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引子與回旋隨想曲

　　從錄音機中傳出來的鋼琴聲十分的粗糙，巨大的電子音和空氣聲在臺上回響，聽起來十分不和諧。

　　換句話說，這卷錄音帶錄下的聲音，與其說是音樂，不如說是噪音。

　　但宮村奈留卻用溫柔的表情，聽著這全損音質(zhì)的錄音。

　　伴隨著錄音傳出來的粗糙鋼琴聲，她開始了演奏。

　　這是種強烈的對比，提琴里流瀉而出的細膩音色，錄音機傳出的粗糙噪音。兩種聲音你追我趕，不像是在伴奏，而像是在戰(zhàn)斗。但互相戰(zhàn)斗的兩種聲音卻又完美的糅合在了一起。

　　“這是圣桑的引子與回旋啊?！毕拇∠Ｏ?。

　　別人演奏的時候不說話是基本的禮儀，但這錄音機傳出來的鋼琴聲實在讓人出戲。他就在沉醉在小提琴聲里和被鋼琴聲炸出來這兩種狀態(tài)中不斷地切換。

　　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鋼琴在暴揍著小提琴。

　　周圍也響起了竊竊私語。

　　在他們最喜歡的奈留桑演奏時，他們不想說話。但這次，他們實在摸不清楚她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誰的錄音？她又是為什么放？

　　她是沒有找到人伴奏嗎？她又怎么可能找不到人伴奏。

　　宮村奈留卻不為所動，這質(zhì)疑聲對她來說是恰到好處的調(diào)味料。她太熟悉這種聲音了，在教室里練琴的時候，樓下同學的說話聲，操場上傳來的體育社團的喊話聲，以及旁邊音樂社里傳來的吉他聲，總會傳到她的耳朵里，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組成了她的青春。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年代，那個教室。

　　要是那個時候我再可愛些就好了。

　　要是那個時候我和他說我喜歡他就好了。

　　她拉的越來越起勁，越來越瘋，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回憶中。

　　好想回去呀，好想和你說，在樂團練習結(jié)束后，和你兩個人在教室里加練的時間是我一天里最開心的時候。

　　好想回去呀，好想和你說，其實吃飯的時候我都到的比你早，只是每次我都會偷偷藏起來，躲在一邊偷看你捂著肚子，一副很餓的樣子。每次一想到這個人正在等著我，我就不知為何很開心，就想一直這么看著你。

　　好想回去呀，好想和你說，雖然我總是在你說自己想當無業(yè)游民的時候訓斥你，但其實我覺得那樣也不錯。如果每天工作結(jié)束后，我一推開家門就能看到你打著哈欠看著電視，那一定是最棒的事情。

　　好想回去呀，好想和你說，我半個小時沒和你說話那天，就是你偷看學姐胸部的那次。我生氣不是因為覺得你不知廉恥，而是在氣你寧愿看別的女人也不愿意多看看我。

　　好想回去呀，好想和你說，那天去能登水族館的時候真開心?。∧弥ǖ哪憔拖裉栆粯印液π卟桓铱茨?，就一直看著海豚。但后來我還是找到機會偷看你了！但是……你為什么不再來約我了呢？又為什么一個人偷偷地離開七尾了呢？

　　好想回去呀，好想和你說，對不起！我光想著明天要表演，完全忽略了臨陣前被替掉的你的感受。你肯定也很難過吧？但你卻一直微笑著替我加油！所以、所以，今天我站在這里拉出了我們偷偷練習的旋律！我知道你在這里，你在聽吧！你一定聽到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守田夕走上了舞臺。

　　聽到腳步聲，宮村奈留停止了演奏，微笑地看向了那邊。

　　七尾純白的入道云緩緩移動著，六月的陽光如此輕柔而溫情。守田夕遲到了許多年，但宮村奈留依然為他的到來而高興。

　　守田夕回望著她。

　　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的言語，就這么默默地對視了一分鐘。

　　然后，他們兩個同時哭著似的，笑了。

　　守田夕走到鋼琴邊按停錄音機，坐到椅子上。

　　他按琴鍵的動作非常生疏，斷斷續(xù)續(xù)地，連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宮村奈留拿著小提琴看著他的側(cè)臉，這是她最喜歡的事情。

