回房去。
拓跋浚有些無奈,自他除夕那日說了一番要馮錦做世子妃的話,馮錦再見他總有些躲著似的。
他倒有些想不通,平城的官宦家庭自聽說他要選妃,不出三日便有許多帖子進(jìn)給他父親和皇爺爺,她們家里著急,那些姑娘也自然是想進(jìn)府做夫人娘娘的。只這個從小在他身邊的馮錦,倒不知為什么,避他避得歡。
聽到她踩著布鞋匆匆離去時發(fā)出的聲響,拓跋浚垂了眼眸低笑,他發(fā)覺自己好像一直都挺喜歡這個看似膽小卻心思細(xì)膩的丫頭。
要說從何時起的……或許是前幾日,看到她聽自己說想娶她時害羞的樣子,令初長成人的少年動了心;
又或許是八年前初見時,七歲的馮錦小心翼翼、乖巧懂事的舉止,早已惹那見慣了嬌滴滴富家千金的小男孩憐愛。
知道她是孤兒,便從不在她面前刻意提起父母二字;
知道她從小在宮中小心翼翼,生怕闖禍牽累姑姑,他便故意作出一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樣子,讓她在這座宮外的別院里盡量過得舒心。
從同情到憐愛,拓跋浚自己也說不清是何時變化的。
只是忽然特別想看見這個陪伴自己成長八年的姑娘,鳳冠霞帔,在爆竹聲中成為他的正妃的樣子。
倘若繼承皇位,身邊母儀天下的也是伴他從幼稚孩童到成熟少年的馮錦,那便再好不過了。
年輕的心思執(zhí)著而簡單,卻忘了自己是皇孫,是日后要坐在那金鑾寶殿上、人人都想攀上的一束高枝兒。
紅墻之中,一出出好戲暗流洶涌,可惜多情的少年,也終將是身不由己的戲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