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從最初的胚胎發(fā)育成功,到最后歷經(jīng)十月生長,通過母親的子宮來到世上,本來就一直作為一個孤體存在,可當(dāng)他們睜開了雙眼,打開了耳朵,也擁有了思想后,如果再次回到一個人,就會是寒風(fēng)過境,錐心刺骨的難。
是八歲那年,白時夢記得,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她被母親從睡夢中叫醒,然后扔下了上海的一切,跟著她去了布拉格定居。
僅僅是過了兩天一夜的時間,她便從一個弄堂小孩,變成了流落他國的華僑,縱使在那她們沒有親人,不通語言,可一住,仍舊是住了十年。
等到她十八歲成年時,相依為命的母親,在那年布拉格冬天到來的第一場初雪時,服下安眠藥永遠(yuǎn)靜靜的睡去。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這位遠(yuǎn)在中國,但在自己回憶里,隱約只有一個淡淡的輪廓,卻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姨媽。
血脈相連果然是遇到困難時,最好的后盾,因?yàn)榻拥截暮?,這位姨媽說馬上就來,但隔山跨海的,哪怕是飛機(jī),這個馬上也需要時間去實(shí)現(xiàn)。
所以在等待的時間里,她感覺,那年的冬天,布拉格比以往都要冷。
“去外面走走吧?!?p> 當(dāng)時她這樣想,或許是不想呆在死寂如墳?zāi)挂话愕奈葑永?,也或許是不想同一具沒有溫度的尸體待在一起,她裹著母親給自己買的最后一件羽絨服,一路沿著結(jié)了冰的伏爾塔瓦河走著。
河面被厚厚的嚴(yán)冰封住,腳下踩著莫過鞋底的白雪,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這一刻,她感覺自己脫離了孤獨(dú),就期望著能沿著這條河道一直一直走下去,哪怕嘴唇被凍得烏青,眉毛和臉頰上覆著薄冰,她也不想就此停下腳步,因?yàn)樵谘劢绲谋M頭,是一團(tuán)溫暖的白光在照耀著她。
最終那光她找到了,但并沒有給她想要的溫暖。
她靠在那光的身邊,事隔多年再次見到姨媽,她比映像里的模糊輪廓,看起來溫柔不少,也比母親漂亮、舉止得體不少,至少她從不會一邊抽著煙,一邊罵著她:“毀人的小赤佬!”
姨媽的一雙手柔軟又舒服,總是握著她不松開,然后帶著她一路井井有條的處理完母親葬禮的所有事宜。
直到在從墓園回家的車上,她問:“你十八歲了,也就表示成年了,那對將來,有什么打算嗎?”
——打算?
白時夢想,姨媽啊,自己這唯一親人,如果當(dāng)時她能說一句:“跟我回去吧,以后我們在一起?!?p> 或許那溫暖,她就找到了。
“沒打算,就這樣在這里活著吧。”她說,“她一個人在這里,我怕她會害怕,和您從小長到大的姐姐,您應(yīng)該知道她的膽子有多小?!?p> “嗯,我知道?!?p> 姨媽當(dāng)時扔下這句話,當(dāng)真就沒有阻攔的,放手讓她一個人在這里活著。
起初她想,興許是因?yàn)樗宰拥?,才會這么不帶一絲顧慮的狠心離開,可誰知回國后沒兩年,她便聽說她身邊多了個徒弟,還是視如親生兒女一般的徒弟。
她不要自己,卻對一個毫無血緣的陌生人關(guān)懷備至,白時夢說不出是羨慕還是怨恨,所以偶爾喝醉酒或是心情極度壓抑時,她就會給她發(fā)上一條短消息,里面沒別的內(nèi)容,只是要錢。
當(dāng)然,這些錢第二日便會出現(xiàn)在她的賬戶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錢??!人們不是說世上什么都可以拋棄,卻唯獨(dú)對這東西,讓人忽視不了嗎?
白時夢盯著取款機(jī)上的那些數(shù)字,想不通。
后來,又輪到她接到噩耗,就是眼前這個女人打來的,她覺得無關(guān)痛癢,只是掛掉之后心里某個地方空落落的,有些酸,有些疼,有些悶悶的東西堵在里面。
于是她找了個酒吧,打算用一醉方休來治療那些不適,結(jié)果,這一醉便是從醫(yī)院里醒來。
她喝酒喝到了胃出血,完美的錯過了葬禮。
從那以后,她就非常清楚的明白,這世上跟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再無其他,人海茫茫里,自己真真變成了孤零零一人了。
而今天之所以來這,是因?yàn)樗膼廴饲∏稍谶@座城市出差,她能來,真的只是順道而已,沒曾想?yún)s遇到了她。
白時夢淡漠的表情,被往日的回憶打亂,她不想在這女人面前露出自己的難堪,因而她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撤離,連腳踢倒了岑月芯放在地上的紅酒瓶,碎玻璃漸到了她腳背上都渾不在意。
岑月芯看著那裹著慌亂而遠(yuǎn)去的背影,說道:“婚禮時間如果定了,記得通知一聲,我還有結(jié)婚禮物要轉(zhuǎn)交?!?p>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傳進(jìn)人的耳膜里。
“不必了?!卑讜r夢回的果決,“你那張臉,我不想再看到。”
她這話說得實(shí)在,誰會希望一個梗在心間,令她難受了好多年的人,再次出現(xiàn)在自己最應(yīng)該幸福的婚禮上,那不是自討不快嗎?
“……愛??!”岑月芯看著啐了一地的玻璃渣子問小愛:“我的臉很討人厭嗎?”
小愛甩甩腦袋,斬釘截鐵道:“怎么會!這世上沒有人比你這張臉更招人喜歡的了!你別信她那臭嘴!”
說完便罵罵咧咧一路小跑著,去找墓園的管理人員借掃帚和簸箕來裝碎玻璃。
沒多時,一位穿著藍(lán)色工人服的大叔便跟著她一起過來,那人不要她倆動手,自己則細(xì)心的把玻璃渣給拾掇干凈,但有幾顆大的,濺到了隔壁的無人墓位的縫隙里,他只得帶上手套去一顆顆的去撿,估計是這荒山墓園平時太過冷清,能見到個活人,大叔就想和人說說話,于是他手上一邊動著一邊同她們隨意的聊天道:“這年頭啊,什么地都值錢!怕房價漲有囤房的,如今怕墓地貴,連囤這東西的也有了!”
“囤墓地?”小愛覺得匪夷所思,“誰會吃飽了撐著,沒事把這玩意兒囤著干嘛?那不是咒自己早點(diǎn)死嗎?”
大叔一笑:“小姑娘你還別不信。”他手點(diǎn)著自己手下的那個空墓位,“就你家故主旁邊的這位,已經(jīng)囤了快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