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石青昏昏沉沉地躺在草榻上,臉色滾紅,時不時還發(fā)出一聲夢囈,似在發(fā)熱。燕氏函站在旁邊彎下腰來,細細打量他的臉,那模樣似在觀察一只翻不過身子的臭大姐。
醫(yī)官心驚膽戰(zhàn)地看看躺在草榻上的陸石青,再看看燕氏函,“晉王殿下……”
燕氏函直起了身,“你有什么辦法把他弄醒沒有?”
“這個——有倒是有?!贬t(yī)官小心斟酌著詞句,“陸掌門外傷已經(jīng)大好,但這五臟里面?zhèn)臇|西將養(yǎng)起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現(xiàn)在他就算醒了也不能太勞心費神……”
“這兒沒人想讓他好好將養(yǎng)?!毖嗍虾?,“弄醒他,然后你便下去吧?!?p> 醫(yī)官心里一緊,瞥了一眼神色平靜的晉王,低聲應了個“好”。剛要過去,卻又被燕氏函伸手攔住了。
“你是平郡王帶來的人吧?”牢內(nèi)火影跳動,照得晉王的臉忽明忽暗、忽長忽短,仿若鬼魅。
醫(yī)官的冷汗“刷”地下來了。
“我知他對你全家有恩,這次帶你來,不僅是讓你醫(yī)好陸石青,也是讓你看著我別不明不白地弄死了他?!毖嗍虾乜粗鴾喩砭揞澋尼t(yī)官,“你別怕……我最敬知恩圖報的人,不會讓你為難,交不了差事。一會兒弄醒了他,你自出去,等一盞茶的時候再回來。我保證那時候的陸石青還是全須全尾的?!?p> “晉王……”
“平郡王今日在外喝了酒,不勝酒力。”燕氏函靜靜覆手,“今日沒必要用這等小事擾他安眠。”
在那雙沉黑鹿眸的注視下,醫(yī)官終于潰不成軍:“是、是……”
他抽出了兩根銀針,在陸石青的身上快速施針,隨著一聲嘶啞的抽氣咳嗽,陸石青整個人顫抖著醒了過來。醫(yī)官再不敢耽擱,彎腰默不作聲地退出了牢房。
陸石青驚天動地咳嗽著,一雙眼睛終于困窘地睜開,聚焦在了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晉、晉王……”
“陸掌門,別來無恙?!毖嗍虾幌埔聰[,毫不在乎地坐在了那破爛埋汰的草榻邊緣。見陸石青掙扎著要坐起來,便伸手將他又按了回去,“不必起來,你的身子還沒大好,躺著就是?!?p> 陸石青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他按在了榻上,像一塊被屠刀釘在案板上的碎肉,不得不屈服:“晉王,您來這是——”
“陸掌門,我來是要請你幫我的。”燕氏函靜靜地凝視著陸石青那張面露懼色的臉,“豫章王殿下和你聯(lián)手給我出了個難題,我想不到解決之法,便想來向你討教一二?!?p> “晉王殿下……”
“我說你聽,我說完了,你再答?!毖嗍虾氖州p輕從他的肩膀處抬起,陸石青終于能喘上了一口完整的氣。
“聽豫章王說,你手里有他辦事兒的根據(jù),是否有這東西?”
陸石青沉默了下,低聲道:“小的留著那東西,并不是想威脅主子——”
“那便是有了?!毖嗍虾c了點頭,“想必你也不愿意直接把這東西給我,我就也省了這一問。這可是個偌大的難題啊,陸掌門。豫章王求我將你保下來,可武林行事不比官場皇都,沒那么多暗箱操作的余地。若是我真當著武林泱泱幾十個門派、上千人硬將你袒護了下來,估計那日便也是我燕某人身敗名裂之時。陸掌門,你說我該怎么辦?”
