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山與渠成策馬揚鞭很快便到了他和華陽居住的小院外,太陽已下山了,但天色還不太暗,見小院外的花草荒蕪零落著,一絲不祥的感覺掠過李義山心中。敲開院門,讓他大感意外地開門的竟是王香愛,但王香愛見了他卻喜之不勝,熱情的招呼道:“李公子,你可算回來了!”
李義山對王香愛以前的作為早已有耳聞目睹,不由地很是戒備:“是你?為何你在此?華陽呢?”不待她回答,他已急忙搶步進了屋,四下里卻看不到華陽的身影,難道她真的出了什么事?
王香愛滿臉堆笑地跟在李義山身后解釋道:“公子不須焦急,是我托人給公子捎去的信,華陽沒事!”李義山轉(zhuǎn)回頭懷疑地望著她,她卻瞟了渠成一眼。
李義山尚未發(fā)話,渠成已笑嘻嘻地上前向王香愛作了個長揖:“有勞大娘了,我是義山的朋友,今日一同從京中返回,不想天色已晚,只得在此叨擾一夜了!”
王香愛忙還了個禮道:“公子說哪里話!”又向李義山笑道,“公子既有朋友來,容我先收拾些飯菜?!崩盍x山還想要問她,她已從案上取過一封信來遞給了他,“華陽臨行之前也極不放心公子,故留有信件在此,說公子若回來便交付于公子,公子先看信,待我忙完飯菜再與公子細說周詳!”她說罷竟轉(zhuǎn)身忙不迭地生火做飯去了。
李義山忙打開信來閱看,果然是華陽親筆書寫的信件,語氣也俱是華陽素日的口吻。信上說自己一切均很好,只因前些日子聞有親生父母的消息,她實在牽念不已,故特意去查證一下,望玉溪萬不必為此擔憂,也不必去尋她,且好生辦理自己的事,她不久自會來找尋他的。似乎為了證明此信的真實性,華陽還特意在落款下面用極小的女書又寫上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這是她唯一教給玉溪的兩個字,旁人乍一看像只是隨筆的一抹而已,但李義山看后卻放下了一半心來。其實他早也懷疑王香愛并非華陽的生母,但從未見過華陽有尋找父母的意思,為何突然之間有了訊息?他不免又疑惑起來,華陽是否會被騙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想問個仔細,卻見王香愛在灶臺邊忙碌個不停,而渠成居然在旁麻利地替她打下手,又十分熱絡(luò)地與她攀談著。李義山這才發(fā)現(xiàn)王香愛的衣著打扮甚是樸實得體,態(tài)度也很是親切和氣,全然不似在觀外溪邊糾纏華陽時的模樣。見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他只得壓住心里的疑慮不去打斷他們,自己在屋里屋外察看了一會,一切都仿佛如他離去時一樣整潔,連他留在家中未帶去的一些書籍用品都有序地擺放整齊,看不出華陽有匆匆離開或被迫的跡象。只——除了院外的花草似有許久未認真打理了之外,但現(xiàn)在已是深秋之季,花草凋零也是常有的事。
終于等到王香愛將飯菜安排停當,三人略推辭了一下,決定也不必敘主客尊卑,便圍坐在桌旁準備吃飯。李義山總算逮著這個空隙,忍不住開口問起華陽父母的消息是從何得來?
