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的格外的早。
前往南原的路,曲折卻也漫長,它在漸濃的夜幕下變得模糊,直至被黑暗吞沒。遷徙的狼群在風(fēng)雪中簇擁著,沉默著,看著路在眼前一點點磨滅,神情早已麻木,無關(guān)悲喜。
忽然覺得,所謂的未來便也是這樣。
空中不知又起舞了多少雪花,又有多少雪花鋪在土地上,又有多少雪花被難得的溫度融化。
兇狼處在狼群的中心,寒意卻依舊不可阻擋的襲來,風(fēng)在耳畔無止休的咆哮,生怕不注意,便化作猛獸咬掉早已凍僵的耳朵。
但比起外圍,這里實在暖和了不少。
狼頭依舊在四周警惕的觀望,努力調(diào)動失去知覺的鼻尖,去捕捉空氣里潛在的危險。
目光四處飄浮,最終沉在它的身旁不余百米的北國最平常的事物——一棵青松。
這棵青松并無任何驚奇之處,相反,在夜的沉淪下,它挺直的脊梁卻顯的無比孤單,無端惹上些許悲哀。
看著這棵性子孤傲的青松,兇狼早已塵封的記憶忽然如潮水般席卷它的腦海,沖擊著它的冷靜,將它帶回那段泛黃卻也清澈的曾經(jīng)。
它低頭看了看自己那條后腿,只有濃密的狼毛覆蓋,當年的意氣隨同留下的傷痕,如今卻早已看不見了。就像是從沒存在過一樣。
到底是敵不過歲月,將舊事與許多美好一并消磨。兇狼輕笑著,但它比誰都清楚,腿上的傷依舊存在過,只是“看不見”了而已。
關(guān)于這道傷痕的記憶,便就此展開了。
曾經(jīng)也是這么一個下雪天。
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
它無力的趴伏在鋒狼背上,鋒狼向著前方飛奔,時不時警惕的望向身后,之間說了很多話。
有許多內(nèi)容已經(jīng)忘卻,然而有一句話,讓它記了很久很久,直到現(xiàn)在,一成不變的依舊是喜歡。
它張開四腿,將爪子收好,讓腿固定好,像章魚一般吸在鋒狼身上,盡管不如用爪子嵌住省力,它也知道這不會傷到下面的鋒狼,可它就是不想這樣。
它死死抱住鋒狼,仿佛這是它無比珍貴的寶藏,然后一同走了很遠很遠。
它忽然好奇,問道:“鋒,當初你是如此的雄壯,明明可以結(jié)交很多比我優(yōu)秀的狼,為什么單單只選了弱不禁風(fēng)的我?”
眸子映射的幽幽靜潭,此刻跳動的波光是那般璀璨,浮沉了萬千星子,堅定的像在確定不得了的事情。
鋒狼的嘴角微微上揚,緩緩道。風(fēng)雪一時停息,也在專注的聆聽著。
然而接著,一陣凜冽的北風(fēng)呼嘯而來,直撲鋒狼顯得微白的面孔。雪花飛的很亂,倉皇的逃竄著,像是一種預(yù)示。
鋒狼的目光才溫暖起來,轉(zhuǎn)瞬間又沒了溫度。它加快了步伐,豎著狼耳辨認著風(fēng)聲與踏雪聲。
后方傳來的急促的踏雪聲,從微弱逐漸變的清晰。聲音愈來愈明顯,它的眸子便愈來愈凜冽。
真是一群窮追不舍的家伙。
背上的它,目光忽然閃過一絲決絕。
風(fēng)雪醞釀著,準備營造更壞的天氣。
鋒狼抬頭凝望著天,一如既往的沉郁,望不見半點星光。它深吸口氣,快速平復(fù)著失落的心情。
想必,這一次,黎明恐怕來的很晚。
就在它繼續(xù)向前奔走,尋找逃脫之法之時,狼背上的摯友,終是發(fā)出了今夜最響亮的聲音。
“你把我扔下吧?!?p> 鋒狼一時愣住,縱是如它被征戰(zhàn)與獵殺磨煉了心志,卻在如此簡單的話語前失了神。但旋即,它便沉聲道:
“下次再敢說這樣的胡話,信不信把你耳朵給咬下來!”
