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湘繡鎮(zhèn)到桃葉渡路途不遠,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是若負聲給少年們講所見所聞,風土人情,譬如說蘭城人喜歡蹲著吃飯,牛首鎮(zhèn)人買東西尤愛偷梁換柱欺騙外鄉(xiāng)人,鬼臉城有一種哭沙,腳踩下去會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音,諸如此類。最后繞回到哪里魚肥鮮美,哪里魚菜好吃,少年們當然不服氣,直說京陵魚最好吃,到后來話題不知怎么拐到明忘齡身上去了。那天之后,明忘齡被送去判罪,是生是死都不關她的事了,她也沒有刻意打聽,如今才知道,因為沒有證據(jù),明忘齡并沒有被定死罪,但因為那日試圖把所有人封在烏墟,他的下場是最終被云守義帶回登瀛,關入寒牢,永生不得出世。另外,鬼鈴和溟音劍也終于隨之重現(xiàn)于世,被云守義封入棺中,深埋地底。
一行人有說有笑浩浩蕩蕩回到桃葉渡,遠遠的看到十里桃林盡頭的石獅,恍如隔世一般。過了好一會兒,若負聲才堪堪回神,對于這個地方,她五味陳雜,郁長寧的話她不知真假,可無論真假,最后都只剩下了他們一群摸爬滾打的后輩。
玄悲鄰道:“不告訴她?”
沉默半響,若負聲搖搖頭道:“沒有必要。”
明忘齡無法擺脫前人陰影,可她不會,她不想把事情告訴容鈺,再徒增一個人的糾結,無論是非對錯曲折如何,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容祁身死,既便深惡痛絕離也找不到人,何況有時候有太多不得以而為之的事。安慰如今自己過得還算好,已經(jīng)比旁的父母雙亡的孩子幸運許多了。每每想到這里,她都要由衷欽佩自己的豁達,贊美一下自己如今非同以往的境界,順便劈頭蓋臉把自己夸一通。
石獅最近的一株桃樹上系著一根意義非凡的紅絲帶,若負聲指給玄悲鄰看,道:“以前我和你說過吧,我栽的?!闭f著,她不知從哪抽出一條一模一樣的紅絲系在玄悲鄰的小指上,還頗為莊重地打了一個結。玄悲鄰任她胡鬧并未反抗,微風吹拂,衣衫泛起水般的漣漪,兩人一齊邁過朱門,沿著桃林青石小徑,一路向前。
離琳瑯殿越近,若負聲步伐越是吝嗇,好在少年們打打鬧鬧走得也不快,臨到殿外,她磨磨蹭蹭不肯進去,容澈回頭三催四請,這才磨磨唧唧把腳邁進去。
琳瑯殿與先前同也不同,小時候她和容鈺圍著繞悠,你追我趕的桃木屏風不見了,桌椅花瓶,墻壁上的字畫也不復從前,看得出容鈺已經(jīng)在盡力還原了,隔局置物都一如繼往,但被焚毀的舊物到底是回不來了。
“……小十七?!币粋€低柔溫暖的聲音在眾人身后響起。
若負聲脊背一僵,竄起一股麻意,她無意識摳住玄悲鄰的手掌,半響,緩緩轉過身,一坎之隔,門外葉落繽紛,輪椅上的人雙眸如水,微微笑著望過來,仿佛歲月依在,不曾有過隔閡。
“……哥哥?!比糌撀暫眍^上下滑動,極力克制住顫音。
容鑰拍拍手,道:“過來,讓哥哥看看,瘦沒有?”
若負聲應了一聲,跌跌撞撞走過去,來到近前,膝下一軟,撲通跪在輪椅邊上,容鑰慌張道:“疼嗎?摔疼了吧!”
若負聲搖搖頭,握住容鑰伸過來的手,小心翼翼包在掌心,極慢地貼在腮邊,道:“……哥哥。”
容鑰另一手緩緩摸摸她的頭頂,一如往昔。若負聲閉目埋下頭,額頭抵在容鑰的膝上,感受著發(fā)頂?shù)膿崦蓁€柔聲道:“一切都過去了?!?p> 好一會兒,若負聲才抬起頭,輕聲道:“哥哥,你……還好嗎?”
容鑰笑著點點頭,若負聲也笑了:“那就好,小十七真的很擔心你?!?p> “這么大人了,”容鑰摸摸她的臉,“堂堂叱咤九州的風云王,威名赫赫,可不能再撒嬌了?!?p> 若負聲撇撇嘴道:“虛名而已,不要也罷?!?p> 容鑰笑嘆道:“真是長大了。哥哥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夸你,誰夸你,你就笑?!?p> 若負聲忙否認道:“哪有,姐姐不夸我,我也笑給姐姐看?!?p> 說著,她彎了彎嘴角,露出兩顆討喜的小虎牙。
正在這時,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響徹九霄:“若?。〗^——?。?!”
