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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斷有誰聞

第57章 密織羅網(wǎng)

弦斷有誰聞 古月今生 5369 2020-03-09 12:34:53

  李義山來到小院門口,看著院外那些凋零的花草,想起當(dāng)時剛租下此處時,見房屋破舊,當(dāng)時他很是抱歉地問華陽是否覺得太簡陋時,華陽只輕輕道了一句:“有你在此就好?!本屯炱鹆诵渥邮帐捌饋?。他想起她曾不惜以性命向李瑞欽相脅,只愿跟隨自己無論天涯還是貧賤!她曾是那樣精心地照管這里的一草一木,她將這里視為自己唯一的家,華陽是不會隨意去往別處的,她說過要一直在此等候自己的回來!

  李義山越想越覺得不安,他了解華陽,華陽雖是重情卻一向淡然而穩(wěn)重,決不會僅因知曉了生父的一點(diǎn)信息就這樣急著前去尋覓,何況這個生父于她并無一絲情意可言!他不由滿心的憂慮忡忡,華陽到底去了何處?究竟因何而去?

  一進(jìn)院門,卻看見王香愛正在忙著收拾行李,他不由警覺地問道:“你去何處?”

  王香愛抬起頭來笑道:“我不放心華陽一人前去,想跟去看一下,若她父女果然相認(rèn),”她長嘆了一口氣,“我也算能了今生的孽了?!?p>  見李義山默然不語,她又道,“找到華陽后我就回長安去,落葉總要?dú)w根,只不知我的父母姊妹可還在?我也該去尋找他們了?!?p>  她的話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一番細(xì)思過后,李義山卻再也不肯相信。他環(huán)顧著屋內(nèi),發(fā)現(xiàn)果然不但是華陽從靈都觀帶出來的那些經(jīng)卷,除了搭放在案上醒目處一眼便可見的兩件衣物,屋中竟再沒有半點(diǎn)華陽之物。華陽從不會將衣服隨意放置的,這些都不會是華陽的所為,想必只能是王香愛故意而為!他轉(zhuǎn)過頭來直盯著王香愛,冷冷地道:“華陽到底去了何處?”

  王香愛見他起疑卻并不慌亂,輕嘆了一聲道:“我知道公子必不信我,但我在外飄泊半生,甚是想念老府中的人,”她抬起頭來一臉的誠懇地直視著他,

  “公子若不怕我加害于你,今日就可以與我一道前往涇州?!?p>  涇州!李義山想起令狐楚曾說過,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正是李黨重要人物之一,師父曾說他素性豪放,頗有將才,知人善任。且甘露之變后他也被仇士良誣為亂黨,險(xiǎn)些遭到清除!他亦是深憎仇士良等宦官為禍朝廷的,且他長年在外任職,并未多涉足于黨爭,只是在政見上十分支持李黨,是可以勸說聯(lián)合起來瓦解牛李兩黨隔閡之人……

  王香愛見李義山似仍在猶疑,不由輕聲笑了起來,道:“莫非公子竟不愿去尋找華陽?”

  李義山敏銳地看了她一眼,他何嘗不明白她的話中有激將的意思!華陽的信中極力阻止自己前去尋找,而王香愛之意恰正相反,她是這樣鼓動著自己去尋找華陽,其中必有緣故。此去或與渠成所預(yù)料的一樣必有風(fēng)險(xiǎn),但華陽此時不知去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線索只有王香愛,他怎能不去?

  兩天之后,李義山站在涇原節(jié)度使的官邸大門口時,望著門上的懸匾思忖著,牛李兩黨黨爭越來越嚴(yán)重,牛黨之人向來不與李黨之人往來,李義山自謂并無黨派,但他是令狐楚徒弟的身份卻是千真萬確的,作為李黨重要人物的王茂元肯見自己嗎?進(jìn)去后自己該以什么理由才能見到華陽?

  上午找到?jīng)茉?jié)度使官邸后,李義山本來直接就想向府中門人問詢,可王香愛說門人豈能知道內(nèi)府小姐的事?只怕名字也不清楚!還是讓她先從后門進(jìn)去打聽一下華陽是否已到此,并說自己曾是這家的仆人,只能由后門出入,請李公子在外稍候一下。李義山見她果真與王府之人相熟,在后門上通報(bào)了一聲后很快就進(jìn)去了,李義山不放心她便一直守候在外。半晌功夫王香愛才紅著眼睛出來了,告訴他華陽父女果然已經(jīng)相認(rèn),但華陽現(xiàn)在身份不便出來,小姐已告訴老爺李公子是她的救命恩人,老爺必要當(dāng)面一謝,立即就會出來相迎的,請李公子到正門去。

  救命恩人?為什么要這樣說?見李義山猶疑著轉(zhuǎn)身,王香愛又想起來什么笑著追過來問道:“小姐說公子到長安前她給了公子一卷經(jīng)書,不知可還在?”