提起這件事,王香愛似乎不勝感慨,看了他倆一眼,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氣:“這事說來話就長了……”她停了一下,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
渠成對他們的話題似乎并不感興趣,很有眼色地道:“有佳肴無美酒真是遺憾,我記得馬背上還有一壺酒,我且去拿來共飲?!?p> 見渠成出去后,王香愛方開口說起此事的來龍去脈,原來她本是京中一官宦人家的奴婢,二十年前跟隨外放任職的老爺?shù)搅艘粋€風景綺旎的江南都市。老爺在任上時看上了青樓的一個歌女艾蘭,將其納為侍妾,兩人倒也算得上恩愛相得。一年之后老爺回京述職,當時艾蘭已有了身孕,老爺便囑咐自己和另外兩個仆役好生照料她,說好了不過半月便回。卻不料他進京后就音信全無,一個月后官府派人來將他們從居住的官邸中趕了出來,一打聽才知道老爺因得罪了上司被降職到別處了。艾蘭當時身孕已重不便追尋,而老爺留下不多的銀子也經(jīng)不起折騰,那兩個仆役見狀很快就離開了。王香愛本是長安人,父母親戚均在京中,也想返回長安,但見艾蘭需要人照料,素日又與艾蘭很合得來,一時惻隱就留了下來。誰知因為生活陡然艱辛加上心情憂郁,艾蘭生下一個女嬰后不久就過世了。無依無靠的王香愛思家心切,便帶著女嬰想回長安,可盤纏無著又帶著個孩子一路奔波豈是容易之事,走到玉陽山一帶時已至冬季,又凍又餓的她尚且不知自己能否活的下去,只得將女嬰放在了玉陽觀門口。自己掙扎走到老城,終因凍餓交加走投無路,被迫自賣自身到醉香樓,一呆就是十二年……
說到此處,王香愛竟哽咽不已:“這些年落入風塵為生活所迫,我做了許多違心的事,那日尋找華陽時被公子一語說破,我亦自悔不已。這些年因怨恨她母女致我淪落他鄉(xiāng)故一直向她索求,此生我虧欠華陽甚多,只想助她與生父團聚,也算能心安了?!彼叭坏匾宦晣@息,伸手用袖子拭去眼淚,“華陽怕公子擔憂,不肯告訴公子,讓我在此等候公子歸來,但我不放心她一人前去,心里甚是著急,故才托人帶信給公子。”
她說得似乎情真意切但其中不無牽強,李義山也不敢全然相信,見她并不提華陽如何得到父母音訊的,便問道:“華陽怎會突然就得到生父的訊息?”
王香愛苦笑了一下,說自從聽了李義山勸說之后,她有所感悟,故用這些年積蓄的一點錢在老城外開了個小茶鋪,勉強賺取點生活費用。一日竟意外遇見以前老爺府上的一名隨從正從此路過,在店里歇腳打尖,雖已隔多年但兩人都互相認出了對方,敘起話來那人道自己仍在老爺府上做事,現(xiàn)在老爺又升了官,在涇州擔任涇原節(jié)度使。待那人走后她思來想去,決定帶華陽回去認親,自已也算對老爺有了個交代,亦可以重回舊府,終能老有所依。誰知到靈都觀一打聽才知道華陽已離開了,她只得到處尋找,總算是打聽到了華陽住在此處。她本要與華陽一道前往,但華陽擔心公子返回時擔心,執(zhí)意讓她留在此處,她只得將自己保存至今艾蘭的玉釵交給華陽去認親,老爺一定認得出來的。
李義山尚在斟酌她話中的真假,卻見渠成興沖沖地進來了:“哎,我竟忘了酒喝完了,幸好附近有家小酒肆的酒甚是不錯,就打了兩斤來?!?p> 王香愛換了一副笑臉道:“那趙四家的酒可是方圓十里都有名的!”
渠成不由詫異地笑道:“那小酒肆老板不是姓李嗎?方才還跟我說他叫李老三呢!”
王香愛兩手一拍又笑了起來道:“對,是姓李,瞧我這記性,越來越不中用了!”
李義山記得周邊確實只有李老三一家賣酒的,王香愛是真記不清楚還是想試探一下渠成?難道她也發(fā)現(xiàn)渠成的身份不對了?他本還想問下去的,但此時也疑惑渠成為何要跟著自己回來,畢竟他曾受仇士良通緝,僅憑渠成神策軍的身份就不應讓他知曉太多,以免萬一牽連到華陽,遂停了嘴不再提及。
第二日一大早渠成便告辭著要走,且不論他是何身份,既然對自己有相救之恩又是客人,李義山自覺有義務(wù)送他到路口。正要作別時,渠成突然目光炯炯地直視著李義山道:“李公子還是早日回京吧,此地恐有風險?!?p> 李義山怔了一下:“為何如此說?”
渠成偏著頭想了一下,雙手環(huán)抱了起來笑著道:“直覺!”
