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寇不理旁人的調(diào)笑,實際上他清楚這些人沒膽嘲笑于他。
他們只是看個熱鬧。也有人在關(guān)注他的行蹤。
蔡京家里派來的便整日跟著他。
那是來找商機的,蔡京并不滿足一副琉璃盞的。
李寇推著車在前頭走,那面團(tuán)團(tuán)般富商打扮的虞侯便跟在身后。
他也不遠(yuǎn)離也不靠近,亦步亦趨般跟著。
在那廝看來這渭州李大是個有趣的人。
他分明坐擁數(shù)十萬身價,卻愿意與販夫走卒爭吵。
曾有一日那廝蹲在遠(yuǎn)處打探,竟見李寇與幾個潑皮為三五大錢打?qū)⑵饋怼?p> “琉璃盞天下寶物也,若有制作之法只怕富甲天下。”這是虞侯的想法。
可他不敢輕易與李寇為難。
那廝既與折家交情很深,又有童貫的高看。
童貫便說了,這歸鄉(xiāng)李大是個人物。
只這一句,便足夠蔡京也要掂量得罪童貫的代價了。
畢竟,童貫未必沒有擢取琉璃盞制作法的利益。
李寇將那虞侯視而不見,一路只問人打探。
原來張?zhí)┘揖妥≡谇帻垳线吷夏亍?p> “這里?!崩羁芤砸粋€大錢為報酬請得一個小兒帶路到了張?zhí)┘依铩?p> 李寇謝過那小兒,小兒還詫異他的禮貌。
“謝我作甚么,有禮節(jié)倒不如多發(fā)付一個大錢,好買個耍貨子耍子。”小兒狡黠揚起臟兮兮的臉兒說。
李寇笑道:“便多送你幾個大錢也無妨——只你要錢只顧玩耍我偏不給。”
小兒道:“知道——咱與你說耍話,有兩個大錢,便勾得一個餅子,家里少一口吃飯哩?!?p> 李寇笑道:“這便是好兒郎了?!?p> 他念這小兒一路也幫著他推車,索性取十文都給他。
小兒數(shù)了一下,歡天喜地自去了。
李寇放下大車,又整理衣襟才去拍門上。
拍三下,里頭有人忍著惡氣叫一聲“來了”。
聽是個年輕的女子聲音。
李寇忙肅容在一旁等候,只聽環(huán)佩叮咚腳步聲輕。
吱呀一聲兩扇門打開,里頭探出個清麗的女子臉龐。
圓臉大眼皮膚白皙,頭發(fā)扎成婦人發(fā)式。
那女子見李寇肅容站在門外,因為生氣蹙著的眉頭輕輕一展竟連眉梢不耐也收斂起來。
她上下打量一番回頭道:“大,你的學(xué)生今日來訪嗎?”
張?zhí)┑穆曇糇栽簝?nèi)傳來:“叫他進(jìn)來——是李大?!?p> 李寇忙道:“昨日與張師約好……”
“原來你就是李大?”那女子側(cè)身讓開,卻看一眼大車,“我家從不收禮,尤不收厚禮,你放在門外都拿回去吧。”
李寇道:“只是些張師愛吃的。”
張?zhí)┑溃骸澳眠M(jìn)來就是?!?p> 這讓那女子極其好奇,待李寇終于和氣許多。
她很正規(guī)地施禮說道:“我家大人可從不收旁人的禮——你這小郎君是頭次叫他破例了的。”
李寇道:“張師教授之人自都是君子,我是個街頭的小商販,可與他們不同?!?p> 女子展顏一笑道:“倒是個實在的人——你且等下,我叫人來幫?!?p> 她往院子里很沒好氣地喊了一聲:“你真當(dāng)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一時轉(zhuǎn)出個面皮白凈滿臉羞愧的士子,穿著襕衫出來叉手向李寇揖了揖。
李寇看他兩個應(yīng)是夫婦,此時鬧了甚么矛盾。
他也不說和,謝過那人,一手提一個大袋子,兩手便提了兩個分量最重的。
士子很好意,忙要來幫忙。
他只一搭手,駭然叫一聲“你這人好大的力氣啊”。
那兩個麻袋里裝的都是蔬菜怕有兩百斤的重量。
李寇道:“有一些莊稼把式足下見笑。”
里頭又出來三五個人,看穿戴竟都是客人。
李寇眼力賊一瞧那幾個穿新鞋足尖翹起便知乃是張?zhí)┯H家人了。
他提著麻袋進(jìn)了院子,見張?zhí)┱谠簝?nèi)石桌上敲著棋子看。
李寇放下麻袋,鄭重施禮叫聲“張師”。
張?zhí)﹣G下黑子起身道:“只說你晚上才到,也好,唔,你帶這么多禮,人家可要恥笑老夫破了規(guī)矩?!?p> 李寇道:“他們何不說我不懂規(guī)矩?”
