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霞的腳步很輕,她沒有穿鞋,腳上沾著些泥土,慢慢走到我的床邊,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些潮濕的印子。
她握住我的手,眼眶里含著淚,輕聲地對我說:
“對不起。”
“為什么?”我有些不解地問。
她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站起來,我感覺自己腳下一空,居然飄在了空中,她拉著我的手,離開了家。
“你要帶我去哪里?”我沖著她喊,她沒有回答,只能聽見風在耳邊的呼呼聲。
“冷阿姨......”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指了指枕頭旁邊的用樂高拼好的小汽車,他的聲音很小,顯然是費了很大力氣。
“你真厲害?!蹦贻p的女醫(yī)生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臉。
“爸爸......”小男孩興奮地轉(zhuǎn)向站在一旁的被他稱作爸爸的男人。
“嗯,我就說冷阿姨會夸你的?!?p> “等你好了,送給你一個可以拼更大汽車的樂高。”小男孩點了點頭,眼睛里閃爍著喜悅。
這一幕似曾相識,沒錯,那是在兒科病房輪轉(zhuǎn)的我。
“冷阿姨,你給我畫個小貓吧?!?p> “冷阿姨,你看我畫的花好不好看?”
“冷阿姨,看我媽媽給我買的頭花好不好看?”
“......”
躺在病床上的小朋友們很喜歡我,因為我會教他們畫畫,會給他們講故事,會送給他們禮物,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幼兒園的老師。
我和小霞就站在兒科病房的走廊里,墻壁的顏色是淡綠色的,掛著可愛的卡通畫,陽光透過很大的窗戶灑進來,很溫暖,但我知道這種溫暖的后面隱藏著太多無奈。
我所在醫(yī)院的兒科是當?shù)刈畲蟮膬和匕Y醫(yī)學中心,住在這兒的孩子大多病情危重,前一刻還活蹦亂跳,后一刻就可能是七竅流血,前一刻還喜笑顏開,后一刻就可能會陷入昏迷。
那個拼樂高的小男孩,患有先天性肺動脈高壓,藥物治療已經(jīng)無效,唯一的辦法就是肺移植??墒?,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熬到得到供體的那一天,因為供體匱乏讓太多的孩子失去了救治的機會。
“冷醫(yī)生。”在我離開病房的時候,小男孩的父親叫住了我。
“嗯?”我回過頭。
男孩的父親塞給我一張紙,上面是一幅畫,穿著白大褂的我,還有那個男孩,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堆積木,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冷阿姨,等我好了,我們一起拼樂高。
小希。”
我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小希,胸廓快速地起伏著,歪著腦袋,用他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看到我轉(zhuǎn)過頭來,咧嘴笑了笑。我匆匆走出病房,不想讓別人看到就要控制不住的淚水。
“小冷,你的性格適合干兒科,將來就留在我們這兒吧。”盡管兒科主任再三挽留,我依然沒有留下,因為受不了那直擊心底的悲傷。
小霞拉著我離開了兒科病房,場景切換到另外一個熟悉的畫面。
我看到陸銘從樓里跑出來,撞到了一個長發(fā)女孩,女孩直接從樓門口的樓梯上滾了下去,手里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沒錯,這是我和陸銘第一次見面。
陸銘幫我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所有東西,其中有一個文件夾,里面的紙掉了出來,我明顯看到他眼睛突然睜大了,盯著那張紙,大概過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遞給我。
看著陸銘和我走向停車場的背影,小霞突然哭出了聲,哽咽地說著對不起,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小霞,小霞......”我試圖跟上她,但感覺腳被什么東西纏住了,根本邁不動步子,而她漸漸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我腳下一蹬,突然驚醒了,是個夢,卻是如此清晰的一個夢。
“滴”來了條信息,是梅子發(fā)來的。
“它醒了?!?p> 我趕緊爬起來,顧不上洗臉,穿上衣服,直奔梅子的寵物醫(yī)院。
白貓?zhí)稍诿纷拥膽牙铮瓷先ヒ廊粵]有生機,看到我來了,梅子對著它說了句什么,它竭力地睜開了眼睛,藍色的雙眸閃過一絲明亮,但轉(zhuǎn)瞬就消失了,隨即又閉上了眼睛。
我從梅子懷里抱過它來,它的身體就那么軟軟地癱著,完全沒有往日的活力,眼睛依然是閉著的,偶爾會輕輕蠕動一下,往我懷里靠一靠。我抱著它坐在沙發(fā)上,突然不可遏制地哭了起來,剎車失靈的汽車、年久失修的浮橋、夢中哭泣的小霞......一連串古怪的事情讓我無所適從。
“你別這樣,它還不會離開你。”梅子遞給我一張紙巾。
“到底事實是怎樣的?”
