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朝暾初露。
柴峻穿戴好,回身走到榻前,撩起羅帳,凝視著錦被里纖細(xì)玲瓏的身形。她面朝里睡,手枕在臉下,烏黑的秀發(fā)散落在鴛鴦?wù)砩?,這么看,真像壁畫上那睡在荷葉中的仙子。
仙子動了動,臉兒轉(zhuǎn)過來,似有要醒的跡象。柴峻忙放下帳子,走了出去。昨夜同房,雖不如以往旖旎繾綣,她的反應(yīng)甚至說得上冷淡,但對他而言仍不失為一種美好。這種美好是對他心靈的慰藉,亦是對他軀體的蕩滌。釋放出來的那一刻,那無與倫比的美妙,令他感動非常,夠他回味良久了。
他卷著這美好急急忙忙出了門,他怕她醒了,對上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心疼她,也怨她,如今除了寒暄些無關(guān)緊要的,別的什么話她也不同他講了,凡事他不問,她就不說。
他有些摸不透她是怎么想的了。他的心原封不動留在她那里,而她的心呢?又在何處?自從他納了梓穎,她就沒給過他好臉色,她只管擰巴著同他冷處也不去反思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她先傷了他的心,他才納了梓穎的,若是別的女人遇上這事,早鬧開了。譬如當(dāng)年他父親要納喬氏為妾,他母親一氣之下帶著他就回洛陽了。之后很多年,表面上父母親雖然和和睦睦,母親其實一直沒有原諒父親。
她倒好,不吭不響的,不該乖的時候乖得很,乖得讓他愁悶不已。不過時日長了,她的態(tài)度還是沒有轉(zhuǎn)變,柴峻自己倒開解了。心想她之所以對他不冷不熱的,定是對他納妾心懷不滿,她不說,可都表現(xiàn)出來了。這丫頭有時冰雪聰明,有時又笨得可以。那梓穎奴婢出身,不過是個臨時用來消遣的玩意兒罷了,若非賭氣,他才不會納她為妾!在西北,多少大家閨秀愿意給他做妾呢!為此沖動的行為,父親還訓(xùn)了他,他回過頭來想想,的確有點得不償失。
快出城時,柴峻忽地勒馬。后面的隨扈不明所以,紛紛扯韁停下來。只見他們少主從懷里掏出一只抽繩的錦袋,在手里掂了掂,面露懊惱之色。
周毓一看就明白了,那袋子里裝的是只做工十分精巧的彈弓,原是庭州都護(hù)家幺兒的玩具,被少主看上,愛不釋手,索性沒收了,如得了寶貝似的一直貼身帶著。不用猜,這禮物定是送給小夫人的。
柴峻掉轉(zhuǎn)馬頭,回望長街。本想走前悄悄放她枕邊的,怎料一時走得急給忘了。
“少主,屬下去送吧?”周毓自請去送。
握著錦袋的手往前伸了伸,又收了回來,柴峻一笑,道:“還是我親自送回去好了,走!回府!”
舒嬋早就醒了,只是渾身酸軟乏力,懶得起。倚枕半臥,看著知雨和彩墨進(jìn)進(jìn)出出,打來洗嗽的溫水,備好衣裙,選了與衣裙顏色相襯的珠釵環(huán)佩,這邊忙活完,阿吉拎著裝早膳的食盒回來了。
彩墨說入秋了,飯菜涼得快,讓阿吉先別擺桌,入內(nèi)卻見娘子已然起了,洗手,凈面,擦牙,漱口,慢條斯理,比之以往更加仔細(xì)。洗漱完,她坐在繡凳上,看了眼銅鏡中的自己,懨懨蔫蔫的,好似被雨欺霜打過一般。眼見她身陷于此,活力一天天的流失,彩墨心里跟著不好受??杀拔⑷缢?,也無計可施。
要是娘子孕育了柴家的下一代,境況會變得好些吧?只是柴家的規(guī)矩,或者說只要豫章縣主在,是不會允許庶出的子女先于嫡子存在的,除非會寧縣主確實無法生育。
到如今,會寧縣主與柴少主成親時日不短了,遲遲不見動靜,想來是個難受孕的體質(zhì)。不久前,傳出會寧縣主用膳時干嘔,胃里泛酸水,陳嬤嬤想到她這月經(jīng)期延后,猜想她是不是有了。
據(jù)說當(dāng)時柴少主喜出望外,把會寧縣主抱起來放榻上,溫聲軟語,呵護(hù)備至,下人們私下里說依柴少主的那份喜悅和珍視,只要會寧縣主生了嫡子,在柴府腳跟就算站穩(wěn)當(dāng)了,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野花雜草,更不值一提。誰料郎中來摸了脈,摸了半天給出個脾胃失調(diào),血瘀氣滯的診斷。一屋子人又失望又尷尬,陳嬤嬤還自掌了嘴。
芳緒園里有些個碎嘴的婆子,說話好沒顧忌,娘子想不知道都難。她聽說后,望著朗朗晴空卻嘆了口氣,對身邊的知雨說道,損身又誅心,惹不起也躲不起,一步退,步步退,直到退無可退。知雨氣不過,問她為何不告訴少主,她用枝條逗著水缸里的魚兒,沒回答。
知雨后來問彩墨,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彩墨心下凄然,說娘子在苦撐,如一朵開錯了時節(jié)的花,風(fēng)不對,云不對,陽光雨露都不對,然而除了盡力適應(yīng)又能如何呢?