頓時雙方陷入了沉默,背上的兇狼眼眸里的決絕,非但沒因它的威嚇而驅(qū)散,反而更加強烈了。
后方的踏雪聲幾欲蓋過了風(fēng)聲,咔嚓咔嚓,積雪的哀鳴不斷的撞擊兩只狼的耳膜,繃緊的心弦也到了最易斷掉的時刻。
鋒狼的速度不減反增,然而它很清楚,如果不及時想辦法甩掉身后的這群蒼蠅,它的體力消耗殆盡是遲早的事。
何況背上還有它受傷的兄弟,又給它增加了許多負擔,使得原本不足的體力更是雪上加霜。
而一但精疲力盡被追上,它們便注定了十死無生的結(jié)局。追兵會將它們折磨至死,將它們的皮扒下來做成毯子與皮衣。
鋒狼不禁有些擔心。它的眼眸瞥向狼背上一直緘默的它,想必平常那個比自己還要狡詐的家伙,早已考慮到了這種情況。
不是擔心追兵,而是擔心它會將方才的胡話付諸實踐,再聰明的家伙也會有糊涂的時候。
鋒狼緊咬牙關(guān),自知生的希望渺茫,卻仍然堅持著。然而在這緊要關(guān)頭,鋒狼的擔心終于成了現(xiàn)實。
背上的它卻忽然放松了前爪,并用力拍在脊梁上,兩條后腿順勢一蹬,旋即便重重跌落在雪地里。
而它的速度實在太快,直到走出了數(shù)十米,才緩過神來。它望向身后,狼耳卻已經(jīng)聽到了后方的喊叫聲。
按照這樣的距離,恐怕再過不到一分鐘,它們便將面臨來自人類與獵狗的兇猛攻擊。
現(xiàn)在如果回去救它,也來不及了,可能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要是頭也不回的往前逃竄,它會幫自己吸引絕大部分的追兵,更有可能成功逃脫。
再蠢笨的狼,也能輕易的選擇那個正確的的答案。
極短暫的思考過后,它作出了自己的抉擇。
后腿由于方才的撞擊,使得原本的傷勢更加嚴重。跗骨般的疼痛一遍遍轟擊著它的意志,折磨它的神經(jīng)。
可是,它的眸子里,浮現(xiàn)的只有平淡與解脫。
既然兩條命不能一起活,那就只活一條吧。
如果自己這條生來無用的命能在臨終時發(fā)揮一點作用,那也是生命的價值所在。最后一刻活的有價值,也算不辜負了世間這一遭,為眾生的畫卷添上絢爛的一筆。
讓那個家伙活,它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風(fēng)雪竟是出奇的停止了無謂的憤慨,雪花慢慢的落在身上,像一只只輕盈的白蝴蝶,風(fēng)也溫柔了許多,緩緩撫過它的臉龐,鮮血將周圍的雪地染成朵朵紅杜鵑。
天地做不到冷眼旁觀,終是在它即將逝去之時,留下深情的告別。
它眼前的畫面,也在迅速的倒帶著,鋒狼的點滴過往,它都細心收集,如今匯成河流,而它乘一葉意識小舟,溯洄而上,到達了源泉。
鋒狼的父親曾是前任狼頭的得力臂膀,無論是獵捕還是毆斗,它總能在最恰當?shù)臅r機予以最恰當?shù)呐浜?,故而每一次它參與的行動,狼頭無不收獲頗豐。
年幼如它,即便腿腳還尚顯孱弱,不能遠足;即便它是它們兄弟里年齡最小的那一個;即便它的兄弟狼軀已初展雄壯之風(fēng),為此經(jīng)常排擠它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弟弟;即便它的父親未曾給予它半點關(guān)注。
可每一次父親的隨同作戰(zhàn),它都艱難的邁動步子,踏過崎嶇不平的路面,闖過叢生的荊棘,笨拙卻堅定的跟在身后,只是為了一睹父親的風(fēng)采,滿足它那雙干凈又熱切的目光。
只要父親認真,就連狼頭也成了陪襯。這是它堅信不疑的想法。
一旁盛開的苔花,渺小如一粒塵埃,隨時都可能被勁風(fēng)送往夕陽沉下的一端。可它仍然執(zhí)拗這方故土,不作天地間隨波逐流的旅客,孤獨綻放著足以自豪的光彩。
時光清淺,匆匆流經(jīng)八月,淙淙流往九月。時候入了秋,北森與南原的動植物便開始籌備著等待下一個春天,這讓得狼群的獵捕無疑減少了相應(yīng)的阻力。
鋒狼的雙腿也因為累月的跟隨,蛻去了以往的瘦弱。追擊還是逃遁,登山亦或涉水,皆行云流水,將任何險峻都輕松征服在腳下。
而幼時驚嘆連連的一次次精彩的捕殺,飛濺的血花,獵物的哀嚎,便在無形間勾起它的兇性,磨煉它的心魄。
每一次作戰(zhàn),它都沖在最前方,用獵物噴涌的鮮血書寫它的熱血,用獵物鮮美的肝膽證明它的肝膽!
