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霆走后,凈慈坐在蒲團上閉目靜坐,過了約半個時辰,果然聽見楊叡卿咳嗽幾聲,坐了起來。
叡卿起身環(huán)顧四周,不見了岳云霆身影,只有一個老僧坐在一旁,欲要開口問他,卻又有些氣力不濟,只得坐在床上歇息。
楊叡卿坐了一會,漸漸恢復過來,想起之前聽到的事,不禁兩腮淚落,萬念俱灰,當即以頭撞壁,直至血流滿面。
“施主,人生苦短,何必自戕?”凈慈緩緩說道。
“師父,”楊叡卿撞得自己頭暈目眩,聲音極為虛弱,“若楊某尚有氣力,早已撞死自己……”
“何故?”
“楊某未及盡孝,父母皆死于韃人之手,留著這一條性命孤懸于世又有何用?”
“施主,父母遭戮,非你之過。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年輕有為,何必自尋短見?”
“師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考妣已喪,楊某今生今世再難盡人子孝道,可謂不孝之至。更何況一家都已喪命,楊某一人留在世上舉目無親,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凈慈沉默了一會,起身走到楊叡卿面前問道:“敢問施主,所謂‘孝’是何用意?”
楊叡卿搖搖頭,“師父,事已至此,無論它是何意都已無用,楊某只有死途一路,還望師父成全?!?p> “阿彌陀佛……”凈慈雙手合十,“施主,你讀書多年,豈不聞‘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義?令尊令堂既已作古,施主若自絕性命,到了九泉之下,倘若雙親問起施主身亡的原由,施主又當以何言相對?”
“……”楊叡卿低頭不語。
凈慈走到桌前將毛巾在清水里浸過,遞給楊叡卿,又說:“施主如今身負國仇家恨,自當奮發(fā)崛起,以圖上報國家、下安考妣,豈可自盡,使七尺之軀、滿腹才華付諸東流?”
楊叡卿接過濕毛巾,看著自己臉上的鮮血慢慢落到地上,不禁心生愴然,“師父,楊某如今萬念俱灰,哪里還有什么心思奮發(fā)圖強呢?”
“施主,這便是你需要考慮的了?!眱舸戎噶酥冈褐械拇笮蹖毜?,“山云寺晝夜不閉。施主若難破心魔,大可去寶殿中對佛靜思,或許有所裨益。”
“……”
凈慈又站了一會,見楊叡卿已無輕生的舉動,便叮囑道:“施主面帶血污,貿(mào)然出門怕會引起僧眾驚恐。桌上自有瘡藥碎布,施主自便?!?p> 提起瘡藥,楊叡卿猛然想起岳云霆,便問:“師父,敢問……此房中僧人,現(xiàn)在身居何處?”
“老衲已勸他投竹云寺去了?!?p> “竹云寺?!”楊叡卿也吃了一驚,“竹云寺距此間上千里的路程,他獨自一人前去,怕是——”
“施主?!眱舸群鋈恢钢鴧鼻湔f道,“你現(xiàn)在可知道自己存活于世的理由了?”
楊叡卿怔住了。
“施主勿憂,那人之事,老衲已安排妥當了。”凈慈含笑轉(zhuǎn)身,“老衲法號凈慈。若施主欲問知詳細,便等明日想通生死之事以后,再來尋老衲吧?!闭f罷,飄然而去。
楊叡卿呆呆地坐在房中,想起凈慈剛才的話,不禁陷入了深思。
時至今日,自己究竟還能為何而活呢?他閉上眼睛,一襲紅衣閃過腦海之中……
翌日,瑞啟五年十一月十一。
剛到卯時,凈慈的僧方門便被敲開。僧人們推開房門一看,之間方丈正在房中坐禪,猶豫再三,不知該不該打擾他。
眾僧等了一會,卻是凈慈先開口,“何事?”
“方丈師父,大雄寶殿里有一人正在對佛靜坐?!倍急O(jiān)上前一步說道,“因他在那,僧人們都不敢入殿誦經(jīng),弟子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來打攪師父。”
“有人對佛而坐,此乃善事,怎能阻礙僧眾誦經(jīng)?”凈慈緩緩說道。
“這,方丈師父,那人并非常人,乃是今科狀元,楊叡卿。僧人們在祭祀中認得他容貌,擔心貿(mào)然進去觸犯了他,所以不敢?!?p> 凈慈忍不住笑起來,“既是僧人,何須在乎他是狀元還是王爺?凡是敬仰三寶之人,便是佛門之輩?!?p> “話雖如此,但……眾僧還是不敢,還望方丈師父移步寶殿一覷。”
“這么說來,智清,連你也覺得他并非常人么?”
“……”都監(jiān)沉默了一會,“是?!?p> 凈慈無奈地搖搖頭,只得站起身來,“既然如此,那我便去看一看。爾等眾僧且隨智清去庭院中靜坐打禪,不許妄動?!?p> “是。”都監(jiān)雙手合十,恭敬地讓到一邊。凈慈踱步出來,只見幾乎全寺的僧眾都云集于此,不免搖頭喟嘆,感慨不已。
大雄寶殿內(nèi),楊叡卿雙手合十對佛靜坐,一言不發(fā)。
“施主在此,怕是坐了一夜吧?”凈慈蒼老的聲音不斷回響著,在大殿內(nèi)頗顯莊嚴。
“師父,楊某苦思一夜,仍不知何去何從。”楊叡卿睜開遍布血絲的雙眼,聲音沙啞地答道。
凈慈走到楊叡卿身后,“既然如此,施主如今可有主意?”
叡卿沉默了一會,點頭道:“感師父教誨,有如醍醐灌頂。”
“如此,甚好。”
“……師父。”
“何事?”
“世間可有雙全之法?”
“雙全為何?”
“不負君王,亦不負她?!?p> “……”
“施主,可是有心上人了?”
“……是?!?p> “老衲早已遁入空門,不論情事?!?p> “……”
“施主,若你心尚有執(zhí)念,便當離開此地,別尋他處了?!?p> “為何?”
“蔽寺粗陋,豈可容麒麟久居?!?p> 凈慈話音落地,二人都沉默了許久。
“師父,你比起尋常僧人,似乎多了幾分俗氣?!?p> “施主,你比起尋常書生,似也多了幾分癡情?!?p> 楊叡卿會心一笑,站起身道:“國仇家恨,楊某今生今世必不敢忘。此去,自當奮發(fā)而起,成一番事業(yè),方能告慰父母泉下之靈?!?p> “師父一言之恩,楊某沒齒難忘。今無可為報,唯獨叩頭三聲,還望師父見諒?!?p> 說罷,楊叡卿轉(zhuǎn)過身,對著凈慈跪下,叩頭三聲,起身出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