  “經(jīng)書?”李義山納悶地?fù)u了搖頭。

  王香愛一拍腦袋又笑道:“是了,小姐說是一卷象經(jīng)文一樣的——,”她似乎艱難地回憶了一下,肯定地道,“小姐原話好像就是這樣的!”

  哦,李義山想起來,莫非是華陽所說的女書?他到長安后才發(fā)現(xiàn)華陽竟將那夜撰寫的那張圖夾在了自己的一本書中,當(dāng)時他看見還笑必是她忙著收拾放錯了,所以隨手又將它夾在了一本《道德經(jīng)》中,就放在令狐府中自己住的房間里。他有些相信了,這事只有他和華陽才知道,但是此時為什么要急著問這個?他想了一下,點(diǎn)頭對王香愛道:“我先看到華陽再說?!笨磥砣A陽是真的愿意認(rèn)這個生父的了?不過想想他也能理解,華陽在世上無親無故,想必對親情很渴望吧!華陽一向從不強(qiáng)他而為,但既然華陽愿認(rèn)王大人這個父親,他也不能讓其父女不相認(rèn),但是他一定要確認(rèn)華陽安好才能放心。

  正徘徊在官邸門前,李義山忽見守在門口的兩個門人一齊向門內(nèi)躬身低頭,抬眼一看一行人正走了出來,為首的一人年紀(jì)似在花甲上下,卻氣宇軒昂神采奕奕,徑直向他笑道:“閣下就是李義山?”他的聲音依然洪亮,他就是王茂元?不愧是將門之后,果然是寶刀未老。

  果然王茂元自己出來迎接了,看來王香愛確實(shí)已向他通報(bào)了,李義山忙禮貌地一個長揖,道:“晚輩正是?!?p>  王茂元目光閃爍地打量了李義山一番,見他神清氣朗,風(fēng)流倜儻,不由笑道:“果然名不虛傳,難怪令狐楚那個老東西這樣費(fèi)心舉薦你?!彼f著竟毫不見外地伸手過來拉了李義山的手,“早就想著要見識一下,不料竟如此之巧,且請進(jìn)去一敘?!?p>  不容李義山將驚訝和猶豫反應(yīng)過來,他已身在節(jié)度使府的客廳了,既然如此——也好!王茂元不勝欣喜地向在座的人介紹他,賓主敘座方畢,又向他介紹座中眾人,李義山一一含笑點(diǎn)頭。輪到他的女婿——韓瞻時,王茂元卻沒有介紹,韓瞻與李義山算得上舊相識了,他亦參加了今年的科考,彼此見過好幾面,韓瞻出身世家但為人誠懇質(zhì)樸,他曾邀請過李義山幾次,但因?yàn)橛惺吕盍x山都未曾應(yīng)邀,此時兩人見了不由相對拱手一笑。卻見兩個婢女打扮的女子端上茶來,李義山不由眼睛一亮,其中一個正是華陽!只見她微微頷首,面色平靜,但在端茶給他的時候,卻向他掃了一眼,嘴角含笑,很快便又退下去了。李義山心中不由一陣欣慰,將一顆高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看來王香愛這次竟沒有說謊!

  確定華陽無礙了,李義山與王茂元等人聊起來也格外地放松開來,他一向?qū)ε@顑牲h并無偏見,但卻沒有與李黨之人有過往來。一來是因他尚未入仕途,自十六歲初出廬門后便一直在令狐楚座下受教,而師父令狐楚身在牛黨,所接觸的人多為其牛黨之故;二來他聽聞李黨反對科舉取士,提倡門蔭推舉,李黨自身也均為靠世襲蔭庇而步入仕途的,這讓出身寒微的李義山本能地反感??山袢找粫?,王茂元絲毫沒有因他出身寒門而輕視,反而對他卻格外禮待,且談話之中王茂元竟表現(xiàn)出深能體會李義山飽受門第之念的艱辛,加上王茂元仕途較令狐楚坎坷不少,且常年在外任職,帶過兵打過仗,似乎更能深刻理解到底層社會中的各種現(xiàn)象。但李義山有些懷疑是否因華陽有言在前所以他才對自己格外不同?但王茂元話語中一字也沒有提起過華陽,當(dāng)然,座上的人這么多,也不便于提及閨中的女兒。

