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xué)一年級,當岑月芯第一次從老師那里真正理解到爸爸、媽媽兩個詞代表著的含義時,她就曉得自己跟班里的其他小朋友相比,她眼中的爸爸和媽媽是不一樣的。
大雨淋頭,擠在一群年輕人中間來接她的,永遠只有爺爺和奶奶,家長會不管是得小紅花,還是大獎狀,臺下坐著鼓掌高興的永遠是爺爺和奶奶,生病了腦袋疼,鼻子塞,躺在床上睡不著,能把寬闊后背給她,一整夜翻來覆去顛著她唱東方紅的,也永遠只有爺爺和奶奶。她的睡前故事沒有白雪公主和美人魚,卻有奶奶的白蛇傳,爺爺?shù)睦茄郎轿鍓咽?,她沒有穿過前端有蝴蝶結(jié)的紅色小皮鞋,卻有奶奶拿的千層底布鞋,她沒練過鋼琴,跳過舞,卻能跟在爺爺后面爬上高高的梧桐樹去給過冬的鳥兒筑巢。
所以,她的父母只是生了她,卻從未養(yǎng)過她,沒有疼愛過她,也不曾關(guān)心過她。
這就是她與其他人的區(qū)別。
一年到頭,不聞不問,年年到頭,依舊不聞不問,除了在迎接每一次新年的正月初一時,才能和他們見上一面,假模假式的擺上碗筷,大家磕磕碰碰的湊合吃上一頓年夜飯,然后下一次見面,又得再等下一個正月初一,后來關(guān)系一直淡薄到每當有同學(xué)跟她談?wù)撈鸶改笗r,她都會先回憶一陣,然后才能記起那兩張陌生的面孔,哦,原來這兩個人稱不是空殼,自己也有。
她笑稱他們?yōu)椤背跻话职帧焙汀俺跻粙寢尅?,再來索性連那兩個詞她都懶得叫,直接稱他們?yōu)椤岸弧被蚴恰皟晌弧?,反正都是一個意思,也沒什么不同。
有一次在飯桌上說漏了嘴,爺爺用筷頭敲她腦袋,罵她不該這般沒家教,岑月芯當時記得自己沒心沒肺的笑著說,自己本來就是有娘生沒娘養(yǎng),有爹叫沒爹教的人,談什么家教。
也就是那一次之后,沒過多久,二位就來接她了。
然后,她就再也沒見過爺爺和奶奶。
老頭兒是遭了心肌梗塞的災(zāi),去得快,奶奶前腳等人涼透了,后腳就留下遺書一封,說是舍不得老頭兒孤單單走,吃了一整盒阿莫西林跟著去了,可岑月芯知道,奶奶會自殺,爺爺只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輩子里的日久風(fēng)吹,瓦解掉她活下去的希望,還有一半原因,岑月芯猜想,應(yīng)該是因為兒子不是親生的,從小到大疼不進味,護不知足,由來都沒拿正臉待見過她,連那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孫女也被送走了,如今丈夫一走,她在這世上孤家寡人一個,實在是沒了盼頭,所以才會選擇離去。
可身前用真心去付出過的人,在去往天堂時,怎么也該被受過情的人好好送一程,畢竟一世親人的緣分,就此要劃上句號。可她被二位送去的是住宿學(xué)校,他們有很好的機會瞞著她下葬,瞞著她把老房子賣掉,再瞞著她到另一個來年初一時,在她滿心期盼著要回去吃團年飯時,才告訴她人沒了,卻有了兩座新墳頭。
她舉著凳子,哐當一聲砸掉了所謂母親給她買的鋼琴,也沖進房間剪爛了所謂父親給她準備的,每日早晨都要穿上它跑步的軍鞋。當天下午,她瞞著警衛(wèi),翻出高墻,坐上了去四川的火車,可是連院門都沒進,一輛部隊里的軍車駛來,從里跳下幾個穿著軍裝的人,把她逮住,跟押犯人一般,又把她送了回去。
家里的鋼琴已經(jīng)換了臺新的,房間里的軍鞋也多了兩三雙,“二位”手里牽著和她留著同樣血液的弟弟,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不顧她一切的悲傷和情緒,只往跪著的身上壓來更多的東西。
從那時起,那個有著高墻的地方對她來說,不在是家,而是一座沒有自由,令人壓迫而窒息的監(jiān)獄。
說話不得大聲,吃飯不得大聲,走路不得大聲,笑不能露齒,行不能駝背,坐不能占滿凳,每日除了上學(xué)放學(xué),還有跳舞、繪畫、跑步、鋼琴、各種禮儀課程等著她,“二位”似乎要用所有對名媛淑女的要求來訓(xùn)練她,企圖把這個他們從未帶在身邊養(yǎng)的女兒馴服,然后成為一件能被外人交相稱贊的“花瓶”,這個花瓶不需要有自己的夢想,更用不著什么事業(yè)規(guī)劃,她只要能拿到一張會被婆家認可的高文憑,就能被歡天喜地的移送至另一家高門中,繼續(xù)當一個能放在家中,添光加彩的“花瓶”。
這就是以前岑月芯的生命,被賦予的意義。
一個從未經(jīng)過她同意,在乎過她感受,輕率得讓人心尖兒冰涼的意義,幾乎讓她憎恨一切,包括自己的存在。
好在大學(xué)時,她遇到了來他們學(xué)校做講座的傅敘,一杯不經(jīng)意被碰灑出去的咖啡,讓她不但找到了為之要付出一生去喜愛的夢想,更讓她在黑暗中遇見了一束能夠給她指引前方,帶來溫暖的光。
可光是血肉之軀做的,她最終會離去,那對于曾經(jīng)指望著她的溫暖而活下去的人該怎么辦?
只得再一次跌回冰冷和黑暗里。
所以她偶爾會特別沒有良心的想,還不如不遇到,做個木偶人,冷花瓶,一輩子沒嘗過甜頭說不定還好些。所以,她能說服自己去收養(yǎng)小愛,去為一個生命負責(zé),只是想讓自己成為像傅敘那樣的人,她能答應(yīng)養(yǎng)著無果,而不是轉(zhuǎn)手把她賣給寵物院,只是覺得如果換做傅敘,她肯定會養(yǎng)。
但人心是肉長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當初再怎么勉強,相處久了,都會產(chǎn)生讓人不舍得,不愿放的感情,現(xiàn)在,光那兩個活物,她要做的斷舍離,都已經(jīng)花費了太多的心力跟精力了,實在不想再添一個。
小愛此刻覺得岑月芯話里藏著意思,她垂了眼,乖乖不在說話。
——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美好的年華中,會下定決心收養(yǎng)一個陌生人,抗一個沉重的包袱在身上,一定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氣吧!不知……
她訥訥的想,姐姐——可曾后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