張?zhí)┕笮Γ雌饋硇刂杏魫灲饬诵┰S。
他過去推開廚房的門,待李寇將禮物都帶進(jìn)去,才給李寇介紹那幾人。
果然是他家的親家親戚們,那女子正是他家女公子。
李寇一一揖過,又見一位面目兇巴巴的老婦自后頭轉(zhuǎn)出,穿著簡樸只是看張?zhí)┠抗夂茕h利。
李寇忙又見過,老婦便是張?zhí)┑慕Y(jié)發(fā)夫人,她見張?zhí)┦樟死羁艿亩Y,又看那綢緞布匹很是貴重,竟也忘了找張?zhí)┌l(fā)怒,只奇怪看看李寇又看看張?zhí)?,目光中充滿了疑惑。
一時分賓主坐定,李寇得張?zhí)┦疽饩乖谥骷易钕率鬃?p> 張?zhí)┑溃骸袄畲罄尚惺?,你們都是知道的,我與他約定,待他立寨后倘若全寨有村學(xué),我教他求學(xué)之道。這幾日我看他是個言出必諾的人,因此頗待見,你們不用這么驚訝?!?p> 他坦然與李寇說道:“老夫生有二子一女,大兒在京兆府教學(xué)問,二兒在京師做押班,最寵這個女兒,如今倒來討債了。”
女子惱道:“最寵也不把女兒留在身邊!”
張?zhí)┑溃骸胺鞘菫楦覆辉?,如今的渭州,?quán)相使人來,童貫使人來,天子也盯著這里,將門之事誰知旦夕?三郎要在渭州求個差事,憑本事本便不難,然張氏一門耕讀傳家,于做官一道毫無天賦,進(jìn)了這渾水場你如何退卻?”
李寇明白這一家今日爭吵的原因竟是為女婿娃的前途了。
他心里很奇怪,看來張?zhí)┑呐鐾薏⒉辉谖贾?,看他們風(fēng)塵仆仆只怕還在涇原路外,如今怎地想起在渭州求個差事?
是了,這位怕不是個中進(jìn)士的?
他敬張?zhí)┨谷?,便多看張?zhí)﹥裳邸?p> 張?zhí)┬αR道:“你這小子是個聰慧的,你又甚么消息要說?”
李寇道:“張師家事我本不該說,只這位……”
“你叫他周三郎便是了,華陰的人,祖蔭科舉,同進(jìn)士出身?!睆?zhí)┨峒按耸碌故怯行┑弧?p> 李寇勉強聽懂了這位周三郎的履歷,他祖上有官職因此恩蔭得了出身,難怪如此年輕便能求官了。
可他不懂的是難道科舉之后不是朝廷派遣才能得官呢嗎?
難道還能自己找位置?
周三郎面目無光尷尬地道:“某已年近三旬,選官也已等了六年,這次……”
他為難地看一眼泰山大人低下頭不說話只紅著臉。
宋朝還能這么玩?科舉后還要等官位?
