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數(shù)百人“呸呸”不斷,陳啟國臉上微笑依舊,目瞳中卻滿是冰冷殺意。
戰(zhàn)馬踏動,千騎緩緩加速,距離安邑城五里時,陳啟國突然停了下來,頭顱微轉(zhuǎn)看向遠處一道道濃烈煙柱,腦中竟莫名冒出“污染大氣”怪異念頭。
安邑城池高兩丈,或許因鹽巴緣故,修復(fù)的情況要遠比他見到的城池都要好上許多,哪怕洛陽城、長安城也還有坍塌之處未能修復(fù)。
城門大開,不時有衣衫襤褸民夫或拖拉著馬車,或是推著獨輪車進進出出,看著守門軍卒連問一句都無便放入城內(nèi),當(dāng)是運送鹽巴的民夫無疑。
抬頭看了看天色,馬峒上前說道:“八弟,要不俺陪你入城吧?”
陳啟國想也未想,搖頭說道:“不用,六哥與三哥在城外等俺一個時辰即可?!?p> 說著,又向?qū)O尚香微微點頭,輕踢卷毛,徑直沖向安邑城門。
河?xùn)|郡守名叫柳恭,陳啟國從胡氏嘴里才得知,這個柳恭竟是石虎嬪妃柳氏之兄,原本以為柳家是河?xùn)|望族,又非是那石宣娘舅,以為當(dāng)與那石韜、石鑒一般,應(yīng)該是拉太子石宣后腿之人,過了屎尿泥濘街道進入安邑府衙后,他才知道自己是錯的。
安逸城門守將可能已經(jīng)被交待過了,并未有任何意外阻攔,直接放了他入城,還沒送出拜訪的請見文書,就被站在外面的長史孫遜請入府衙內(nèi)。
與屎尿橫流泥濘街道不同,府衙內(nèi)卻像是另一個世界,青磚碧瓦,干干凈凈的四合院中飄蕩著一絲清香檀香氣息,一路趟過半尺屎尿街道的壓抑,在踏入府內(nèi)的瞬間消失無影蹤。
“將軍請。”
長史孫遜伸手示意,陳啟國抱拳還禮,稍微整理了下衣甲,大步走入府衙正堂,本以為是很嚴(yán)肅的衙門,入內(nèi)后卻發(fā)現(xiàn)廳堂內(nèi)正坐著兩人談笑飲酒。
眼光掃過,大步走向主位,三步前叉手抱拳一禮。
“屠各右部都尉石忠信,見過郡守大人?!?p> 正在飲酒的柳恭放下了酒盞,一旁看起來很邋遢少年也不再談笑風(fēng)生,全看向舉止甚恭的陳啟國。
“高八尺有余,熊腰猿背,劍眉虎目,燕頜獅頸……果然是員虎將,難怪敢與苻大都督陣前爭鋒?!?p> 柳恭上下打量一番,捋須微笑點頭,陳啟國心下眉頭微皺,自己的形象自己清楚,就算稱贊也沒必要如此,更沒必要最后加上枋頭苻洪之事。心下有些異樣,人卻無任何不滿,依然抱拳恭立。
“末將哪里敢與大都督陣前爭鋒,不過是年少無知、任意胡為,被阿爺、襄城公訓(xùn)斥后,末將至今心有余悸,不敢再言猖狂之事?!?p> “呵呵……”
邋遢少年突然笑了,陳啟國眼角瞥過,見他竟舉杯遙遙示意。
“都尉大人好手段,一副甲,一桿槍,一封信,雖無爭斗廝殺,枋頭卻損兵四成,更是讓太子……”
“說夠了沒有?”
陳啟國猛然轉(zhuǎn)身,上下打量著邋遢少年,見他撓頭捉了個虱子塞入口中,眉頭不由皺起,很是不喜邋遢之人,再次轉(zhuǎn)身向柳恭抱拳。
“阿爺病逝前,曾說過河?xùn)|柳家乃世之名門,素有賢良之名,此次尊大王之令途徑河?xùn)|,這才前來拜訪一二,今日郡守大人有良客登門,石某不再打擾了大人雅興,這就請辭告退?!?p> 說著就要躬身抱拳,柳恭卻“呵呵”一笑。
“呵呵……”
柳恭微笑搖頭,又看向撓頭少年,笑道:“景略,今日你可算是碰到了釘子?!?p> 少年撓頭苦笑,看向陳啟國冷著的臉卻也不再多言。
人窮,每每需要使用麥草為床被,又沒有足夠的熱水清洗,沒有足夠的藥物殺蟲,無論男女老幼,只要不是禿頭和尚,多多少少都有些虱蟲,尤其是軍中軍卒,想要徹底根除是極為困難的。
陳啟國心知這種事情很難避免,但他卻不喜眼前邋遢少年,看著一巴掌就能拍死的少年,心下卻本能的察覺他對自己的威脅,又不明白這種威脅源自何處,心下皺眉思索良久,還是微微搖頭不解。
少年話語意味?
但凡知道些枋頭發(fā)生的事情,大差不差也能猜測到了一些,他可不會自大到所有人都是傻子,可為何不喜歡眼前邋遢少年呢?
