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長空黎明（4）
“我的出生是雷電家族的大事。長輩們說，龍馬，你的女兒生來就背負著雷電的刻印之輪，她的命運之路已定下。她有資格繼承‘芽衣’之名——后來我才知道，那指的是我背后的天生圣痕。”
“據(jù)說雷電家的先祖是幾百年前的大劍豪【北辰芽衣】。嗯，也就是傳下北辰一刀流的那位。族中秘傳，北辰芽衣是生來就有‘雷電’之命的人，因此長輩們對我很看重，還用【芽衣】——這個幾百年來無人能背負的名字給我命名。”
芽衣目光一暗，道：
“只有父親偶爾會露出憂心仲仲的表情。你知道嗎琪亞娜？當你抱怨父親充滿酒氣的擁抱和扎人的胡須時我有多羨慕。在我的記憶里，那個名為雷電龍馬的男人很少扮演父親的身份。他用冰冷、審視、遲疑的目光看著我，仿佛我是關(guān)在玻璃監(jiān)獄里的怪物，他在等我沖出藩籬的一天?！?p> 芽衣敲了敲面前的玻璃幕墻。咚咚，咚咚。
“他是對的?！?p> “圣芙蕾雅學(xué)園的檔案里有一條記錄。說我在小時候受過恐怖組織的暴力綁架，心理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因此我不得不休學(xué)，到ME社旗下的私立療養(yǎng)院度過三年。”
芽衣頓了頓，苦笑說：
“其實吶，我才是那個傷害別人的兇手?！?p> “我還記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我獨自縮在教室的角落看《萬葉集》——因為沒有其他小孩敢接近我?！度f葉集》是日本最早的詩歌文集，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看那些拗口晦澀的句子。可我是雷電家的大小姐，如果翻開一本少女漫畫，或者《無敵鑰匙奶奶系列》什么的會上校園新聞。我咬著嘴唇翻啊翻，看啊看。我讀到風(fēng)雨、陰霾、雷電，我讀不懂風(fēng)雨、陰霾、雷電。所以我很煩躁，像是有團火焰悶在胸口?！?p> “我抱著書爬上了天臺。那天是陰天。沉重的鉛云像要墜落。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女孩，你想聽聽雷電的心跳嗎？”
芽衣的敘述聲平緩溫柔，琪亞娜卻聽出了一絲顫抖。
“災(zāi)難發(fā)生了。學(xué)校的建筑坍塌大半，處處焦黑。雷電家對外宣稱是恐怖組織的襲擊。說他們試圖綁架雷電家的繼承人。說芽衣大小姐心理受創(chuàng)嚴重?！?p> “我并沒有去療養(yǎng)院。我去了ME社的地下實驗基地。在那里我看到雷電家的長輩們，他們欣喜若狂，低呼神跡，眼睛里有野獸的狂熱。我也看到父親，他第一次抱住我，撫摸我的頭發(fā)。他流下眼淚?！?p> “可是琪亞娜你知道嗎？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抱住自己的膝蓋，我的眼前全是恐懼的臉，耳邊是嘶嚎和哭泣。直到父親問我話，他說芽衣，你需要幫助，我需要實驗，在你身上實驗。可你才十歲。會很痛苦?！?p> “我麻木地點頭。父親捧住我的臉，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痛苦?！?p> “名為Mei計劃的實驗開始了。三年?！?p> 芽衣輕聲說。
琪亞娜捂住嘴，肩膀顫抖。
“Mei計劃很成功。誕生了相當多的科研成果。尤其是在電磁領(lǐng)域這塊，ME社的軍事化產(chǎn)品領(lǐng)先世界。可他們還不滿意，他們想在我的身體里植入‘征服寶石’，他們說那是雷霆律者的力量核心，沒有道理不能幫助我掌控電磁能。哈，琪亞娜你聽，他們說這叫幫助。”
“父親堅決反對?？伤麄兂晒α?。父親看著我的眼神越發(fā)冰冷，似乎是我主動選擇成為怪物。只有摘下口罩的時候他的眼神里會出現(xiàn)一絲愧疚?！?p> 琪亞娜胃部隱隱抽搐，有種嘔吐的惡心感。
“可是琪亞娜你知道嗎？就是父親眼睛里的一絲愧疚成為我活下去的動力。我忍受亂七八糟的實驗項目，忍受沒有感情的命令，忍受冷漠如待宰牲畜的眼神，我堅持下來了。因為想看到那一絲愧疚?！?p> “可是總會有堅持不住的那一天啊。Mei計劃快滿三年的時候，我又一次因為疼痛昏迷過去。這一次連父親也不在身邊。”
芽衣深深吸氣：
“但是這一次，三年前的那個聲音出現(xiàn)了。我知道研究組并未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他們自認為完全了解我的一切。我知道這聲音也許是罪魁禍首，是魔鬼之類的東西。可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我哀求她和我說話?！?p> “那是……律者的意識？”琪亞娜呆住。
“對。律者。她第一句話就是嘲笑所有人。她說ME社搞錯了一件事。不是‘征服寶石’先遇上我，而是我生來就是她。ME社試圖用寶石控制我體內(nèi)的雷電，但他們沒有料到，這叫物歸原主?！?p> “她第二句話是嘲笑我。她說我真是懦弱，懦弱，懦弱！她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好了好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事讓我來做，剩下的痛我必以血償。”
“可你沒有答應(yīng)?！辩鱽喣日f。
“嗯。所以她很生氣。她罵我是個笨蛋。她說雷電芽衣，你以為自己是怎么挺過這三年的？你知不知道，你所受的一切痛苦有一半分給了我！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