“婢子新學(xué)了個發(fā)式,今兒梳給娘子瞧瞧?”彩墨用木梳把舒嬋的頭發(fā)梳通順,將脫落的發(fā)絲理成細(xì)綹兒塞進(jìn)錦囊里。
“梳吧,你的手巧,梳什么都好看?!笔鎷任⑽⑿Φ馈?p> “那是因為我們娘子長得好看才梳什么都好看?!辈誓幻嬲f著一面靈活熟稔的分發(fā)。
舒嬋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好看么?她垂下眼,不想多看。這些日子無法面對的人和事太多了,她不得不面對,如今無法面對的又多了個自己,不過這她可以作主,不想面對,就不面對。
“苑小夫人可起了?”
外間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舒嬋的手下意識的抓緊了裙裳,彩墨雖滿眼憂懼,還是轉(zhuǎn)身,面向了門口。
來人是蕭如詩的陪房何大嬤嬤,論在武威王府的資歷,這位何大嬤嬤同陳大嬤嬤一樣亦是王妃劉氏的陪房。她生得人高馬大,會些拳腳功夫,除了護(hù)衛(wèi)主子,還替主子施行家法,懲戒內(nèi)宅里那些不安分的女子,因兇名遠(yuǎn)揚,積威甚重,平日里就連蕭如詩都敬她三分。
“小夫人剛起,還在梳洗,勞煩嬤嬤且稍等一等?!蓖忾g知雨陪著小心說道。
何大嬤嬤瞟了一眼知雨,雙手對插進(jìn)袖籠,帶領(lǐng)著兩個侍女徑直往里間走。以往這府里只有一個小夫人時,她見了舒嬋尚會敷衍行禮做做樣子,如今府里多了個小夫人,且曾是個身份比她還低的奴婢,這小夫人可就掉價了。
“老身給苑小夫人送避子湯來了,趁熱喝了吧?!焙未髬邒吲ど硎疽夂竺娴逆九驯茏訙松蟻?。
彩墨上前接過,壯著膽子道:“小夫人才起,連口水還未來得及喝,這藥苦得很,如此一碗喝下去,早膳怕是吃不下了。請嬤嬤容小夫人先吃罷飯,再喝這藥也不遲?!?p> “呦!”何大嬤嬤瞇起三角眼,拔高了調(diào)門,“這還金貴上了!老身在王府幾十年,便是盧側(cè)妃也不敢讓老身去等她。”
彩墨支吾著還欲再求,舒嬋看著趾高氣昂的何大嬤嬤,冷聲道:“我不喝?!?p> 何大嬤嬤一愣,轉(zhuǎn)瞬怒目圓睜,指著舒嬋道:“這避子湯是你說不喝就不喝的?反了天了!不要以為少主對你有兩分憐惜,你就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個是誰了!”
舒嬋站起來,長發(fā)披散在身后,顯得身形更加纖瘦,面對這牛高馬大的兇婆子,她心里是怕的,可今兒不知怎的了,即使害怕,她也攥緊了拳頭站了起來,她不想忍了!不想退縮了!豁出去,天崩地裂又怎樣!
“這藥可是按照方子煎的?”
何大嬤嬤梗著脖子,氣沖沖道:“自然是按方子煎的!老身閉著眼都能煎!”
“你們做了什么手腳你們心知肚明。除非按照方子的用量重新煎藥,否則我一口都不會再喝。”舒嬋道。
“我看你就是沒事找事!一個殘花敗柳的小秧雞,你還真當(dāng)自己能下出鵝蛋來?你喝還是不喝?”何大嬤嬤一邊斥罵一邊捋起衣袖。
彩墨趕忙把舒嬋護(hù)在身后,叫道:“你要干什么?你敢動我們小夫人,少主絕饒不了你!”
“你給我起開!”何大嬤嬤拽住彩墨的手臂,猛地一推,將她推倒在地,然后招呼兩個婢女一起按住舒嬋灌藥,罵聲不絕于耳,“你個小賤蹄子!給臉不要臉!以色侍人的玩意兒,你還妄想咯咯噠下蛋吶?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彩墨、知雨和阿吉怎會眼睜睜看著她們欺辱舒嬋?三個小丫頭都沖上前去,同她們廝打成一團(tuán)。