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許是玄悲鄰給她刺激過大,若負聲一閉眼就夢見了兩人的過去。俗話說因枝振葉,沿波討源,他們二人的孽緣,還得從她十四歲那年從氓山回來后開始追溯。
仙門平日里大大小小獵會,講會,宴會繁不勝舉,但唯有十年一遇的論道會才是萬眾矚目,無人缺席。一般來說,論道會由名門世家聯手督辦,主要分為講、演、論三個節(jié)點,這也是唯一能得到名門宗主輪番相授的機會,可謂意義非凡。他們的馬車搖搖晃晃浩浩蕩蕩跟在趙氏馬車后面,在規(guī)定時間內到達受訓地點——十方雪海。
一下車就發(fā)現近乎大多數人都到了,不同的世家弟子的按宗門成群排成一列,散修們則眼熟的投緣的三五抱作一團,涇渭分明,互不相干。
等了不久,維秩者開始來回走動,提醒眾人安靜,一名白面青須,一身浩然之氣的男子三兩步登上高臺,由他高聲發(fā)號,讓點到的世家依次到指定的住所,不得推擠不得強先不得交換。
若負聲遠遠一眼就認出那人就是白州成氏應曦宗主成無弦。
容氏方陣前面是會稽趙氏,后面剛巧接著水鏡蕭氏,蕭棠身為宗主,義不容辭在一旁計點人數,沒空顧及那么多,若負聲手一揮,蕭白眼前一亮,就毫不猶豫拋下自家弟子,歡天喜地躥到容氏方陣里來了。
十方雪海,顧名思義,入目皆是一片茫茫白雪,精致漂亮的小屋子連綿數個山巒,谷地氣蒸云霧,如籠雪煙,宛如仙境。吃得好,住得好,也是論道會這么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
蕭白一來就嬉皮笑臉對容鈺打了個招呼,一個若負聲就是禍害,又來個聒噪且不著調的話嘮,容鈺別過眼不想搭理。蕭白也看出不受人代見,他繞開容鈺,走在若負聲一側,搖著扇子道:“我姐才解了我的禁,說我在氓山上給她丟臉了?!?p> 若負聲瞟他一眼,道:“這我可以理解,但蕭兄為何地凍天寒還要使扇子呢?”
蕭白得意道:“我使的不是扇子?!?p> 若負聲虛心求教道:“那是?”
蕭白故作高深道:“風雅,情懷?!?p> 身后容氏弟子團有人忍不住撲嗤一笑,容鈺則評價道:“瘋子。”
蕭白不以為意,道:“你可想好這三個月怎么玩了?”
若負聲就是欣賞他這種不計世俗的灑脫勁,還沒來得及回答,容鈺咬牙搶先警告道:“若絕!你給我聽好!你敢和他一塊兒造,闖了禍,容氏可就沒你的一席之地了!給我安安分分的!不許惹事是非!別到處招惹,冒生事端!”
“……”
容鈺惡狠狠重復道:“聽見沒有!”
若負聲懨懨應了一聲:“知道了?!?p> 蕭白突然發(fā)力拐了她一肘:“嘿!正說著,萬萬不能招惹的人就出現了!”
若負聲聽他聲音前所未有的興奮激動,甚至遠超見到仙子們時的動容,不由道:“誰?在哪?在哪?”蕭白扇子顧不上搖了,手指都抖得厲害匆匆指了個方向。
若負聲順著望過去,這么一看,就看進了一方天地冰雪色。
那人走在一位板著臉的白衫老人身側,被人簇擁在最中間,披著漫天朦朧細碎的華光,背后負著一方重刀,色澤堪比子夜,比成年人手掌寬,煞氣薄天。
他穿著一襲雪白的素衣,沒有任何旁的飾物,從頭到腳纖塵不染,比雪海更冰冷的是他的眼睛,沉凝清冷,無波無瀾映不出天地半分顏色,叫人不敢久視。讓人第一眼就望而生畏,覺得定是不易親近的。
容鈺難得附合道:“不錯,你寧肯把郁宗主惹毛了,也萬萬不可招惹他?!?p> 若負聲道:“嘿!這一老一少的神情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的古板無趣!你們說不能惹老的還是小的?”