“什么事實?”
“小霞為什么會帶我回到過去?”
“小霞?誰是小霞?”梅子一臉的疑問。
我沒有回答梅子的問題,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梅子又怎會知道,她也就是能跟小動物交流而已。我更應(yīng)該找的人是唐兵,謎底也許只有他能解開。
“我能帶它回去嗎?”我指了指貓。
“可以,不過它很虛弱,不要讓它再做什么。”梅子說。
“我意思是,就在家里呆著,不要去別的地方?!泵纷泳o接著解釋道。
“嗯。”我點了點頭。
我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貓,徑直去找唐兵。
“今天你沒有提前預約。”打開門的唐兵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發(fā)現(xiàn)了我手里的貓。
“這就是你故事里的一個主角?”他指了指我懷里的白貓,表情少有的嚴肅。
“嗯?!?p> “它看上去沒有精神,是來講它的事情嗎?”
我沒有回答,直接沖進了唐兵的辦公室。
“我做了個夢,但不是之前那樣的,而是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感覺就是時光倒流,帶著我一起去的是我未婚夫的......怎么說呢,青梅竹馬的女朋友?!?p> “未婚夫,他女朋友,青梅竹馬,那你......有點意思?!碧票恼Z氣又有了慣有的調(diào)侃。
小霞的病,陸銘和小霞的關(guān)系,我最后一次見到小霞的情景,還有那個有小霞的夢,我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唐兵。
“我只分析夢,姑且認為它是一個夢吧,這個不是事情的重點。這是一個讓我們都會覺得奇怪的夢,因為它比一般的夢真實得多,就像你剛才跟我表達的意思,你和小霞都進入了你的夢境,作為一個旁觀者回到了你的過去。或許是你的潛意識把之前的很多事聯(lián)系到了一起,也不排除真的是小霞的意識能量進入到了你的思維空間里?!碧票nD了一會兒,喝了一口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p> “什么?”
“你當初離開兒科,做了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小霞帶你回到你工作過的兒科,絕不僅僅是為了讓你看看那些可憐的孩子吧?你覺得她是為什么?”
“不知道?!?p> “然后,小霞又帶你去了另一個場景,就是陸銘撞到了一個長發(fā)女孩,其實那個場景就是你和陸銘初次見面的情形。”
“嗯?!?p> “中間你清晰地看到了一些細節(jié),作為旁觀者,或者說你在做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些細節(jié)被放大,就是有個文件夾,對嗎?”
“是的?!蔽尹c了點頭。
“什么文件夾?里面裝的是什么?”
“那個文件夾里有我器官捐贈申請表,然后……他看到了那張表掉出來?!?p> “他看到后的表情是怎樣的?”唐兵問。
“好像有些遲疑?!蔽颐摽诙觯Ⅲ@詫于為什么會清晰并確定記得這個細節(jié)。
“好了,現(xiàn)在我來替你回答第一個問題,那個可憐的小男孩促使你決定捐獻自己的器官,這就是小霞帶你去兒科的原因。”
“她為什么要一直跟我說對不起?”我還是有點不明白。
“她不是要等著做肺移植嗎?”
“可是......”
“不要覺得奇怪?!碧票孟窨闯隽宋业男乃迹骸靶∠甲屇憧吹搅吮环糯蟮淖C據(jù),不管是什么能量促成了這種效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陸銘是值得懷疑的?!?p> “你是說,他預謀了這一切……”
我感覺懷里的貓在聽到我這一句話以后,身子突然一顫。
“其實你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只是潛意識里還是不敢相信。我必須給你一個建議,平時盡量不要一個人行動,除了上班,去其他地方帶上你那個叫梅子的朋友?!?p> “它也許會盡力保護你,但是它的能量總有一天會耗盡的。好自為之?!碧票鴵崦艘幌挛覒牙锏呢?,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辭別了唐兵,我的心緒終于是無法平靜了,甚至有點慌,只是不到我親眼所見,我仍然心存一絲僥幸。對于陸銘,他帥氣的身影曾經(jīng)帶給我無盡的思戀,他溫柔的話語曾經(jīng)帶給我無限的溫暖,難道所有的接近,所有的愛,都是源于我的那個器官捐贈申請表。不可能,不可能,我無法對他做最壞的揣測,但是事態(tài)的發(fā)展把我慢慢地推向了無可辯駁的恐懼深淵。
我該怎么辦?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它會把我引向何方?它如此虛弱,還能幫助我什么?