陸石青冷汗涔涔,低聲道:“如何審判論罪并不要緊,只要燕王殿下能將我?guī)Щ匮嚅T內(nèi)處置,這后續(xù)的事情便好說了……”
燕氏函忽地一笑,“陸掌門,你于官場上的這一套倒是熟悉的很。你不為官,反而進了武林,真是可惜了。不過武林中也早傳出了我狼子野心的傳言,我硬要將你帶回燕門處置,那用途也太明顯了些。”
“晉王……”
“看你愿意為我分憂,本王還是很欣慰的。”燕氏函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心中已經(jīng)有了成算,陸掌門不必擔憂。今日走這一遭,也主要是想讓你明白,我救你的難處。你可知我冒著如此重重困難,卻還是要保你,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因為豫章王……”
燕氏函笑了,“不錯。但并非是因為豫章王求我,我才這么做?!?p> 他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陸石青。那時他的面孔完全隱在背光的陰影中,唯一雙漂亮的鹿眸,還在熠熠生輝。
“陸掌門,你真是盆上等的豬飼料?!备吒咴谏系臅x王溫聲道,“有了你,豬除了埋頭苦吃,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懶得干。每日靜靜長膘,乖巧安靜,讓人看了歡喜?!?p> “我救了你后,希望你能好好確保豫章王殿下有吃不完的盛宴、喝不盡的美酒、賞不完的佳人、聽不膩的小曲兒?!?p> “我既然買下了你這盆飼料,你便最好確保我的豬,能安安心心、地久天長地爛在那間豬廄里面?!?p> ————
臨近武林大會的濱江城日益熱鬧了起來,很快城內(nèi)的大小客棧已經(jīng)人滿為患,飯點的時候出去別說酒樓、連臨街的茶館都沒有空位給人打尖了。本來路上行走的多是穿錦帶玉的公子小姐,夜晚空氣中漂浮的也是蒼蘭、丁香和菖蒲的香氣,可這些日全都變了味道。許多布衣的外來客涌上了街頭,衣袂斗篷下隱藏的是刀劍的寒光,連空氣中都隱約充斥著一股泡過鮮血的金屬臭味。
在隱隱有些躁動的氛圍中,這座浮華城市悄悄變了個模樣。
在武林大會召開的前一天晚間,公子酉的馬車終于姍姍來遲,披著月色停在了唐門的驛館前。
當時我剛剛從浴場里洗漱完上來,披著一頭濕淋淋的頭發(fā)坐在床邊,正有以下沒一下地擦著。前幾日燕尋給我的警告還是讓我有些心頭難安——
燕氏函難道真的有什么辦法保下陸石青么?人證物證具在,他不可能指鹿為馬。聽說這次武林中大小門派的掌門管事來了六成,公證人則是西域四十九密宗的大武佛真言宗。傳聞這位大武佛已經(jīng)有兩百多歲了,五十多年沒下過密宗山,一百多年沒出過玉門關了,也不知為何此次愿意千里迢迢來到中原地帶來做此次武林大會的見證人。
無論如何,當著這么多德高望重的前輩,便是燕氏函相遇所欲為,恐怕也難吧?
可每當我說服自己要寬心,卻又莫名地響起燕氏函于上空靜靜注視著我的眼睛。
那雙眼睛,屬于只喝人血、吃生肉的雄鹿。
便在我靠著窗戶思緒起伏間,忽聽門外傳來輕輕得幾聲敲門。我沒在意,以為是哪位師兄弟問我要不要吃夜宵,便揚聲道:“睡下了!”
門外靜了一瞬,隨即一道清潤低雅的聲音響起,隔著門略有些模糊:“孝嫻,是我。”
我一激靈,猛地回過了頭。在大腦反應過來前,身子已經(jīng)“蹭”地竄跳了起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飛撲過去開門,中間還帶翻了一把矮凳和小半個書架,叮了咣啷、雞飛蛋打,拉門栓的時候手和木頭差點兒擦出火星——
門外的公子酉正站在走廊昏黃的柔光里,在我倉皇開門之后,低頭沖我露出個微笑。
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身上還披著斗篷,衣擺有風塵,應該是剛剛來到驛站。雖面容有些慘白,眼下有些青黑,但整個人的氣色不算太差,凝視著我的瞳孔柔亮,端正矜遠一如往昔。
明明分開才不過十幾日,我卻心頭升起一片恍然,和一種仿若霧里看花般的虛妄之感。
在短暫的寂靜中,我終于吶吶道:“……小、小叔叔?!?p> 他沒察覺到我的異樣,只是笑著低頭看我,“真的睡下了?沒事兒,我就是剛下馬車,便想來看看你?!?p> 他的話頭頓住了,卻又靜靜站著不動。我只覺胸口仿佛有一只手在緊一下、慢一下地捏著心臟,終還是頂著這份不適,勉強開口:“……還沒睡。您進來,喝口熱茶吧。”
屋子里亂糟糟的,我一向都不是喜歡收拾的性格。他踏入門檻的一剎那,我已撲過去,迅雷不及掩耳地先藏了一堆衣服到帳子里,又趕著去踢走了幾本掉在地上的書,趕在公子酉的腿前扶起了那個翻倒的椅子。
“您坐?!蔽腋尚χ牧伺囊巫用妗?p> 他唇邊的笑意似乎深了些,我有些窘迫,趕著要去幫他倒茶。誰知那茶壺的手一軟,頓時又是一陣叮里咣啷——
“好了,你坐吧?!币还墒煜さ男渲邢銖纳砗箫h來。
公子酉按住了我作亂的魔手,端起茶盤放到了桌上。他自己則不緊不慢地解開了披風,折好放在了一旁,又從容地抖抖袍袖,細白修長的手指捻起了茶具。一陣潺潺水聲,淡淡的茶香在近乎凝固的空氣中升起。
我坐在他對面,怔怔地發(fā)呆。方才的狂喜轉(zhuǎn)瞬即逝,此刻的茫然與無措?yún)s來得鋪天蓋地。我本有一千個問題和一萬句話要對他講,但此時面對面,那些話語卻都像滾沸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冒上來,卻一個接一個破掉。
而我心中尚有一個更大、更可怕的疑慮,那疑慮似一頭關在籠子里的猛獸。但我暫時不想去動那籠子的門栓,仿佛不去開那籠子,我便能長久與這猛獸相安無事。
“……孝嫻?”