蕭白道:“當然是小的。”
若負聲奇道:“他除了比旁人好看一些,有什么不同嗎?多根手指還是多個腦袋?”
蕭白肅容道:“雖然九最城玄氏避世,世人都不太熟悉,也很少提及,但他們一支卻是仙門長榮不衰,最最古老的氏族,傳聞登瀛云氏先祖都曾是九最城玄氏的家仆。”
容鈺接道:“看到那個白衣老者了嗎?他就是自來殿宮主,身邊那個人就是自來殿少宮主玄遲,玄悲鄰?!?p> 若負聲道:“……什么鬼名字?”
蕭白嚴肅了沒一刻,又恢復了先前不著調的模樣,趴在若負聲耳邊悄聲道:“這雪華仙君看著年紀不大,卻聽聞性情既冷清又矜傲,許多人偷偷摸摸和他套近乎,他都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不予理睬,偏生后臺強硬,自身天賦修為極高。這年頭啊,有錢有勢就是能為所欲為,你說氣不氣人?”
兩個沒錢沒勢,天資奇差的人心有靈犀對視一眼,若負聲贊同道:“氣人?!?p> 容鈺補了一句,道:“他還有一個先祖,如雷貫耳,你一定聽過?!?p> 若負聲道:“誰?”
容鈺道:“屠戮仙?!?p> 若負聲忍不住張嘴罵了一句,容鈺步子一頓,直覺不妙,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若負聲攤攤手,道:“晚了,我已經惹了他了?!?p> 容鈺以為她在開玩笑,道:“別扯了,你又見不到他,如何招惹?”
若負聲不答,反道:“你們聽沒聽說過八荒獸?”
蕭白搖扇道:“雖然只是傳說,但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我相信它是存在的?!?p> 見容鈺沉著臉沒吭聲,若負聲又道:“我們見過,就在半月前。”
蕭白道:“……半月前?”
若負聲對容鈺道:“郁琮情讓我去陰陽寮設扎你沒忘吧?”
聽到這一句,容鈺臉色更差了。
氓山若負聲銳芒初現,大出風頭,和諧是謊言捕殺殆盡名聲鵲起,帶回了趙瀾之的尸首,但到底因為一己之擇,多管閑事,結果害趙靈犀傷一條腿,加之趙氏此一番損了十幾名好手。問罪時,因為數次折趙靈犀的顏面,趙靈犀便視若無睹,到最后她堅持一力擔責,被郁琮情罰了一百懲鞭,沒死就去陰陽寮設扎,不成不得歸家。
會稽趙氏悄無聲息地不斷往外擴張轄地,面積已經逾有凈世后分地的一半。但他們推進到陰陽寮就推不動,被一個牢不可破的結界擋住了去路。
在這也是趙靈犀的意思,在他們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叫若負聲這輩子都回不了桃葉渡。
即使知道可能今世不歸,若負聲還是領著十幾個趙靈犀指派的老弱病殘前往陰陽寮。臨別時,容鑰聽聞那里長年旱地,條件艱苦,巴不得把一年都吃不完的干糧都給她裝上。
容鈺回憶起那段不愉快的經歷,蹙眉道:“難道說……”
若負聲道:“就是那個難道說,那個結界就是他家設的?!?p> 蕭白不解道:“玄氏沒事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設什么結界?難道也看上了那里華而不實的玉石?”
聽他嘴里帶出來華而不實這個詞,不少人聽了都暗暗發(fā)笑。若負聲道:“那里有一個封印,封著一個妖獸?!?p> 容鈺臉色發(fā)白,聲音打飄:“不會是……?”