李寇更加明白了,這是看重渭州同知出缺的機會前來碰碰運氣。
也好。
“張師一生淡泊明志自然不必憂慮這些,周兄有出仕想法那也正常,畢竟世人那么多能有幾位張師這樣的人?恰逢其會我便有言直說,涇原路如今倒是有驚無險,周兄有志在此謀求一份差事,那也是很好的何必?zé)馈!崩羁苈掏痰卣f一邊打量那幾個人。
他們只怕也是有心尋找個差事的人。
果然,方才介紹是周三郎堂兄的那個黑臉便不斷看張?zhí)?p> 張?zhí)琅溃骸澳氵@小子恁多嘴了?!?p> “人之常情爾。”李寇道,“張師不避我,我自不避張師,知道一些消息……是了,州衙只怕沒有合適的機會,我只聽折彥質(zhì)說起,姚平康也透露,幾處縣衙倒是有些空缺?!?p> 此言一出那幾個面色失望,只是他們打量李寇的目光多了些個熱切。
這廝竟與折二公子有交情嗎?
張家女郎忙請教李寇道:“潘原縣衙少的通判……”
過了!
潘原通判少說也要有個貳佐的經(jīng)歷,且縣令慕容延釗是個恩蔭的將門子弟怎會又用恩蔭的個通判?
張?zhí)┡溃骸昂尾徽f渭州通判去?。俊?p> 漲價女郎訕訕賠笑道:“這不是怕讓人說我家三郎遇了個通天手段的岳父呢么!”
李寇啞然失笑,他倒看出張家的門風(fēng)隨意自在。
不過,他篤定張?zhí)┨热粼敢鈱ふ议T路折可適必定欣喜若狂地給他女婿尋個合適的位置。
老夫人在一側(cè)看著眼暈,她有些不解丈夫如何連這等家事也肯李大郎知道。
這廝是有些人脈,只家里要尋門路也不必找他!
莫非這老家伙真有親傳弟子的想法?
老夫人待李寇并無意見,但她可知道這廝是個傳說中的狠人兒啊。
一把大槍連曹子龍那樣的猛將也能打跑,傳言說這廝殺人不眨眼心腸狠毒。
這樣的少年郎如何傳張氏的家學(xué)?
她又細(xì)細(xì)打量李寇,長相當(dāng)然威風(fēng),小小年紀(jì)也能看出是個雄壯男子,聽他說話,便是結(jié)交折家也不讓人覺著賣弄,說話徐徐的只是在敘述,這樣的人倒也少見。
不過,若這小子能幫著在渭州尋個差事那也好啊。
“女兒遠(yuǎn)嫁本便讓人不爽快,如今能留在渭州也省得吃周家的氣——破落門戶還當(dāng)是甚么好人家呢嗎?!”老夫人心眼轉(zhuǎn)了幾百圈。
張?zhí)┮暥灰?,此時倒細(xì)心問李寇的學(xué)問。
他正色說道:“我看你說話也有幾分書卷之氣,這很好,但你連學(xué)問里最尋常的稱呼之類竟都不知,可見讀過的書也是大而化之,不求甚解。人生若早慧則多剛厲,唯時事打磨書卷化解,方可成大器。你既懂剛則易折,潛心與販夫走卒往來,怎么能不懂讀書重要?莫辜負(fù)這一身好男兒志氣啊?!?p> 李寇道:“耕讀,耕者勞力,讀者勞心,勞力勞心,方知世事維艱,我有志于既梗且讀……”
張?zhí)c頭稱贊了一句:“折經(jīng)略說你只怕早慧而折,老夫倒也見過諸多聰慧的孩子,你與他們都不同?!?p> 他正要說正題,門外馬蹄聲作。
李寇皺眉沒有回頭去看,他靜聽張?zhí)┙陶d。
只騎者大聲呼道:“大郎可在這里?”
李寇驚愕道:“怎是慕容這廝?”
他原以為是姚平康那個夯貨,怎地竟是慕容彥達(dá)?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