“我說對不起。她讓我滾蛋。她咆哮說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愛我——除了她。她質(zhì)問我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芽衣垂下目光：
“可我想，大概還是有的吧?我大概還有放不下的人吧？我用父親愧疚的目光來說服自己?！?p> “但是她很不開心。她每天都在勸我，她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外面的陽光有多明媚，告訴我什么叫權(quán)與勢，告訴我毀滅美好的東西是怎樣一種快感。我快堅持不住了。我偷偷幻想那所謂的快感。”
“幸好，幸好，三年到了。研究組告訴我，我已經(jīng)沒有太多研究價值。我笑著說，還好只是沒有了研究價值，我至少還有身為人的價值對吧？他們沒理會我的胡言亂語。他們冷漠而恭敬地送我出去。說當然啦，您永遠是雷電家的大小姐?！?p> 芽衣輕笑起來。
“真的，琪亞娜，我真的很受尊敬。雷電家把我送到千羽學(xué)園，對外宣稱大小姐的心理創(chuàng)傷已經(jīng)痊愈。你聽，他們說我已經(jīng)痊愈?！?p> “之后的兩年時間，律者再也沒來找過我。我生活的一切都很正常。父親繼續(xù)教我北辰一刀流，我則努力學(xué)習(xí)怎樣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p> “我對人很溫柔。所有同齡人都告訴我，說我有優(yōu)雅的氣質(zhì)，說我的微笑治愈人心?？晌抑幌雵I吐，我的心里空虛到無聊，我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面具下掙扎、蠕動。那大概不會是天使?！?p> “直到有天，我在練習(xí)劍術(shù)時受傷，摔倒在沙地，腿部留下長長的血痕。我拍掉灰塵站起來，然后走到醫(yī)務(wù)室，對值班的老師說請您走開。我找到一瓶藥用酒精，沒有用棉簽，直直地傾倒在傷口中央。我面無表情地看著肌肉劇痛到抽搐，感受著那讓人上癮的疼痛感，我著魔一般伸手，用力按住傷口，鮮血混著白沫，真疼啊。可我知道有什么東西活過來了。我因此而歡悅，因此露出真心實意的微笑?！?p> “律者醒過來了。她跟我說好久不見，她的聲音很疲憊。我?guī)缀趿飨卵蹨I，埋怨她不為什么和我說話？她沉默了好久?！?p> “她說沒辦法呀，雷電芽衣并不畏懼疼痛，更不會因此而甘心死去，甘心把身體交給她復(fù)仇，所以她只好一直等待啊等待。”
“我問她等待什么呢？她說等我愛上一個人。然后也許是為了保護他啊，也許是為了不讓他離開啊，或者干脆他死掉了更好，雷電芽衣會跟著死去的。到時候她就可以吻我的額頭，對我說……放心，這個世界與汝同葬?！?p> “我說我大概很難愛上一個人吧？你豈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她卻說不會的。說像我這樣拼命活著的女孩，很容易被陽光吸引的，很容易愛上陽光的。到時候飛蛾撲火，我自然會燒死。”
芽衣忽然停下了講述，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裊裊婷婷地站在月光里。她抬起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角，劃出一個可愛的弧度，于是美麗的笑臉綻放。她的眼角閃爍淚光。
“其實我的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啦。之后的事情你和我一同經(jīng)歷，我的故事里于是有了你的影子。從千羽學(xué)園的相遇，到一年前的長空崩壞，再到圣芙蕾雅學(xué)園，只有一件事，琪亞娜?；蛟S你不知道?！?p> “是……什么？”琪亞娜低垂著頭。
“那句詩?！度f葉集》里的那句詩。在被當作實驗品的三年里，疼痛讓我無暇思考，我以為自己早把它忘了。”
“直到我在陽光明媚的下午遇見你。你叼著快餐包沖上樓梯，沖上教學(xué)樓頂層的天臺，氣喘吁吁卻朝我揮手，眼里是好奇，臉上掛著笑。我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天臺上也沒有別人，不得不接受了你是在和我打招呼的事實?！?p> 琪亞娜也記起來了。那是她轉(zhuǎn)學(xué)千羽學(xué)園的第二天。
某天中午，琪亞娜擠在人堆里搶限定的炒面面包，偶然聽到有人談起芽衣——當然是用“雷電家大小姐”這樣的代稱。他們談芽衣的美麗，談芽衣的氣質(zhì)，談她的身世和傳聞，更談到大小姐有個眾所周知的愛好——教學(xué)樓天臺是她的秘密領(lǐng)地。從來沒有人敢窺視侵擾。
琪亞娜的心里像貓咪撓癢般好奇。那會是怎樣的女孩？
她忍不住摸上天臺一探究竟。
看到黑發(fā)女孩驚慌失措的可愛樣子，琪亞娜忽然明白了：原來，大小姐也一直在等一個冒失鬼前來打擾。
芽衣轉(zhuǎn)頭，直視琪亞娜的目光。
“你的白色長發(fā)在太陽下閃光。日本先民的詩句穿越千古掠過心頭。我終于想起來了?！?p>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fēng)雨來，能留你在此】。琪亞娜，我想起來了，那句詩里不只有風(fēng)雨，不只有雷電，陰霾。還有你?！?p> “如果沒有見過陽光，蛾子本可以忍受黑暗。律者猜對了，她大獲全勝。我在一個女孩的笑容里丟盔卸甲，飛蛾撲火。我心說完了，為了再看到這樣的笑容，我會放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