若負聲笑瞇瞇道:“就是那個不會是?!?p> “完了,完了,你完了,我們容家也完了!”容鈺抱頭道:“爹怎么會領回來你這么個殺千刀禍害!”
蕭白神情恍惚地撫掌道:“小十七,不如這個兄長還是你當吧!我好佩服你!”
一名走在后面旁聽了頭尾的少年道:“放跑了八荒獸,仙君估計得記你一輩子?!?p> 蕭白一想,道:“不對呀,有結界,你這瘦了巴幾小身板,是怎么進去的?”
若負聲笑道:“簡單!打洞?!?p> 容鈺頭疼道:“你還挺得意!真是長本事了??!既然還有一茬,怎么先前都不和我們說?捅了這么大個簍子,闖了這么大的禍,你怎么能每天安忱無憂,整天跟沒事兒人一樣的?”
若負聲還真挺得意的,按理來說闖了大禍,就該虛心聽勸,誠懇反醒,但她天生反骨,毀天滅地的大事到她這里也就是掉個腦袋,沒什么怕的。她故作無辜道:“我哪知道他還有這么個來頭?”
容鈺咬牙切齒道:“放跑八荒獸的事你也沒說!到時候它餓了,出來作亂,你就以死謝罪吧!”
眾人紛紛附合。
蕭白眼珠一轉,想起最重要的一茬,道:“你被看到臉沒有?”
“何止。”
容鈺愕然道:“什么叫何止,你還做了什么蠢事?”
蕭白嘖嘖兩聲道:“小十七,可別說你們打了一架?!?p> “可不是。他這人可兇了,看著年紀不大,脾氣卻不小,我就說了句‘看你長得挺好看的,能不能把這里讓給我,我拿珍藏小說話本和你換,怎么樣?你也不吃虧!’他就動手一刀劈了過來,把我那珍藏版話本子斬成了兩半!不換就不換唄,脾氣恁得不好!”
一旁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然后呢?”
“當然就打起來了?!?p> “小十七呀小十七,”蕭白懶洋洋地一面鼓掌一面搖頭道:“我真不知是該贊你一句天生不屈,無知無畏,還是勸你長點兒心。”
容鈺惋惜道:“怎么沒干脆把你劈死算了!”
蕭白感慨完,興致勃勃追問道:“那你是怎么虎口脫逃的?難道你們和解了?”
若負聲挑著眉,笑了一下,道:“逃什么逃?后來他忙著追八荒獸,才沒空理我呢!就算再打一架,我也……”
忽然,一道含霜似怒的聲音在不遠處乍響:“蕭白!”
蕭白抹了下臉,扭過頭換了一張笑臉,好討地應道:“姐!”
蕭棠生得不怒自威,氣場十足,只肖往那一站,眾人聲音戛然而止,紛紛閉上嘴,扭過頭,各走各的,就是不往那里看。有膽子大些的偷偷摸摸竊竊私語,嘀咕兩人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站在一起卻如云泥之別,尤其是蕭白一見到蕭棠就慫,縮頭縮腦畏首畏尾就更給這場景憑添幾分滑稽,看得人忍俊不禁。
“你是不是想去當容家人了?”
“不是不是,哪兒能呢!”
蕭白這才反應過來,小聲對若負聲道了別,灰溜溜地返回到了后面的方陣。擦肩而過時,蕭棠對若負聲微微頷首,若負聲想著玄悲鄰的事心不在焉,她還沒反應過來,蕭棠已經往別處去了。
若負聲又去眺望先前的地方,那里果然已經沒有了玄悲鄰的身影,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扭回頭勾著容鈺的肩膀,道:“玄遲身手的確不錯。”
容鈺沒法給她好顏色看,掙開若負聲的手,嗤笑道:“這還輪到你評價?你先顧好你自己吧!蕭白有一句話說得對,你可長點心吧!行行好!別再到處百般作怪了!”
聽她又開始喋喋不休老生常談,若負聲連忙閉嘴收聲,不再多說,生怕又換來變本加厲的念叨或是促膝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