  但李義山很想試探一下他是否只是因華陽的原因而拋卻門第觀念如此禮待他,正巧韓瞻談話中提起了今年科舉。李義山想了一下,禮貌地向王茂元發(fā)問道:“方才聆聽大人高論,頓覺茅塞頓開,不過據(jù)在下愚見,科舉舉士雖有不足之處,但能拔擢人才于草根階層,終勝過依靠祖上功績而世襲相承,不知大人憑何推重以門蔭制度?”他的話雖言語溫和不失禮貌,但卻鋒芒畢現(xiàn),在座的人不由都靜了下來,望向王茂元。

  王茂元竟哈哈大笑了起來,贊許地望著李義山:“好,爽直!可是年輕人你知道嗎?何謂通天道明人道?世間之事但凡矯枉過正必失了根本。自古以來選拔人才的方式最初為鄉(xiāng)選制,后改為九品中正法,本朝設(shè)科舉取士后起初風(fēng)氣一新,提攜有志的寒門之士,激勵天下的讀書之人,確實(shí)值得稱頌?!彼哪抗庾兊镁季剂似饋?,“可科舉制設(shè)立至今兩百年來,弊端亦日益顯現(xiàn)。如今科舉取士考的就是固定的應(yīng)試科目,讀書人為取功名,唯以經(jīng)書典籍為事,一味苦讀死記,不光變得死板,且讓人不明曉世事,不通達(dá)人情實(shí)務(wù),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比比皆是,縱學(xué)成出來也只不免紙上談兵之嫌,怎及得上古人鄉(xiāng)選之風(fēng)?”

  李義山也知道科舉之中存在眾多弊處,有些人一門心思只琢磨應(yīng)考的幾本書籍之事也確實(shí)存在,但因此就否定了科舉是否太偏頗?無論如何科舉取士還是比門蔭推舉面對的階層更廣泛!

  王茂元卻不以為然地一哂:“這些年來明為選士,實(shí)則科舉已成為考官拉黨結(jié)派和腐敗受賄之所,明明亦是任用私人,營私舞弊,卻偏偏說自己是公正選拔,薦優(yōu)擢賢?!彼f到這里搖了搖頭,指著韓瞻對李義山道,“就如現(xiàn)在科舉尚未公榜,但我已知你們二人必在榜上有名,這算不算得上公正?”他的語氣中不無調(diào)侃。

  李義山從沒聽人如此直言抨擊科舉,但他自身深受科舉制之傷,倒也覺得王茂元這一番直言議論暢快淋漓。同時不由又有些黯然,若不是師父令狐楚的大力拔擢推薦,今年自己是否還是會象前兩次一樣榜上無名?而許多象自己一樣出身寒門卻無人提拔的讀書人,縱有滿腹才華,是不是也只能埋沒終身?

  王茂元見他不再言語似有神傷,大約也覺得自己言語激烈過甚,又笑著指了指在座的幾個年輕人:“這些都是我的子侄,我也贊成他們多讀點(diǎn)書,我也要讓他們?nèi)⒓涌婆e應(yīng)試,但是首先要學(xué)有所長、學(xué)有所用才行,不要拘在那幾本經(jīng)書之中成為老夫子才好?!彼χ蚶盍x山贊許道,“你的詩文我就很喜歡,很久沒見到你這樣博學(xué)廣識的青年了,更難得是你通曉實(shí)務(wù)敢于直言?!?p>  李義山方覺自己沉默過久,忙起身一揖,笑道:“承蒙大人青目,今日有幸聽大人之言,受教了!”

  座中之人也都輕松下來,又開始暢所欲言,言語投機(jī)之時大有相見恨晚之勢。王茂元不斷地打量著李義山,觀其舉止度其才學(xué)聽其言談,縱然在這些世家子弟之中,李義山亦當(dāng)之無愧是人物出眾,才學(xué)超群的。王茂元?dú)v練官場多年閱人無數(shù),但今日見到李義山才知曉令狐楚的急迫心情,自己越看越覺得李義山超凡脫俗,心里賞識不已,只恨不得立刻招攬到自己門下。但他是聰明人,知道李義山與令狐楚相識已久,情深義重不可造次,只能順著人情緩緩來。他關(guān)心地問及令狐楚的情況,他們都是遭仇士良排擠出京之人,自然不免有同情之心,但他又不客氣地批評道:“令狐相才學(xué)是不用說的了,為官清正方直,但只是在對待這些閹黨和擁軍自重的地方軍隊(duì)一事上太迂闊了些,他只會對這些冥頑不化之人一味大講君綱臣綱,可他們這些人秉的就是天地間的戾氣,你與他們談德化說因果,他們肯就放下屠刀么?”他揮手做了個大刀砍的手勢,“不能再聽任這些人勢壓朝野,胡作非為下去了,如若他們之中有人相互聯(lián)合或與外族聯(lián)絡(luò),勢必亂及大唐的江山,應(yīng)及早定下制裁方略,才能穩(wěn)固朝廷之治啊?!彼f著不勝憂慮地長嘆了一聲。