柳恭想要介紹眼前邋遢少年,見陳啟國皺眉不語,起身笑道:“將軍一路北來,遇城不入,遇寨不留,將軍如此憐憫百姓之人,劉某亦是頗為佩服。”
“來來,還請安坐?!?p> 上庸公病逝,北宮衛(wèi)入襄城公門下,長安各城守門軍卒亦入南苑衛(wèi),關(guān)中已經(jīng)是襄城公石涉歸一家獨大,各郡縣官吏皆可一言而決,但至今也未有罷去陳啟國的上洛郡郡守、將軍一職,論職司,柳恭并非是一州刺史,甚至身上還沒能加了個州郡“將軍”職,單以“郡守、將軍”一事,陳啟國地位甚至要高了柳恭一頭。
屠各五部都尉,事實上并不受并州管轄,而是受匈奴左部單于管轄,再向上也只受鄴城的并州六夷將軍管轄,乍一聽,陳啟國好像受枋頭苻洪、姚戈仲管轄,事實并非如此,枋頭所管轄的,也只是被石虎遷入枋頭的六夷胡眾,除非石虎將他調(diào)入枋頭。
黃河自潼關(guān)而分東、北兩支流,黃河北上將并州與關(guān)中分開,在陳啟國的腦中黃河形象,黃河北上草原后,轉(zhuǎn)而向東,經(jīng)并州南下,與潼關(guān)所出向東直流合并向南,事實卻非如此,而是黃河北上后,轉(zhuǎn)而向西流入金城。
漢末之時,鮮卑興起,匈奴一分為二,北匈奴向西而走,南匈奴被安置在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門、代郡六郡,因都在關(guān)中、并州之北,為了更好的管理,即以將關(guān)中、并州晉地一分為二的黃河為界,東面的為左部,西面則是右部,即南匈奴左右單于所部,如此,居于太原郡的屠各五部就歸屬于匈奴左單于所領(lǐng)。
居于并州,事實并不被并州管轄,如同自治一般,陳啟國雖只是匈奴左單于下屠各五部的右部都尉,看起來也只是一個祁縣的“縣尉”將軍,但是并不從屬于哪個,除非頭上有“并州六夷將軍”頭銜,否則是管不到他的,抱拳拱手是給個面子,是低調(diào),不給面子,照樣甩臉色給你看。
陳啟國在上洛郡、關(guān)中還是倆眼一抹黑呢,窩還沒捂熱,又來了更加陌生的并州,他也不想引起誰的不滿,這才甭管見了誰,本能的就想低調(diào)恭敬些,可聽著柳恭、少年語氣,反而激起了他的不滿抗拒,語氣也頗為生硬。
柳恭起身相請,陳啟國沉默數(shù)息,走到空無一人右側(cè)跪坐,孫尚香默不作聲跪坐在后。
柳恭看向少年,又看向冷著臉不語的陳啟國,心下嘆息,卻一臉笑意舉杯向兩人。
“天下窮弊已久,前些日聽聞將軍途徑枋頭時,正值苻都督春季游獵練兵,卻不料引起將軍誤會,讓人頗為唏噓感嘆?!?p> 陳啟國沉默片刻,抱拳說道:“石某只是一個匠人,見識太過淺薄,驟然見到如此之多悍勇之卒,本能的就想退卻,卻不曾想石某的怯懦、畏縮而讓苻帥因此受了大王責(zé)罰,心下也是頗為后悔?!?p> “唉……”
柳恭搖頭苦笑,說道:“八王之亂不提,前有劉淵大王,后有石勒大王,今日石勒大王年歲已高,若無力強而壓群臣之人,天下再次亂起就在眼前,遭苦受難者,百姓也?!?p> 陳啟國更加沉默,轉(zhuǎn)頭看向邋遢少年,面無表情。
“小先生以為如何?”
邋遢少年一愣,有些不明白怎么突然問起自己來了?
“大亂之下,難道百姓不更凄慘嗎?”
陳啟國眉頭莫名一挑,點頭說道:“所以阿爺、襄城公把俺罵了個狗血噴頭,俺才心甘情愿來并州戍邊贖罪,一語之失,萬民遭罪。”
柳恭、邋遢少年一愣,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口。
“唉……”
柳恭搖頭嘆息,說道:“上庸公乃忠義謹慎之人,枋頭之事一出,鄴城上下多有不解國公府何時多了個五將軍,更不解將軍入山十?dāng)?shù)年不出,一出便為北宮衛(wèi)校尉,可柳某見了將軍一路北來,遇城不入,遇寨不留,這才發(fā)覺國公之眼光獨到,將軍確乃大志之人?!?p> 陳啟國露出苦笑來,抬手飲下酒水。
“大志向?”
“呵呵……”
“石某此來并州,乃自領(lǐng)其罪戍邊,遇城便入,遇村寨而奪,又怎對得起阿爺、大王不罪之恩?”
陳啟國低頭輕笑道:“柳郡守不愿天下百姓慘遭動亂之苦,不愿天下再遭劉淵大王、石勒大王動亂之厄,不以善惡忠奸之心而視,只以天下萬民之福祉而論,可謂之天下之臣!”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柳郡守才是大志向,石某一不聞一名小人,一小匠徒,一戍邊罪徒,又怎比得柳郡守這般天下之臣?”
陳啟國起身,心下大致已經(jīng)知道了眼前之人傾向,也不愿繼續(xù)留在這里,縱然鼻尖淡淡檀香縈繞,心下卻極其壓抑難忍,大拳抱起一禮,就在準(zhǔn)備在柳恭、邋遢少年一臉震驚時離去,雙目卻盯在邋遢少年身上。
“石某不知道你是何人,也不想知道,石某只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石某也因此而付出慘重代價,希望你可以以此為戒?!?p> “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