　　守田夕是個大大咧咧的怪人，總是沒心沒肺地笑著，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好像永遠不知道害羞是什么東西。

　　所以宮村奈留很難找到機會偷偷看他，但只要有了機會，她就會看的很仔細。

　　他胖了，坐在鋼琴前的存在感比之前強了很多。但眼睛沒變，還是那個一看到樂譜就會很認真的音樂笨蛋。他的眉毛也沒變，還是那么粗，像是被墨水刷上去似的。

　　守田夕在鋼琴前摸索了三分鐘，試彈了一小段后，沉睡在身體里的鋼琴技巧慢慢地蘇醒了。

　　他朝著宮村奈留微笑點頭。

　　宮村奈留也微笑點頭回應。

　　已經(jīng)有三十年沒有合奏的兩個人依然有著當年的默契。

　　小提琴聲和鋼琴聲同時響起，你追我趕，就像是一對在叢林間嬉戲的孩童。樂聲極為活潑，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低到極致之時，就像捉迷藏快被找到了似的，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幾個呼吸間，竟然又低沉了下去。而在下一秒，這低沉就蕩然無存，變得極為快速而歡樂，她的藏身之處被找到了，那就別躲了！她對著鬼大笑幾聲，撒腿就跑，而鬼也大笑著追上來。

　　守田夕的鋼琴技巧并不高超，在演奏的過程中還屢屢按錯音。

　　但他的情緒完全和宮村奈留融合在了一起。

　　整支曲子里蕩漾著兩種情緒，猶豫悲涼與光彩照人時時交織在一起，在不同的樂段交互浮現(xiàn)。

　　他們之間有那么多開心的事情，一回憶起來就像吃巧克力般的甜蜜。

　　但在故事的結(jié)尾，兩個人卻誰都沒有把心里話說出口，就這么在遺憾中迎來了道別。

　　聽眾的情緒也被他們所感染，時而眼含熱淚，時而面露微笑。

　　在曲子的結(jié)尾，守田夕的鋼琴音變的低沉而孤獨，而宮村奈留卻用快速而華麗的演奏將全曲推上了高潮。她瘋魔似的晃動著身子，絕代的風華和滿溢的熱情沖破了身體，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那是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的純粹靈魂。

　　琴聲剛一停頓，宮村奈留就焦急地對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行了個禮，觀眾們這才如夢初醒，一邊喊著Bravo一邊鼓掌。

　　但宮村奈留卻沒有跟到這些，她抬著尖尖的下頜，眼睛向下看著守田夕，眼神凌厲如刀，令人悚然而不敢靠近。

　　她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氣守田夕的不辭而別，也氣守田夕是這么的沒有男子氣概。三十年，青春可愛的美少女已經(jīng)變成老阿姨了。要是他膽子大一點，現(xiàn)在他們的孩子都可以上臺表演了。

　　守田夕站起來平視著宮村奈留，這次他不會逃跑了。只是看向?qū)m村奈留的眼睛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宮村奈留居然又長高了，以前兩個人還勉強算是勢均力敵，現(xiàn)在看宮村奈留至少要比他高個三四厘米。

　　被這么恐怖的眼神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還真有股轉(zhuǎn)身離開的沖動。

　　“好久不見?！彼乳_了口。

　　“醞釀了這么多年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宮村奈留沉聲說，發(fā)夾的金屬部分在陽光下反射出銀色的光，直晃晃地射向守田夕的喉嚨。

　　“對不起！還有，你能等我一下嗎？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說著，守田夕就轉(zhuǎn)了個身，宮村奈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冷聲問：“你不會又準備逃走了吧？”

　　“不會！”守田夕大聲回答，“再也不逃了?！?p>　　“哦。”宮村奈留松開了手，“要是你再逃了，就有你好看的。”

　　守田夕打了個哆嗦，連連點頭稱是。

　　他朝著休息室小跑而去，宮村奈留用如水的眼眸望著他慌慌張張的背影。

　　他是回去拿什么呢？像他這種不可靠的怪人，不可能拿出什么正常的東西。但那又怎么辦呢？喜歡上了這種怪人，那她才是最奇怪的人。

　　無論什么都行。

　　她這次可是為了追求幸?；氐狡呶驳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