無需我期待太久,屬于它獨特表達的字條再一次出現(xiàn)。
第二天起床,還是一樣的繁體字,寫著“XXX醫(yī)院”的字條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我扭臉看了一眼趴在床邊幾乎一動不動的白貓,跟單位請了個假,穿上衣服,撥通了梅子的電話。我記得唐兵叮囑的話,去哪兒要帶上梅子。
按照字條上的指引,我和梅子來到了一家地處第五區(qū)的公立醫(yī)院,直接去了重癥監(jiān)護病房(ICU)。
“到這兒來干什么?”我才想起剛才并沒有跟梅子說來這兒的原因。
“怎么才能進去呢?”我看了看緊鎖的門,上面寫著探視時間16:30至17:00,現(xiàn)在還是上午,離探視時間還早。
即使到了探視時間,我又如何找出一個合理的借口進去?
即使我進去了,見到小霞我該說什么?
那個時間,陸銘一定也會來,見到他,我又該說什么?
白貓讓我來這里干什么?只是為了告訴我小霞在這兒?
......
站在ICU的門口,一連串的問題讓我有些頭痛,來之前我居然什么也沒想好。
這時候,有一個醫(yī)生開門出來,我趕快迎上去。
“請問,您知道哪位是小霞的主管醫(yī)生?”
“小霞,哪個小霞?”
我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小霞的全名叫什么。
“就是那個肺纖維化,二十多歲的女孩?!?p> “哦,你們是誰?”醫(yī)生用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
“我是她的朋友,聽說她病得很重,想來看看?!?p> “下午是探視時間?!?p> 我還想問什么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梅子的表情變得凝重,眼睛盯著監(jiān)護室的門,一動不動。
“你怎么了,梅子?”
她沒有回答我,眼睛依然看著監(jiān)護室的門,腳步還往前慢慢移動,直到身體被門擋住再也移動不了。她忽而睜大雙眼,忽而又垂下眼簾,忽而把手伸出去,忽而又縮了回來……這和她小時候那會兒一模一樣。
我對梅子的了解讓我可以默默等她回到現(xiàn)實世界,幾分鐘以后,梅子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你看到什么了?”我問梅子。
梅子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情緒顯然有點失常。
“你沒事吧?要不我們先回去吧?!蔽野焉袂橛行┗煦绲拿纷訋Щ亓藢櫸镝t(yī)院。
回到寵物醫(yī)院,梅子沒有理會我,自顧自地走進了里屋。
“梅子,已經(jīng)快中午了,你想吃什么?我定外賣?!蔽覜_著屋子里的梅子喊,里面沒有回應(yīng)。門沒有關(guān),但門口掛著的簾子把里面的一切擋得嚴嚴實實。
我站在屋子門口,一陣風吹過來,簾子被掀起了一角,看到梅子怔怔地站在房間的中央,眼睛直直地看著被風吹起的簾子,一股莫名的恐懼襲來,我不由地倒退了幾步。
“梅子,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闭f完,我迅速走出寵物醫(yī)院的門。
“小冷,等一下。”當我正準備發(fā)動汽車的時候,梅子從里面追了出來,手里拿著個什么東西。
“這是我自己配的貓糧?!泵纷舆f給我。
“你放我后座吧?!蔽揖尤徊桓矣|碰她的手。
“我放這兒了啊,你別忘了拿?!泵纷釉俅翁嵝盐?。
“嗯?!蔽覜_梅子揮揮手,迅速發(fā)動汽車。
“唐兵說,讓我去哪兒一定要帶著她,為什么?”
“既然唐兵這樣說,梅子一定是會幫助我的?!?p> “在ICU門口,梅子到底看到什么?”
“既然她會幫助我,為什么不跟我說?”
“......”
太多的疑惑讓我再次陷入恐懼。下了汽車,我看了看梅子放在后座的那包貓糧,并不想把它拿回家,正當我關(guān)上車門的瞬間,發(fā)現(xiàn)車后座上居然放著一個灰色的本子。
“誰放這兒的?”我居然鬼使神差的把它拿回了家。
我把本子扔在桌子上,一個夾在其中一頁的顏色鮮艷的書簽吸引了我,我索性坐下來,打開那一頁,一行清秀的字迅速闖入了我的眼簾:
“我覺得我不能再說了,我無形中竟然成為了殺害我最親近的人的兇手……”
這一行字,讓我呆在了原地,強烈的好奇心讓我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這是梅子的筆跡,是她親手寫下的文字?。?!
未到風起云涌
日記本記錄著梅子的過去, 我的面前現(xiàn)出一個有點陌生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