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遠行
進入高三后，面對即將到來的終極大考，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其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學(xué)習(xí)中。爸爸偶爾會來學(xué)?？次遥瑤б淮蠖殉缘暮鹊?。家人越是對我好，我就越害怕，害怕失敗，害怕讓大家失望。每次送走爸爸，我總是在操場上找一個無人的角落，痛快地哭一場。
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半年，不關(guān)心和高考無關(guān)的任何事。春種的時候，媽媽從三輪車上摔下來，摔斷了胳膊，家里人也沒有告訴我。
這段時間，妞妞更是不再給我回信，但我偶爾還是會給她寫一封，把我最新的學(xué)習(xí)情況告訴她。臨高考前，我還特意去信，預(yù)祝我倆都能考上理想中的大學(xué)。
終于，結(jié)束了！漫長的，煎熬的，壓抑的高中生涯結(jié)束了。我扛起行李，急匆匆趕回了家。我希望見到妞妞，希望也能聽到她的好消息。
然而，等待我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老媽告訴我，妞妞三月份就輟學(xué)了，去了一個嫁到河南的姑姑家里，聽說在一個皮鞋廠上班。老媽還告訴我，妞妞的那個后爸，已經(jīng)離開他們家了，因為來到他們家后，他要供養(yǎng)兩個孩子上學(xué)，還要負擔(dān)一個病號，而他的積蓄本來就不多，很快就花光了，已經(jīng)無力支撐這個家。
聽到這個消息，我呆立了很久。我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也無法認可妞妞的做法。我發(fā)了瘋似的，奪門而出，向妞妞家里跑去。我要去找姨媽問個明白。
然而，到了妞妞家門口，我嘎然停住了腳步。眼前的景象，只能用蕭條來形容。以前那個熟悉的、熱鬧的小院子，此刻雜草叢生，顯得陰沉荒涼。我腦子瞬間陷入了混沌虛無狀態(tài)，仿佛看到妞妞正在院子里輕快地踢著毽子，扎起的小辮子上下飛舞著，歡快甜美的笑容感染了院子里每一顆沉睡的微塵。
短暫的沖動之后，我安靜了下來。我難以想象，在她做出退學(xué)決定的夜晚，是多么的孤獨和無助；在她離開校園的那天，是多么的不甘和不舍。而我，作為她最好的朋友，什么都沒有做，甚至都沒有借給她一個肩膀。她作為這個家里的長女，看到生病的老媽和剛上初中的弟弟，做出了她只能做出的唯一的決定。我突然感到深深的自責(zé)和內(nèi)疚，仿佛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壓得我快要窒息，壓得我舉步維艱。
這時，姨媽掀開門簾，從家里出來，準備去倒垃圾。她的左手正扶著門框，右手拿著簸箕，抵開了門簾。她的身體有些彎曲，不停地咳嗽著，聲音很大。姨媽原本就孱弱的身體，面對命運的摧殘，更是雪上加霜，剛剛四十出頭的年紀，已然是面色蠟黃，發(fā)髻灰白，老態(tài)盡現(xiàn)。
我忍不住喊了聲：“姨媽！”姨媽抬起頭，看到是我，瞬時直起來身子，顫抖著聲音喊道：“大宇回來了啊，什么時候回來的？快到屋里來，快到屋里來。”
我沖過去，攙扶著姨媽，緩緩進了屋。她放下簸箕，忙活著拿凳子讓我坐，又給我倒水喝。凳子上有一層灰，她急忙拽起圍裙，俯下身幫我擦，一邊擦，一邊嘴里念叨著：“好久沒人坐了，好久沒人坐了?！?p> 此情此景，我再也無法控制，抽泣著叫了聲：“姨媽，沒事，沒事?！币虌屘痤^，我看到淚水已覆蓋了她瘦削的臉龐。
那天下午，我和姨媽聊了很久。姨媽一直說我有出息，將來有了大作為，不要忘了幫幫咱們村這些窮苦的人們。我連連點頭，不知該如何接話。
提到妞妞，姨媽的淚水就奪眶而出。她抓起圍裙一角，剛擦完左眼，還沒來得及擦右眼，左眼就又淚眼朦朧了。
她哽咽著說道：“這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妞妞了。妞妞學(xué)習(xí)很好，我也知道她還想上學(xué)，但是我們真的供不起她。他爹狠心，拋下了我們娘三，獨自逍遙自在去了。現(xiàn)如今，我和小胖都得靠他姐來養(yǎng)活了。我的身體不好，只能在家里干干農(nóng)活，已經(jīng)吃不消了?，F(xiàn)在就指望著，小胖將來能有個出息，讓她爸能夠安息，也對得起姐姐的付出”。
“我知道，可是她學(xué)習(xí)那么好，這對她太不公平了?！?p> “哎，她爸出事后，她的成績已經(jīng)沒那么好了，也沒心思上學(xué)了。我知道閨女是為了這個家，承受了太大的壓力。我的娃命苦啊。”姨媽說完又開始掉眼淚。
從妞妞家里出來后，我很想她。我以為她不想理我了，實際上是她不想拖累我。
她很脆弱，也很堅強。她把稚嫩偽裝了起來，強裝得像個大人一樣。她告訴自己，她要養(yǎng)家，要給媽媽掙醫(yī)藥費，要給弟弟掙學(xué)費。她義無反顧地坐上了打工的列車。
她走的那天，很偉大。而我，那一刻，很渺小。
后來她告訴我，就在她走的那天，因為要在市里趕火車，她還去學(xué)校找過我，只是臨時又退縮了。說完她淡淡一笑。
“那你起碼和我說一聲，寫封信也好?！?p> “大宇，我有我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我們都得接受命運的安排。那個時候，我也不希望我的輟學(xué)決定影響你的學(xué)習(xí)。”
“可是這一切，未免太殘忍?！?p> “殘忍嗎？人生一世，本來就是渡劫，度過各種苦難，這是生命的一部分。誰又能保證，我繼續(xù)上學(xué)就不痛苦?”
“是，像我讀書過來，也一直是壓力很大，感覺被命運的波濤推著向前走，走的很累。但你是一個讀書的料，我真的覺得很可惜。”
“也許只是因為在那個時候，在我心里，有比讀書更重要的東西，有比自己的未來更重要的東西，我不得不做出取舍。也許只是生活所迫，也許只是命運注定的結(jié)果。總之，我都認了?！?p> “你就是太在乎別人，委屈了自己。”
我說完這句話，妞妞眼眶里全是淚水。
之后的人生，何止是委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