  李義山不由地肅然起敬,師父是飽讀詩書的學(xué)者,溫文爾雅,和藹可親,一向言到即止。而王茂元出身將門,任意豁達(dá),豪爽敢言,他這話正如同出于自己胸臆一般的暢快,李義山一直也認(rèn)為朝廷對待那些手握重兵的地方節(jié)度使態(tài)度暖昧不明、太過寬容了,才導(dǎo)致如今尾大不掉的局面。

  談興正濃之時,侍女來報(bào)已設(shè)下了筵席,李義山忙站起來想要告辭,但王茂元不由分說就挽起了他的手,并一定要他坐在自己右首。只見一桌豐盛的筵席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李義山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之前就準(zhǔn)備好的還是自己正巧碰上了?但看王茂元對其他賓客并無過多地?zé)崆橹?,仿佛自己才是今日的上賓,他有些忐忑不安了。

  韓瞻素日酒量不錯,但今日不知為何,酒過三巡就不勝酒意,倒頭趴在了桌上,兩個侍女忙扶了他下去。只見又有兩個侍女端著酒壺進(jìn)來了,見座上之人一齊將眼光投射了過去,李義山也望了過去。其中一個是華陽,她走上來將韓瞻座上的酒盅等物撤了下去,順手替李義山換了個干凈的酒盅,李義山不由望著她一笑。另一個侍女卻走上前來替李義山斟滿了酒,她的身段面貌竟有幾分與華陽相似,但與華陽的低眉頷首相形對比,她卻是落落大方的一臉淺笑,脂玉一般的臉上未施粉黛,淡掃娥眉,可風(fēng)姿綽絕竟不輸華陽。見李義山看過來她也不低頭,卻將一雙靈動閃亮的眼睛在他臉上掃了好幾下,一點(diǎn)也不畏縮怕生。李義山怔了一下,這女孩的眼神有些似初見時的寧國,他不由地亦報(bào)之一笑。

  王茂元見這個侍女前來倒酒似也一愣,只盯著她看,已將此景全看在眼里,笑著舉起酒盅來敬李義山,自己一口喝畢又隨意地問道:“義山可曾婚配?”

  李義山亦將酒一飲而盡,聽了問話猶豫了一下,華陽與他自行決定了婚嫁,但當(dāng)時華陽并無家人,他也覺得成婚太過草率,一直欠華陽一個儀式,雖然華陽嘴上說不介意,但當(dāng)他看見她那樣入神地盯著那件嫁衣之時,他知道她還是有些在意的。只是此時當(dāng)眾說出兩人婚約是否會對華陽有影響?他下意識地看向‘華陽’,她正站在王茂元身后,聽了此話也抬起頭來望向他,卻明顯地?fù)u了一下頭,上前又將王茂元的酒盅斟滿。也許華陽不愿讓家人知道他們草率成婚之事?于是李義山簡短地答道:“尚未?!?p>  王茂元竟大喜過望,瞟了一眼正上前替李義山倒酒的侍女道:“老夫有一幼女,年方十八,頗有些姿色,素日甚好詩文,不知義山可中意否?”那侍女手竟一抖,幾滴酒灑在了酒盅外,她忙紅了臉退了出去。

  李義山?jīng)]在意侍女的疏忽,他遲疑了一下,華陽正好十八,一路上王香愛曾談起王府中的女兒均已出嫁。他盯著華陽,只見她亦抬起了頭在望他,嘴角微抿著一點(diǎn)頭,他遂答道:“好?!?p>  座中其他人聽了,都笑著向他們道喜,李義山被連灌了好幾盅酒下去,一抬頭卻見站在王茂元身后的華陽正咧嘴笑看著他,他突然感到有些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正要認(rèn)真思索時,卻覺得頭有些沉,耳邊似是響起了嗡嗡聲,卻一句也聽不清楚。為何自己思緒有些飄浮,聲音也有些不受控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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