尾音未盡,平地驀地炸開一片洶涌槍風,震開漣漪般的波瀾,一眾少年皆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掀了個四腳朝天,一屁股摔在地上。若負聲張臂護住容鑰,其實聽到熟悉的鏗鏘有力的聲音,不必看,她就知道來者是誰。
她回過頭,首先映入簾的是,一道挺拔高挑的漆黑背影擋在她身前,與之相對的,容鈺一手捂住胸口,血線緩緩從她的嘴角滑入前襟。容澈等人慌忙爬起來,上前去扶,容鈺卻踉踉蹌蹌硬是揮開容澈等人的攙扶。
容澈跺跺腳:“宗主!別逞強了!”
容鈺呸了一口血:“閉嘴!大人說話!一邊兒去!”
若負聲松了口氣,至少還能站著,玄悲鄰已經(jīng)手下留情了,這一口氣還沒松到底,玄悲鄰又緩緩抬起袖,容鈺瞳孔驟縮,卻沒有后退,容鑰急道:“請仙君手下留情!”
若負聲指頭扯扯他的袖口,輕聲道:“玄遲!”
玄悲鄰眉間一蹙,冷芒倏然擦過容鈺的發(fā)絲,轟然斬斷了她身后的數(shù)株桃樹。
“宗主!”
“宗主,你沒事吧!”
聽聞動靜,容氏門生紛紛圍聚過來,個個握槍在手,神色凜然,警惕地投目在二人身上。有想上前攙扶的,卻都被容鈺毫不留情地撥開。
“玄……”若負聲一面說著,正欲站起身,膝蓋陡然一軟,不由自主往一旁歪倒。
玄悲鄰聽見若負聲喚他,自然而然微側過頭,看見的就是若負聲軟軟倒下來的一幕。玄悲鄰動作飛快,一手摟住她的肩膀,將她扶牢,攬在懷里。這時,眼尖的少年喊道:“前輩受傷了!”
玄悲鄰聞言,緩緩垂下頭,若負聲膝蓋零零點點溢出斑駁的血色,刺入眼簾。
“你……”玄悲鄰聲音低得幾不堪聞,若負聲豎著耳朵也沒聽清,但她不妨礙她感受到玄悲鄰攬住她的手臂微微一顫,笑了笑擺手道:“小傷,小傷,不足為慮。喂!哥哥還在這里呢!”最后一句是對氣喘吁吁的容鈺說的。
“若絕!你這個不……”容鈺的怒斥還未出口,便被一道低沉冰冷的喝問硬生生打斷:“孰為輕?孰為重?是不是非要遍體鱗傷,命懸一線,才足以為慮?”
半響,得不到回應,玄悲鄰又問了一遍,沉聲堅持道:“回答!”
若負聲沒料到他忽然發(fā)作,怔了一下,遲疑道:“……玄遲?!?p> 圍在一旁的眾門生面面相覷,又去瞟自家宗主,是打是殺,指望她能下個指令。但任憑他們一個個眼睛都瞟到抽緊了,卻發(fā)覺自家宗主都沒有往他們那看一眼,而是緊緊盯著另一邊兩人看,一掌按在胸口,一手壓在身側攥成拳,似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眾小輩紛紛垂著頭,排排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忽然,容澈喃喃道:“……原來如此?!彼麄円娗拜吶魺o其事,談笑風生,便以為并無大礙,輕易相信了,并不會費心思去深想。無論是人是妖,身子都是肉做的,只要是肉,哪有不疼的呢?玄悲鄰本就摟著若負聲的肩,如今將另一臂托在她的腿彎,作勢要把她打橫抱起來。若負聲瞟了一眼杵在一旁,氣得臉色青白的容鈺,掙扎起來:“別別別,我真的沒那么嬌……嘶?!?p> 聽見若負聲的倒抽了口涼氣,玄悲鄰動作放得更輕,卻堅定地把她抱起來。
若負聲道:“打個商量唄,我們可不可以換個姿勢?你背著我或扛著我都行!”
玄悲鄰道:“不可以?!?p> 若負聲:“……”
玄悲鄰抱起若負聲,神色冷峻,目不斜視,步履沉穩(wěn)。與容鈺擦肩而過時,若負聲攀著她的肩膀,對容鈺道:“你記得有空帶姐姐去找鴉石嶺微生紅溯?!?p> 容鈺硬綁綁從牙縫里逼出幾個字,道:“你又闖禍了?”
若負聲道:“你要這么認為可以,到那記得報我名字?!?p> 容鈺嗤笑一聲,譏道:“為什么?你當自己什么名人嗎!”
見宗主沒有阻攔,容氏門生自然而然退開一線,玄悲鄰懷里抱著若負聲越過眾人揚長而去,轉瞬把所有人拋之身后。
眼看就要看不見人了,若負聲忽聞遠遠響起一疊聲驚慌失措的叫喊:“宗主!”“宗主,你怎么了!”
她一急,忍不住探身去望,臀部卻忽然被輕拍了一掌,她幾乎不可置信的,極慢地扭過頭。玄悲鄰眉目清冷,端得一派正直,仿佛出手的不是他,淡道:“坐好?!?p> 若負聲呼吸窒了窒,驀地怒吼道:“……玄遲!”
他竟敢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打她的屁股!若負聲氣得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也不顧上什么容宗主了,連怎么出的桃葉渡都沒什么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