我猛地回過神來時,本來坐在對面的他卻不知何事已走到了我的身后,伸手接過了我還拿在手中的干布。隨即他撩起了我還濕漉漉的長發(fā),輕柔地擦拭起了發(fā)梢。
我一個激靈,仿佛觸電般地跳了起來,而他擦頭發(fā)的手還維持著方才的動作,僵在半空。
“不、不勞煩您了……”我磕磕巴巴道,“坐下喝茶吧?!?p> 他靜靜看著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那雙遠山似的眉好像比方才沉了些,眼神也蒙上了一絲淡淡的涼意——那神態(tài),近似不悅一般。
但很快,他便面色如常地放下了手,將干布疊好放在一邊,坐下后淺笑著嘆了口氣:“幾日不見,徒兒便與自己生疏了,可怎么辦才好?”
我大窘,趕緊挨著他坐下,想辯白兩句又無從開口。他凝視著我的樣子,忽然一笑,柔聲道:“我本極擔心……但現(xiàn)下看你無礙,便好?!?p> 我的心弦驀地一松,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仿佛暫時打起了盹兒,當下終于能沖他咧嘴露出了個笑。
燭火嗶啵,燈芯跳動得猛了些,原來是快要燃到了盡頭。我起身剪了剪燈花,而公子酉則托腮沉思,還在想我方才講述的這近一月的精力。
半晌,我本以為他會細問一些關于臨江閣的事情,誰知他再開口時卻道:“所以你與陸石青交手之時,可還有心脈灼熱、難以自控的情況?”
我一愣,趕緊搖頭道:“沒有!那時的感覺反而——反而——”
他緊盯著我,“反而?”
我絞盡腦汁想了想,終于道:“——很神奇。好像陸石青的掌風、內(nèi)力都屬于我一樣,地上燃起的火焰、屋子里熱浪……好像這些都是我氣脈的一部分,我只要伸手出去,便能操控它們……”
他看著我,終于笑了,“我教你的這門唐門心法,便是練的一個‘理氣外導’的功夫。你之所以能感受到外界的種種氣場流動,便是因為你沒有固封自己的氣門。外導自然,混若一體,便是這個道理。至此,你已能領會這心法的九成了,剩下的便是熟能生巧而已。”
聽他夸獎,我忍不住撓頭笑了起來,忽又想起一事:“只是那日與陸石青交手后,我整個人渾身癱軟,幾乎用不上力氣,昏睡了兩日才好……”
“應是無妨?!惫佑仙焓职蚜艘幌挛曳旁谧雷由系氖滞螅毯箢h首,“這套心法你是初學,尚不能融會貫通,故而力竭。以后便會好了。”
我連連點頭。
他抬手,飲盡了杯中的殘茶,起身對我道:“好了,天色很晚了。明日尚有大事,今日便早早休息吧?!?p> 我應聲跟著他站起,送他來到門口時,終究還是忍不住焦慮,開口道:“小叔叔,前幾日燕尋提醒過我,說燕氏函可能這次并不會輕易任咱們拿了陸石青。雖然證據(jù)都在,但他說燕氏函真的很狡猾,我還是擔心——”
他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回身看著我,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我一愣,他的手已滑落到了我臉側(cè),隨即一個溫暖的掌心已貼在了我左側(cè)的下頜處,輕輕托了一下。
順著這一托,我不由得抬起頭,與他溫和的目光觸了個正著。
“孝嫻,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彼崧暤?,“明日和以后的事情都有我在?,F(xiàn)在回去,安心睡個好覺吧?!?p> 他手掌不算寬厚,卻十分優(yōu)美修長。托著我的臉頰時,仿佛捧著什么十分珍貴的寶物,那掌心溫熱的觸感如上等的安神藥直直滲透到了我的腦袋里。
而借著這殘留的掌心暖意,那夜我所有的混亂思緒都未曾在夢中來擾,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