李義山不由也笑了笑,一天的相處下來,他雖然感覺得到渠成不是神策軍那種囂張跋扈、橫行不法之人,似乎挺義氣而且還很豪放,但他畢竟是敵非友,再說直覺也不能說明什么。
渠成見他不以為意的樣子,對著院子的方向努了努嘴:“切莫大意,這婦人有些難測,昨天夜里她出去了一趟?!?p> 哦,李義山不由一凜,昨夜他和渠成睡在外屋,王香愛睡在里屋,若她要出去必要經(jīng)過他們身邊才行,可自己并沒有聽到她的動靜。渠成明白他的疑惑,點頭笑道:“她是從窗子里來去的,而且悄無聲息,功夫應是不淺?!?p> 李義山不由更驚訝了,他與王香愛應該算是交過手的,并沒感覺到她有功夫在身。
卻見渠成伸出一只手摸著下巴,思忖著繼續(xù)道:“昨天酒肆的李老三說好久不見尊夫人了,王大娘也是近日才看到她進出的,我懷疑——她和昨天下午的盜賊有些首尾!”他說得很認真,但他臉上總也收不住的笑意讓人感覺他的認真仿佛都是刻意裝出來似的。
李義山皺起了眉,如果真是這樣,華陽的處境堪憂!昨天下午的盜賊難道真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們的目的是為什么?為什么要將自己的書稿一并卷走?
渠成見他毫無頭緒的樣子,不由又笑道:“李公子若是執(zhí)意要尋找尊夫人,那就等兩日后,我必返回,那時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p> 李義山警覺地望了他一眼,自己也并未告訴他華陽之事,他如何知道自己要找華陽,他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到處打探,看來他果然是有所企圖才跟來的!渠成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待他開口就自己解釋道:“我倒沒偷聽你們說話,只是見你一進門就到處尋找,而王大娘與你既非主仆又非親人,她與你之間的聯(lián)系必然就是尊夫人的緣故?!彼χ蛄苛艘幌吕盍x山,“從你的衣物來看尊夫人必然巧手善繡,但家中連一個針頭線腦也沒有,難道尊夫人出門都帶著?”
李義山的心猛然一緊,他一直覺得屋里有些不對的地方,但一時又不能明確覺察出哪里不對,現(xiàn)在經(jīng)渠成一說,他方想起來屋中除了華陽的兩件衣物之外,竟似再也未見到華陽之物,她從靈都觀中執(zhí)意帶出來的那些書籍經(jīng)卷呢,難道她竟將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帶走了?李義山有些茫然地望向渠成,他究竟是什么人,竟比自己還觀察得細致?卻見渠成又摸著下巴喃喃著道:“王大娘急著要你回來,尊夫人所有之物都清理一空,有人專等著在路上劫你……”
他抬起頭來望著李義山:“尊夫人原本是靈都觀的女冠?”
李義山搖了搖頭,道:“她尚未出家,只是從小無依無靠寄居在觀中?!?p> 渠成點了點頭:“我正要去玉陽山一趟,李公子可要去?”
李義山又搖搖頭,華陽不會返回玉陽山的,渠成的話讓他很擔心華陽的安危,他必須趕緊弄個明白!且他不想與渠成說得太多,渠成的身份讓他保有戒心,他只是下意識地問道:“兄臺到玉陽山何為?”
渠成終于鎖緊了眉頭,放下抱著的手臂去拉馬韁,似乎有些焦急著想趕路了:“我有一個師妹,一向安分在——家的,不知為何連日來竟尋不見蹤影……”他邊說著邊跨上了馬背,這次李義山遇見渠成后第一次看到他顯露出不勝擔憂的神情,但此刻他自己尚且滿腹的心事,便也不再問下去。
二人拱手告別,李義山一個人慢慢地踱步返回,一路上將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在腦海中反復思索著卻仍不得頭緒,華陽到底遇到了何事?為何匆匆離開?其實他一開始也未嘗不懷疑王香愛,畢竟她從前所作所為并不象她昨天自述的那樣讓人同情,可華陽留下的信也確是華陽親筆書寫的,信中也證實了她是去尋找父母去了!
不對!按王香愛所述,華陽定也已知生母故去多年,為何信上說是去尋找親生父母?不行,他還是要找王香愛再問個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