它是一道凜然劍鋒,快意霜刃,直指獵場,勇猛而準確的刺入對方的心臟。
出鞘迅如勁風(fēng),鋒芒畢露,回鞘又重歸質(zhì)樸,俊朗天成。無需敲打,自是驚艷出塵。
狼群里的母狼,見它瀟灑杰然,卓爾不凡,早已芳心暗許,如癡如醉。
這,便是少年之姿!
記憶里對自己一直淡漠的父親,也對它頻頻展笑。就連狼頭,也出面褒獎了它的勇氣,贊賞它的狠斗天賦。
鋒狼的父親余光微瞥狼頭,聽著它對兒子的褒揚,笑容淡了下來,神情有些不自然。
盡管鋒狼有凌厲之英姿,可它面對諸多的贊揚與吹捧,縱是有著早熟心性,終究還只是少年,免不了生出些許驕傲。
也就自然,眼光更高了些,故作一番孤傲,面對眾多的結(jié)交之邀,它先是用不屑的目光掃視,隨后便頭也不回的走掉。
一邊走一邊偷偷回頭看那頭狼臉上堆積的諂笑轉(zhuǎn)瞬間晴轉(zhuǎn)多云,當時心頭的暢快無法用言語形容。
哼,不是誰,都有資格做我的朋友的。
鋒狼這樣想著,忽然又無由來的起了心緒,無意間目光緩緩上移,觸碰到的卻是足以顛覆它一生的事物。
那是一個明媚的秋午,日光有點懶,也有點暖。
狼頭分散了狼群,便向著獨屬于它的秘密場所悠然信步走去。
行事一向規(guī)矩的父親,竟然也破天荒的拋開了家,說是舒活一下筋骨,便帶著幾頭狼前往,漸漸消失在了叢林深處。
它對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好像曾經(jīng)也聽說過一段傳聞,曾經(jīng)有兩頭公狼也對它們各自的家庭這么說,接著就…
就什么呢?一時想不起來了。
它的目光也漸漸飄忽,直到忽然映入了那個家伙的身影。
光線投影在不遠處的那個家伙身上,像灑落的碎金,以至于它稀疏的狼毛上每一根都挑動著燦爛,涂抹著輝煌。
它的一雙眼瞳,色如梳柳,形如靜潭。不露蕩漾,不見微波。即便它的眼前,簇擁著圍了五六狼,惡語如刃,揮舞著寒光砍向它。腿腳如風(fēng),呼嘯著狠勁刮向它。
它只是淡淡的看著眼前這些俗氣的小丑帶來的無趣表演,早已失去了和它們爭斗的欲望。習(xí)慣性的無視它們,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身旁的秋菊。
與這些沒有腦子的家伙較真,反而顯得自己落俗。
然而鋒狼看著面前的它,心底它拼命想拋卻的記憶,卻又驀的復(fù)蘇,尚且清晰的畫面,定格在它被它的兄弟嘲諷的那一幕。
它緊緊抿著嘴,稚氣的小臉寫滿了委屈與不甘,這一形象,與面前的這個家伙,緩緩重疊。
它充滿傲氣的目光,此刻徹底軟了下來。自負盛氣凌云的劍鋒,竟也有光芒不再冰寒十四州的時刻,積聚了七個月的溫柔,此時都只給素不相識的它。
然而它的目光轉(zhuǎn)向其余的狼時,便頓時從春暖降到了四九時節(jié)。它正準備上前教訓(xùn)這幾個礙眼的小子,忽然,一只狼從身后叫住了它。
“小五,我們的父親,出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